1969
革命小将变“知青”,梦断云南边陲
至今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时我还不到20岁。
1969年5月15日,北京火车站。一列硬座车厢组成的专列,即将从北京发往昆明,车上清一色15岁到19岁的中学生。面向站台的车窗全部开着。所有孩子都扑在车窗上,和站台上送行的家人、同学急切地交谈着,叮咛着。一切温馨而平静。
忽然,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划破了站台上的温馨,火车车厢发出“咣当”一声沉重撞击,开始缓缓启动。场景顿时切换,仿佛打开了一道眼泪和哭号的闸门,车上车下,哭声震天,淹没了一切。
前后两年,这几乎是北京火车站天天要重复上演的戏码。被敲锣打鼓送到街道办事处,注销了北京城市户籍,奔赴遥远艰苦的农村、农场,是被称为“北京知青”的一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再见了,北京
我并没有挤在窗前。按照我们家多年的规矩,出门,家人是不送行的。当天中午,在北京六十二中教书的母亲从学校提早赶回家,给我炒了一盘要放很多胡椒粉的蒜烧鳝鱼,那滋味终生难忘。后来我一生走遍大江南北,在饭馆里见鳝鱼就点,但是再也没有找到那种“妈妈的味道”。那天,大哥安平和弟弟安宁都回不来,我和姆妈两个人默默地吃了午饭。饭后,姆妈赶回学校上班,我打了一辆每公里两毛钱的三轮摩托出租车,拉上一个装着我今后生活全部家当的箱子,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我去云南插队前夕的全家福
火车开始移动。突然间,越过同学们的肩膀,我看见站台上的人群中站着一位老人,目光有些木然,右手机械地挥着一本小红书——当时全国人民的一种标准动作。是父亲,是父亲。我一下子扑到窗口,大叫:“阿爸!阿爸!”不知什么时候,他一个人赶来北京站的——当时他还在单位因“历史问题”接受审查。阿爸的目光急切地沿着眼前划过的车窗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我,眼睛一亮,紧紧抿着的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容。月台已沉浸在一片高分贝的哭喊中,他只是举手无言地挥着小红书。随后,火车加起速来,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们始终没能说上一句话。
想不到,这就是我们父子俩所见到的最后一面,三十秒钟,生离死别!这无言的一幕,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满载离别之情的火车走走停停,足足开了四天四夜,最后在云南楚雄州一个叫“一平浪”的小站停下来。分配在滇西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各农场的一千多名北京知青,在这里换上解放牌卡车组成的车队,晓行夜宿地沿着曲折惊险的滇缅公路开了七天。
不见首尾的车队时而跃到雪线之上的高黎贡雪山,时而下到猴子在芭蕉树上跳跃的澜沧江谷底。路好像没有尽头。
途中到达一个叫作保山的古老县城,前面就是在抗日战争时,中日军队浴血争夺的澜沧江大桥。队伍中突然传出消息,说再往前就是蛮荒之地,麻风病横行。女孩子和年纪小的同学,开始想家想妈妈,哭着闹着,再也不肯上车往前走。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北京已是万里之遥,没有了户籍,再也不是北京人,没有了粮食、副食、棉布的定量供应,断绝了回头路,经过了三天的整顿,车队继续前行。
5月30日,我和来自北京西城区的302名初高中同学一起,到达位于中国地图上最西南端中缅边境的陇川农场,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涯。
能到云南农场,是我主动争取来的。看过作家艾芜的《南行记》,我对云南的风土人情怀有一种神秘的、美好的向往。尽管云南地处边陲,古代是“烟瘴之地”,意为充军发配距离最遥远的地方。按明清刑犯发配制度:附近,两千里;近边,两千五百里;边远,三千里;极边及烟瘴,俱四千里。烟瘴,潮湿闷热腐木蒸腾生成的乌烟瘴气,各种莫名疾病的侵袭令人胆寒。中缅边境的野人山谷,在抗日战争中曾让一支美式装备的中国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插队知者青所住的小茅屋
能够分到一个建在坝子里设施基本完善的老农场,而不是在大山深处白手起家,我们这伙知青还真算有福分。坐着手扶拖拉机到达拉线分场第三生产队时,天已经黑尽,我们睡进老工人临时为北京知青搭起的新房里。
眼前的一切都是竹子做的。大龙竹在陇川坝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新房的柱子是碗口粗的竹子,门和墙壁是用竹片编的,桌子、凳子和床架直接用竹子揳在红土地上,床板是用劈开的竹筒压平的,睡上去嘎吱嘎吱响。
吹熄床头的小油灯,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寂静,屋顶匆忙铺上去的苇叶,露着一道道的缝隙,躺在床上,直接可以看到黑暗的天空中布满繁星。蓦然觉得,北京已是万里之遥,刚离开时总觉得和出去大串联一样,过几天就能回家,睡在茅屋里,才明白了铁一样的事实:也许数年不能见到家人,甚至一辈子都要扎根在这片遥远陌生的地方。对于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人,一股绝望顿时涌上心头。
甘蔗林、太阳雨
年轻人的适应性真是挺强的,清晨醒来,一束束阳光,透过晨雾,在竹篾编制的墙上形成光怪陆离的图案。我一扫心头的乡愁,生机勃勃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陇川农场是十年前建立的。一些解放军官兵复员来到这个地广人稀的坝子里“屯垦戍边”;随后云南保山和湖南启东的一批青年男女陆续移民这里,开荒种地,娶妻生子。拓荒者们在这里种甘蔗,种香茅草,种水稻,建成了现代化的大糖厂、香料厂、机械厂、食品厂,成为一个粗具规模的农工联合体。
所谓坝子,就是四面环山的一块盆地,中间有河流穿过。天气好的时候,群山都是湖蓝色的,有雪白雪白的棉花一样的云朵,缠绕在山的半腰。
我所在的陇川农场拉线分场三面和缅甸接壤,对面山上就是有名的“洋人街”,缅共和政府军常常在那里交火。当时已经有上千昆明和北京的知青,揣着“解放全人类”的一腔热血,越过边境参加了缅共。很多人战死、伤残,结局都很悲惨。我们干着活,抬头就可以看见“洋人街”开炮的白烟,隔得远,听不见炮声。
三队主要种的作物是甘蔗和香茅草。大片青绿色的甘蔗林,很像北方的青纱帐。最初干的农活,是给甘蔗中耕除草。甘蔗地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即使待着不动也会大汗淋漓。甘蔗叶的边缘,如同锯齿,干上一会儿,胳膊和腿被划得鲜血淋漓,汗水一蜇生疼。
甘蔗林里有千奇百怪的蚊虫和蛇,最讨厌的是旱蚂蟥,常常不声不响地爬进裤管,用吸盘紧紧地贴在你的腿上。蚂蟥能分泌一种抗凝剂,咬开一个伤口,人的血液竟是自动流进它的肚子,等它吸饱了离开后,伤口还要淌一阵血。
相比之下,去给香茅草除杂草就成了一种享受。今天大城市里很多傣家饭馆有一道名菜叫作香茅草烤鱼,用的就是这种草缠绕在鱼身上。经过炭火烧烤,草叶中清香的精油,给鱼添加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我们种的香茅草是成吨成吨地收割下来,在拉线分厂的香料厂蒸馏出精油,千里迢迢运到上海,作为制造牙膏、香皂和化妆品的香料。
香茅草一般种在高坡上,扦插栽种,最后长成齐胸高、郁郁葱葱的一大蓬,彼此相隔一米左右。香茅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因此地里从来不长虫。除草的时候,山风猎猎,把衣服吹得啪啦啪啦响,爽快无比。
后来我被队里分派去放牛。和我搭档的是一个15岁的孩子,名叫高潮。他的哥哥叫土改,都是转业军人的孩子。早晨,我们开栏把牛赶出牛圈,牛群慢腾腾地走到生产队后面的缓坡草地,一个坡一个坡地啃着嫩嫩青草,边吃边走。
云南没有黄牛,都是个头很大、身子很壮的水牛,比四川、贵州的水牛还要大一圈。
中午水牛吃饱了,就躺在河边反刍,晒太阳。如果牛群散得太开,高潮就飞奔过去,用一个竹篾编的弹弓射出泥丸弹,把牛赶回来。这个地方没有石头,但是不缺胶泥,把胶泥揉成球,晒干,泥丸弹坚硬如铁。
我在视野开阔的坡顶,把斜挎在肩上的厚棕衣铺在草地上,掏出从北京带来的速写本,用笔尖儿掰弯了的老式金星牌钢笔画速写。我画水牛,画高潮,画山坡的曲线,画用几根大龙竹在小河上高高搭起的竹桥。从初二开始,我就一直在北京西城区少年之家美术组学习版画,从素描、速写、水粉画系统地学起。“文革”中虽然不上课了,但是画画的机会反而更多了,画宣传画,搞展览,绘画的本事倒是大有用武之地。尽管今天成了个放牛娃,我也不想放弃多年的爱好。
坝子里的小气候变幻无常,太阳雨说来就来,甚至来不及把棕蓑衣顶在头上,就被浇成落汤鸡。但是一阵山风吹过,加上太阳的灼烤,衣服瞬间干透,人也被晒得黝黑。
瓦蓝色的天空、飞奔的朵朵白云、曲线浑圆的绿色草坡、云缝中箭一样射下的刺眼阳光,让身心沐浴在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透亮的自由里。有过这种感受,多年以后在阿姆斯特丹看到凡·高的油画原作,才能对大自然明媚的强烈体验产生共鸣。
农场生产队大都和傣族寨子比邻而居。除了围绕村寨的竹林,每个傣家寨子前边,都有一棵大青树,内地叫榕树、黄桷树。云南的大青树高大茂盛。树上垂下胡子一样的气根,垂到地面,就扎进土里,日后越长越粗形成树干,长出枝叶,天长日久,竟会出现“一树成林”的奇观。
德宏傣族管年轻姑娘叫“小仆少”,她们更是美得玲珑剔透。紧身短上衣,束腰筒裙,个个皮肤细嫩,脸庞如含苞欲放。夕阳下,彩云,白鹭,剪影般的绿竹林,江畔一群同龄的“小仆少”,竹扁担横穿起两个箩筐,前后排成一列,结伴挑担走过,如风摆荷叶。傣族人多信小乘佛教,几乎每个寨子里都有一座奘房,即寺庙,男人少年时,多出家,入奘房,做小和尚,学识字读经文。成人后,还俗娶妻生子。少数留下来,做庙里的主持。艾芜的《南行记》里,有许多年轻和尚与“小仆少”缠绵的恋爱故事,十分感人。
美丽的陇川坝子
傣族人爱水,每天一朝一暮,在河边沐浴绝不能少。我和高潮放牛收工,翻过一个山坡,不止一次撞上河里沐浴的傣家姑娘,她们并不惊慌,只是欢笑着把身体没入水里。我们转身另择旁路,身后留下银铃般的笑声。
山水相隔,一诺千金
到农场的第一年,思乡情浓,真是家书抵万金。读家信,写家信,成为知青们的精神寄托。
我收到的家信,大多是阿爸和大哥安平执笔。阿爸的信不失“正统”,比如过好劳动关,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但是也不乏一些生活细节的叮嘱。大哥安平的信里有许多当下的北京故事,比如夏天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很多人被砸伤,还砸坏了不少老北京的瓦房;比如,北京扒城墙修地铁,拆西直门城楼时,发现箭楼里面竟包填着一座完整的元代瓮城。读着信,仿佛回到北京,周六的晚上,全家人聚在一个15瓦电灯下一起吃晚饭,这是我最温暖的记忆。
那时候,我最期盼的,还是每周一封来自延安的航空信。
1969年春节过后不久,有一天我到学校,看到传达室放信的玻璃隔里,有一封落款丰盛中学顾元的来信。顾元是和我同龄的女生,我们在少年之家的美术组一起学画,从初中到高中,到“文革”搞运动,一直很谈得来。在信里她告诉我,已经被分配去陕西延安插队,希望走之前能和我见上一面。我马上骑车就往她家赶。
见面没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青梅竹马好几年了,真的要分手了,才突然知道彼此的感情是什么分量,多年的友情原来不知不觉升华成为爱。
我们彼此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她只是期盼地对我说:安定,以后你攒了钱,到延安来看我吧。
这句话,让我感到背后的分量。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对她说:放心,我一定会去延安看你。就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竟胜过情人之间的海誓山盟,被我们整整恪守了八年,更成为一生承诺。今天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随后几天,我忙着帮元收拾行李,把一个木头书架改成双开门的柜子。顾伯伯、顾伯母,还有两个弟弟顾亮、顾均也把我接纳为家庭的一员。
一个星期之后,我把元送上奔赴延安的火车。从此一别多年,彼此远隔千山万水,靠着路上要走十多天的书信维系着两颗心。直到1976年8月,我们结为夫妻。那是后话了。
那几年,大学停止招生,就业岗位短缺。城市如何安置滞留多年的数百万中学毕业生几乎无解。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憧憬,把他们送到乡村和边疆,如同开闸放洪,堪称解困妙招。当时中国大多数农村近乎赤贫,人均土地和口粮非常紧缺,大量知青下乡,会给农民和知青家庭背上多么沉重的包袱,似乎就顾不上了。
收到元的每一封信,都让我揪心。她插队的延安河庄坪公社,地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粮食收成很低,农民常年吃糠咽菜。从北京来了十多个大男大女,明摆着要挤占当地农民的口粮。延安不愧是革命圣地,农民尽力善待了这些“来自毛主席身边”的北京娃。
知青们辛辛苦苦地干下一年,粮食收成就在山顶、地头和社员一样按照工分分配。女生挣的工分少,分到的谷子(小米)、荞麦、玉米棒子,原粮也只不过二百斤。太阳落山,元和女同学们,扛上麻袋,摸黑一脚高一脚低地沿着羊肠小路背回半山腰的窑洞。口粮还不够吃半年,没有分到一分钱现金,许多知青要靠家里父母寄钱买粮食,更不要说回家探亲的车票钱。一般城里的普通家庭只要有儿女在外插队,经济负担都不堪其苦。
相比之下,陇川农场有广袤的土地,自然条件好。我们劳动和生活再苦再累,光是能够放开肚子吃饱饭,在全国大多数知青中就属于幸运的特例。
入冬时节,香茅草的榨季开始了,我被调去香料厂做出料工。三层楼的拉线香料厂,是边境上的一个地标。楼后面是一个池塘,再过去就是界碑了。楼里面包着一座蒸馏塔。收割下来的香茅草,从各生产队用牛车或者手扶拖拉机拉过来,再用机器切碎,被传送带送进三楼蒸馏塔顶,用滚轮往下压实。旁边锅炉房送来滚烫的蒸汽往上吹,香茅叶里的油脂被蒸馏出来,流进一个个大瓶子里,这就是日化工业的原料香茅精油。
一楼蒸馏塔的底部有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口。按下电钮,蒸馏过的废料就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两个出料工用钉耙把废料扒进铁车里夯实,然后飞快地推着车,把废料倒在堆场。
一开始还算轻松,我和另一个出料工,当地农中毕业的小陈还能聊天。但是几天过去,堆场上的废渣已经堆成小山了,后面的废料,就要压着松软的废渣,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到坡顶,往返时间大大增加。转身赶回去,出料口已经堆积得快要爆炸了。我们从下午3点开工,一直要不停歇地干到半夜。等到发电机房的轰鸣停下来,周边突然万籁寂静,身子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跟机器一块儿干对手活儿,那真不是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