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日本:从京都到二次元的文化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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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日本人如何“读空气”

日本人有“不肯穷理”的特点,多数日本人都不喜欢讲大道理,但是他们追求社会生活当中的“真”和“诚”,追求情感之间的交流。

“读空气”的日本人

20世纪90年代前后,日本社会开始流行一个说法叫作“KY”,它是两个单词的缩写——“不会读空气(空気が読めない)”。空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是离开了空气谁都活不了。但是空气怎么可以“读”呢?对于中国人来说,在我们的人际关系里,“读空气”相当于“察言观色”,只不过“察言观色”是带有贬义的,而“读空气”在日语里带有某种褒义。

“空气”指日本人社交圈中的特定氛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们靠感知去体会它、维护它。每个社交圈子都不一样,自然氛围也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日本人都会努力维护好自己所在小圈子的特定氛围。他们维护的方式一般是相互配合、不唱反调。

当然,哪个社会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而且都会珍惜自己所在圈子里的集体氛围。不过恐怕其他社会都不像日本这样,用“空气”来比喻小圈子里的氛围。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是人活下去的必需的要素之一。所以日本人也许就用这样一种方式,确定了社交圈子里的氛围对他们的意义——他们必须要像维护空气一样,维护社交圈子里的氛围。

日本电视剧《凪的新生活》有一阵在中国很火。“凪”是个日语汉字,中文里没有。它的日语发音是[na gi],意思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主人公凪的性格也很像她的名字。

这部电视剧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述的是凪如何从战战兢兢“读空气”的状态当中逐渐解脱出来,培养出自己主体性的过程。这部电视剧里有几个情节,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什么叫作“读空气”。

先从凪说起。凪出生在北海道的农村,是一个单亲妈妈的独生女,从小务农的妈妈希望女儿将来能到东京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让自己脸上有光。凪拼命要满足妈妈的愿望,后来也确实在东京找到了一份公司白领的工作。凪供职的是一个经营空气净化器的公司。在这儿,她当然也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只不过由于出身卑微,而且似乎也没有很强的能力,所以在小圈子里,是属于最需要“读空气”、最需要看别人的脸色的角色。

有一天她带了饭,但是周围的人说要一起去外面聚餐,她就只好藏起饭盒,和大家一起去吃饭;同时还要表明在外面吃饭对她来说是特别高兴的事。其实生活非常节约的凪是很舍不得花钱在外面吃饭的人,更何况她已经带了饭。

从这样一个细节里,我们看出“读空气”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是,别人干什么你也要干什么,而且你要表示很愿意和大家一起去做这件事。但凪所在的小圈子,氛围不是很好,这个圈子带有明显的霸凌因素,几个主导的白领都明显在欺负凪。后来她们干脆设下陷阱,把所有的工作推给凪,自己出去享乐。

另外一个细节是凪对于家庭的态度。她有妈妈,还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是她的同事,可能是一个主管,位置比她高。凪一方面要满足妈妈的心愿,定期往家里汇款,不断给妈妈传递自己在外边混得很风光的信息;另一方面,也要满足男朋友的心愿,比如,男朋友很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有一头漂亮的垂直长发,凪天生是鬈发,为了让男朋友满意,她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悄悄把头发一根一根烫直,然后直发垂肩去上班。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一定程度之后,凪终于忍受不了了。她觉得这种“读空气”实在太累了,男朋友在人前无意识流露出对她的蔑视,也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于是她辞职了。辞职之后,因为不再有收入,所以没办法住在原来的公寓里,只好到比较偏远的地方去找便宜的公寓。于是她找到了一处马上要拆迁的小公寓,里面住着一群社会边缘人,凪在他们中间渐渐成长起来,形成了独立的人格。

这个小公寓是一个很快就被拆掉的临时住所。凪在这里虽然受到了各种关怀,但这是社会边缘地带,不是一个确定的社会集团,因此凪不需要在里边“读空气”。这个面临拆迁的小公寓,是这部电视剧里最意味深长的一个空间。它不仅处于社会边缘,而且面临马上就要解体的不稳定性。

所以在这样的空间里,不可能形成一个长时间的、持久的、稳定的社会圈子。凪正是在这样一个松散的空间里,获得了主体形成的动力。在电视剧结尾的时候,她带着在这里获得的主体性,重新进入了社会。

“读空气”背后的权力结构

《凪的新生活》向我们传递了日本人对于“读空气”的反省。当然,它也说明“读空气”的习惯在日本社会仍然还有市场。其实时至今日,KY这个词已经过时了,这个词的准确含义是“不会读空气”。当年流行的时候,如果谁被指称为KY,他就会感到有一点被孤立的味道。我问过我的日本学生,如果你被人称作KY你觉得怎么样?他立刻很夸张地说,那太可怕了,那就意味着不会有人理我了。这句话,说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日本人不喜欢独往独来,而一旦进入了某些固定的圈子,在一般的情况下不会轻易离开。

这种生活方式当然也未必是我们想象得那么可怕,《凪的新生活》传递了“读空气”这种社会氛围的极端状态。在极端情况下伴随了霸凌,但是在一般的社会生活里,其实“读空气”可能是一种艺术。前几年我在日本街头偶尔听到日本人的对话飘到我的耳朵里,那是两个商店的店员,在路边的小店里一边上货一边聊天,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那个人的空气读法实在是太厉害了。”这种称赞方式,听上去很像在夸奖一幅高妙的艺术作品。

“读空气”的习惯,也直接影响了日语的表达方式。日语的修辞非常含蓄,通常日本人在进行语言表达的时候会尽量磨平棱角,非常注意不给对方造成伤害。所以对外国人来说,有时难免觉得过于含糊。

文学评论家加藤周一(1919—2008)举过这样一个例子,他在法国留学时,最欣赏法国人进行激烈争论,但是不伤和气。比如说,法国人会这样辩论:“太不像话了,你一派胡言。”加藤说,要把这句话准确翻译成日语,大概应该这样说:“您说的完全正确,您说的一点儿没错,不过……”这是很传神的一个表述。

竹内好

当然凪所面对的问题,并不是加藤周一所说的修辞层面的问题,她面对的是日本社会的基本结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电视剧,是因为日本人意识到“读空气”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社交习惯,它背后隐藏着的是权力结构的问题。

日本思想家竹内好(1910—1977)早在1958年就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还没有“读空气”的说法,更没有KY这个词。但是非常有趣的是,竹内好在一篇文章里就谈到了“气体”的问题,他认为日本的天皇制不是固体,而是像空气一样环绕着日本人的气体。

竹内好有这样一段话:把握天皇制的困难之处,在于权力并不以权力的形式呈现。假如权力赤裸裸地以自身的形态呈现,那么可以与它直接对决;但是很难抵抗那种如同空气一样,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所以天皇制不是一个价值体系,而是一个复合型的体系;与其说是体系,毋宁说是一种使各种价值相互抹杀的装置。

如果竹内好能够活到今天,我相信他看了《凪的新生活》会感到欣慰。因为这部电视剧明确地传递出年轻一代日本人继承了老一代思想家的批判精神,他们正在顽强地抵抗那种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天皇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