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成名
病僧转世
大明崇祯十三年(1640),农历四月十六,初夏。
此刻已是夜里戌时,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但淄川县以东七里的蒲家庄,一户人家却喧声起伏。
蒲槃焦急地守候在北房外,不时通过窗户,探听屋内的动静。妻子董氏怀胎十月,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自从昨日妻子感到有些不适,蒲槃便找来稳婆候着了,怎奈等了一天,仍旧未见动静。适才又听闻快了,结果苦等一两个时辰,还是未见生产。连日来的奔走,加上忧心焦躁,令蒲槃着实疲惫。于是走入侧旁屋里暂歇,就着椅子瘫坐了下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院外有人声,接着叩门声响起。他一边纳闷是何人此时来访,一边起身,穿过院子去开门。
不料一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何方的行脚僧,经受了怎样的风餐露宿,方才到了此地。只见他身形佝偻,容貌瘦削;浑身破破烂烂,好似乞丐一般;裸露着半边上身,拄着一根两端开裂的竹杖,咳嗽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走近一看,那和尚胸前贴着铜钱大小的一片膏药。原来是个贫病和尚。
见蒲槃有些惊愕,和尚双手合十作揖,微微一笑。
蒲槃不解地问:“敢问老师父来自何方?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孰料那和尚并不答话,径直走进门来。蒲槃见他举止怪异,伸手阻拦,谁知他竟如空气一般,径直走入院中。蒲槃抓了个空,心下一惊,转身又去拉拽,可那和尚宛若脚下生风,飘然而至内院,转眼间便到了妻子产房前。蒲槃拼命去追,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和尚推门而入了,顿时惊恐万分,浑身一震。
半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蒲槃,兀地坐直了身子,双眼惊恐,满脸苍白,半晌不言。
原来是一个梦。
举手一摸,额头全是汗水,这才发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稳婆的叫声:“蒲老爷——蒲老爷呢?快去叫蒲老爷来,娘子生了!是个男娃!”
蒲槃立即清醒了,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北房内,妻子董氏已是筋疲力尽,睡了过去。蒲槃小心翼翼地接过稳婆用热水擦洗过包好的婴儿,仔细端详着,喜极而泣。
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当他掀开裹布去轻抚孩子肌肤时,猛然发现,这孩子胸前长有一痣!
蒲槃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仔细端详。
他想到了刚刚那个梦,梦里那古怪和尚胸前的膏药,与这孩子的痣有几分相像。说来也巧,梦见?和尚推门入室,紧接着孩子出生,这真的只是巧合吗?难道,这孩子与那贫病和尚有宿缘?虽然疑窦丛生,但转念又想:梦中之事,终究是镜花水月,不可捉摸。
随后,家人们洒扫祭祖,奔走相告,忙活了一宿方才停当。这时,传来鸡鸣声,天蒙蒙亮了。
蒲槃吩咐家人:“快去把备好的弓挂到门上,记住,要挂左边……”
那个时候,淄川一带家里生男孩,都会在大门左边挂上一张弓。大人们都期盼男儿长大后孔武有力,保家卫国。但蒲槃有他的担忧。就在前一年,清兵越过京畿之地,从德州一带渡过黄河,进入山东境内。很快,济南被攻陷,德王朱由枢被俘虏。清军在济南烧杀劫掠,焚毁一空,明军、百姓死伤无数。那时蒲槃经商在外,目睹了战后的惨状,胆战心惊。
相比起保家卫国,他更想儿子平安康寿。于是给孩子起了个名字:蒲松龄。如果天下太平,最好能完成他未竟的科名之梦,做一名“文曲星”。
锋芒初露
二十年过去了,明清鼎革,沧海桑田。
顺治十六年(1659)春天,山东济南府的童子试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淄川县蒲家庄外,一对年轻夫妻依依惜别。
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修长,一袭青衫,虽然面带青涩,却精神焕发。女子年纪略小,温婉举止,言语和顺。
“夫君此去路途遥远,寝食千万寻个安稳处,莫要劳累了自己。”年轻的妻子一边给丈夫背上褡裢,一边叮嘱道。
“夫人不必担心。男儿寒窗苦读,为的便是这一回。我此去定要一鼓作气,拿个博士弟子的名头回来。”丈夫说完,转身上路了。
这男子便是蒲松龄,蒲家庄蒲槃家的第三子,也是蒲槃最看重的儿子。
淄川蒲氏一门,向以诗书传家,只是到了蒲槃这一代,举业凋零,家道中落,蒲槃无奈之下只好弃儒经商,养家糊口。可眼看着蒲松龄兄弟四人到了学龄,仍然无力延请塾师,只好亲执教鞭,承担起启蒙教子的责任来。还好儿子们争气,尤其是蒲松龄,最是聪明勤奋,经史课业,过目能解。一晃十多年过去,松龄年已及冠,此次济南府童生试,蒲槃很是看重。
对蒲松龄来讲,这次考试意义非凡。就在前一年,他与幼时定亲的刘氏完婚。人生四喜,已得其一。此番赴试,志在金榜题名。
童子试包含县、府、道三试,其中最后一关道试,由山东学政亲自主持。
蒲松龄前两轮考试顺利通过,只等着道试了。这一天鸡鸣时分,经过点名核实、搜身检查,考生陆续进场。蒲松龄甫一坐定,便听得考官公布制艺题目,仅两个字——“蚤起”。
蒲松龄一看,便知题目出自《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这则寓言,他平时读过不下几十回。故事里,齐人的妻子“蚤起”(早起)跟踪丈夫,终于识破了他自欺欺人、爱慕虚荣的嘴脸。
蒲松龄琢磨着孟子的话,想着如何从“蚤起”来“破题”。忽然奇思乍现——不如将齐人之妻“蚤起”的情态心理描摹一番,或许能出奇制胜!
于是研墨润笔,翻开考卷,信笔写下:
“起而蚤也,之计决矣。”(起这么早,是打定主意要偷窥了)
“”是偷窥的意思。题目是点破了,但还须顺着“破题”去阐发,这在八股文里叫作“承题”。于是又提笔写道:
“夫齐妇之起,何以蚤也?唯良人之故。”(为何齐人妻要早起呢?只因要跟踪丈夫)
接下来该“起讲”和“入手”了。
蒲松龄寻思:孟夫子的用意是讽刺齐人无利不起早、爱慕虚荣。但齐人的妻子却与众不同,她不像丈夫那样贪恋富贵,反而对他每天吹嘘结交富贵的话产生了怀疑,接着迅速制定了周密的偷窥计划。——想到这里,他顺着思路写了下去。
铺垫做好了,接下来就要写“八股”了。蒲松龄琢磨:要论故事讲得引人入胜,人物写得鲜活传神,我自是当仁不让。如今写齐人之妻窥视丈夫,不如就用那小说家的笔法路数,把齐人之妻早起时的思虑盘算心态、犹豫踟蹰情状,细细摹画一番,倒也是一篇奇文了。平日里他没少读那些个时文选集,可总觉得千篇一律,了无生气。这次“兵行险着”,兴许能让主考官另眼相待。妙极,妙极!
想毕,蒲松龄有如成竹在胸,从“起股”写起,经过“中股”“后股”再到“束股”,其中有云:
“当此际也,必有辗转反侧,不能终夜者矣……”(齐人之妻苦思如何窥探丈夫,竟然一夜无眠……)
“于是窃窃然而自念也,曰吾起乎?”(看到丈夫早起,妻子嘀咕:我要不要起呢)
“因思良人之出也,奔走唯恐其后!”(想到丈夫要出门,赶紧跟上去,别跟丢了)
“东方白矣,妾犹抱衾裯而自若,而有心之妇已颠倒其衣裳。”(天已经蒙蒙亮了,小妾还熟睡着,而别有用心的妻子已经在穿衣服了。)
最后,蒲松龄写下了“大结”:“无何,良人出,妇隐告妾曰:姑掩关以相待矣,我去矣。”(不一会儿丈夫就出门了,妻子悄悄和小妾说:“你姑且关门等着我,我先去了!”)
洋洋洒洒,文章已写成。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考官开始收卷。时辰刚好。
走出试场的蒲松龄,感觉数日来的压力一扫而光。他长舒一口气,然后背起行囊,疾步消失在暮色中。
幸遇伯乐
数日后的提督学院,学官们正在评定此次童试考卷文章。一份份糊上名字的考卷,在大家面前一一被打开。优秀的考卷在学官们手上传阅不停,伴着啧啧称赞;平庸的卷子稍加浏览就被弃置一旁。署衙的气氛时而轻松活跃,时而严肃沉闷。
此次提督山东学道的学官名叫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江南宣城(今安徽宣城)人。顺治六年(1649)考中进士后,先是在刑部任职。十三年(1656)秋,参加了朝廷选拔学臣的考试,得了头名,因而奉命视学山东。这年春天按临章丘,岁试济南府生员,同时主持童子试之院试。
施闰章这个人,与一般的“学究气”主考官不同。他博学多识,极重才情,喜作诗文,还在京城的时候就与诸位名家唱和交游,颇有文名。此番考校士子,也力主在举业之外不拘一格,唯才是取。从晨时阅卷至此,虽也有些阐发精微、文采出众的文章,但多数是生搬硬套的陈词滥调,不忍卒读。于是起身向诸学官问道:
“诸位大人,可曾睹一二佳作?可公诸同好。”
“施大人,适才下官曾将几篇制艺佳作呈您过目,未知尊鉴如何?”一位学官回答。
“我已阅之,然皆法度规范有余,思力似有不足啊!”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制艺之文,乃代圣人立言,向以严整深明为矩。能兼显才情者,何其难也!”学官说道。此言一出,引得满堂学官纷纷附议。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时文虽须谨遵程式,但亦有出乎其外者。前明文人归震川、唐荆川,以古文为时文,径开一新天地,不即此乎?然观诸今日童生,尚是少年心性,万不可墨守成规隐没了他。我非强人之难,但欲诸公择其一二独具文心慧眼者推为佳作。”
一学官说:“我手上有一份考卷,正不知如何判处。此人文笔上佳,行文传神,但似乎与制艺文的格式不合,还请大人裁夺。”随即呈上一份考卷。
施闰章展卷一读,见破题便与众不同:“起而蚤也,之计决矣。”一般考生提笔便大谈圣贤奥义,此人竟别寻幽径,写到齐人之妻的窥视情状去了。有趣。
再往下看,此人的承题、起讲和入手也独出机杼。虽稍显牵强,但也能点明经义。此子狡黠啊!
而当施闰章看到那一大段洋洋洒洒的骈句时,不由得神采飞扬,朗声笑道:“岂有此理!妙文,妙文!”
众人见提学大人如此高兴,都围上来观赏。施闰章说:
“诸位请看这份考卷,形制虽然是时文,读来却丝毫没有板滞之感。他写齐人之妻欲窥视丈夫外出而‘蚤起’的情态,如耳闻目见,令人生出讽劝教化之心,真奇文也!此子真奇人也!”
“哈哈,施大人如此说来,果真如此!如此佳作,我等竟然如此昏聩,几乎遗落了良材!”众人一边传阅,一边附和道。
“既如此,就让此子做个头名吧!”施闰章说完,见众人无异议,于是提笔写道:
“空中闻异香,下笔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移俗。”
无独有偶,此次童试中,蒲松龄的另一篇制艺文《一勺之多》,也得到了施闰章的称赏,批语云:
“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施愚山宗师。”
从此,施闰章记住了这个名字——淄川蒲松龄。
不过一两日的时间,考卷已全部判完,不日将张榜公布录取考生。
榜首秀才
回家后的蒲松龄,除了每日读书课业外,就是焦急地等待道试结果了。果然,数日之后县学传来消息:蒲松龄获得县、府、道三试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做了头名秀才!
少年得志,蒲松龄喜不自胜,畅想着未来青云直上,光耀门楣。父亲蒲槃更是情难自禁,一脸自豪地向乡人们夸耀着。蒲家庄虽然历年都有进学的人,但榜首秀才还是第一次,因而人人都在赞扬蒲家教子有方,蒲松龄前途无量。
不久,淄川县学也来人了。蒲松龄道试被录取,依例需填写“亲供”,包括年龄、籍贯、三代宗亲以及身高、相貌等等。填完后先交给县学,再由县学官出具印结,汇总上报给学政。
蒲松龄一边写着,一边在想:此次考试所作制艺文实属兵行险着,但却能拔得头筹,想必宗师愚山先生是个极开明通达之人。虽然试场曾见过一面,但彼时自己身心全在作文,不曾留心注意。无论如何,此恩此情,当感念终生。
几天后,提督学院的簪花礼仪式开始了。官署大堂里学子云集,都身穿蓝色长衫,头戴雀顶飞绒帽,齐齐站着,等候学政大人训话。
不一会儿,学政大人施愚山走了出来。他先是恭贺了诸位被录取的生员,又讲了好些鼓励的话。蒲松龄心道:愚山先生其言其情,真是光风霁月,世间少有啊。
正思忖着,忽见人群涌动,原来是到了设宴簪花的环节了。诸生须依次施礼饮酒,接受学政在自己帽子上插花的仪式。蒲松龄贵为头名秀才,率先上前接受“洗礼”。接受簪花时,他的腰弯得很低,虽然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但与施闰章对视的一刹那,还是感动得快要流泪了。愚山先生年届不惑,虽贵为一省学使,却毫无官家做派,言语间满是提携勉励之意。
簪花饮酒毕,蒲松龄等一众生员便在各府、州、县学官的带领下,前往孔庙拜谒孔夫子。
礼仪的最后一道程序,便是到学宫的明伦堂拜谒本学学官。一路上,蒲松龄被众人簇拥着前行,很是风光。进入学宫,迎面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映入眼帘,蒲松龄心下道:想必这就是“泮水”了。《诗》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今日我从这泮桥走过,就是“入泮”,成为一位真正的博士弟子了。
面见学官也很顺利,蒲松龄听到的都是些勉励读书进取的话。在他们眼里,中了秀才只不过是科举考试生涯的开始,未来还有重重考验等待着。
等到礼毕归家时,已经是下午了。还未到家,便远远地望见门外张灯结彩,庭院内传来放鞭炮的声音。进门才发现,原来是岳丈刘国鼎来了,一同来庆贺的还有邻舍和乡人。依照淄川当地风俗,已经订亲或者结婚的学子中了秀才,媳妇娘家人是要来庆贺的。蒲松龄虽然疲累,但心里高兴,一一与亲人们叙礼回话,直忙到傍晚,人们才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