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黑衣人
只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宋慈便写好了文章,再次来到场中,朗声说道:“穷万物之理,格物而致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于文山三人的立论,都围绕着“存天理而灭人欲”。宋慈的立论,却以“格物致知”为核心。听了一会,有人也明白了,按宋慈的意思,既然道理是实践出来的,那验尸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于文山等人此时已然没有心思听宋慈所做的文章,他们知道只要宋巩按时来到,太学名额就非宋慈莫属了。许书含还想挣扎一下,便插话道:“如若格物致知就是验尸小技,岂不是贻笑大方?”
一干官员都看向了知府黎晋,黎晋轻声道:“诸位可知郑兴裔大人?”
“郑兴裔?”听到这三个字有人开始满头大汗。在场众人皆知,六年前过世的郑大人乃是四朝元老,又是显肃皇后外家三世孙,素有贤名。如今验尸推案必备的文书之一《验尸格目》,就是淳熙元年郑大人在提刑官任上所创的。质疑验尸,就是质疑郑兴裔,就是质疑大贤,这可是大过错!
心思敏锐的建阳知县许蔼想挽回自己在知府大人心中的地位,连忙道:“如今吏部侍郎叶适叶大人入仕之初当的就是推官,他也看重验尸之事!”
“叶大人也是?”此话刚一落地,在场的官员更惊讶起来。明年初,吏部将要对官员进行三年一次的大考,传闻福建路的官员都是叶适考核的对象,于文山此言要是传到叶适耳中,那在场所有的官员都要倒霉。
知府黎晋哼了一声道:“主官可以不亲自验尸,但是不能不懂验尸之道!此事不用再议。”
宋慈的文章已然做完了,算算脚程宋巩也应该过来了。可是等了许久,却不见他的身影。于文山、许书含、孟如晦三人眼中又露出了期待的目光,难道是宋慈断案有错?
正当诸人迷惑不解的时候,有捕快快步来到屋中,径直走到黎知府身旁。
黎晋看了看来人问道:“宋大人来了吗?”
“来了。宋推司刚到建阳县,县尉郭丰大人就把小宋公子的办案文书给他看了。”
黎晋诧异道:“为何宋推司还没来?”
捕快回道:“宋推司说这三起案子办的虽然不算好,但也没什么差错。卑职听得此话就想先回来给大人回话,谁知道还没走多远就有人追上属下,说宋推司和郭县尉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仵作和文吏。卑职不敢怠慢,急忙调转马头去寻两位大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更让人担忧的是,有人说附近见到了黑衣人,看模样好像是……武夷山上的贼寇!”
“此话当真?”黎晋也有点坐不住了,如若是武夷贼人绑了两名朝廷命官,那可是大事一桩。不过建宁府有好几年都见不到贼寇的踪影了。
宋慈也对武夷大盗的出现将信将疑,他对捕快问道:“家父看办案卷宗时有何异样?”
“没什么异样!”捕快连忙回道,过了片刻他又嘀咕道:“不过宋大人的目光在一幅画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想些什么!”
“什么画?”宋慈追问道。捕快摊开了画卷,正是道童身死的那幅画作。宋慈走了上前,盯着画作看了片刻,突然懊悔道:“我怎么疏忽了这一点,太不应该了!”
黎晋扫了一眼画作,忽然指着画面道:“可是这只小虫有问题?”
在画作之上有一只黄斑黑身模样的甲虫正从死者的脖颈边溜走。宋慈回道:“大人英明,正是这只小虫有问题,此虫名为葬甲!”
黎晋点点头,示意宋慈继续说下去。
宋慈继续说道:“葬甲又称埋葬虫,按道理这个时节见不到这种虫子。仵作验尸之时为了避尸毒去晦,常于火盆中烧避秽丹、皂角、仓术等物。因为燃烧火盆,所以地暖,加之受到气味刺激,这种虫子便出来了。”
黎晋寻思道:“这虫子可是原本就在此地?”
宋慈摇头道:“不是,那个地方我去过。地冷,加之又在风口,葬甲断不会藏于此处。”
黎晋似有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说葬甲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宋慈点了点头:“这道童去了别的地方见到了葬甲,故而不经意间把此物带了出来。由于天冷,葬甲一直藏身于尸身之下,后来因为燃烧火盆的缘由,它就再次跑出来了!”
县令许蔼插话道:“既然有葬甲出现,那么附近十有八九还有一具尸体。宋推司想必也想到这点,所以这才和郭县尉等人折返而去寻找另一具尸体?只是这另一具尸体究竟在什么地方?”
宋慈想了想道:“应当是地暖之地!”
黎晋看了看左右道:“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地暖之地?”
一旁的捕快想了想道:“不远处的大黑山脚下有温泉,不过卑职已然派人去看过了。没有宋推司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什么尸首。”
宋慈盯着图画说道:“葬甲种类很多,我从一本古书中看过,此虫若是无腐尸可食,也会吃蝙蝠的粪便。”
旁边捕快恍然大悟道:“既是地暖之地,又是蝙蝠出没的地方,那就是大黑山上的蝙蝠洞。据说那里也有几个温泉。”
事有轻重缓急,知府黎晋对身旁一干大儒说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至于去太学的名额,就请各位讨论定夺。”
诸人都知道知府中意之人就是宋慈,他确实也比旁人更加出色。可是今日宋巩没有亲至,如此一来父子不合的谣言仍在,如若当下就确定是宋慈去太学,恐怕难以服众。议论了一会后,诸位大儒一致决定,来年开春再举办一次“考亭论理”盛会,届时再决定名额的归属。既然有了决定,黎晋也不想停留,点齐了人手,就朝蝙蝠洞走去。宋慈担心父亲的安危,也紧紧跟在了后面。
小半个时辰后,诸人到了洞口前,果然发现一些凌乱的脚印。再寻了一会,程彦在荆棘旁喊了一声。众人寻声过去,县尉郭丰、仵作萧大、书吏周昌就躺在杂草丛中,看样子是被人敲晕了。
用了一些清水,三人苏醒,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如宋慈所料,宋巩根据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蝙蝠洞。正当几人要进洞一探究竟时,一群黑衣人出现,打晕了郭丰等人,至于后面的事情,他们就不知晓了。
看了看蝙蝠洞,程彦刚要带人进去,宋慈却急忙喊了一声:“且慢,烧皂角、苍术,燃避秽丹。”接着又从仵作萧大的柳木箱中翻出了苏合香圆,分与了众人。
仵作验尸常备的避秽药物有三样,分别是避秽丹、苏合香圆以及三神汤。苏合香圆是口含的,避秽丹是燃烧的,三神汤是喝下的。此番一次用了其中的两样,有明事理的人已然猜到定是宋慈怕洞里有毒,害了大家。
一番准备妥当后,诸人点燃了火把,跃过了火盆,陆续进入洞中。此洞有如葫芦一般,入口极窄,不过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受到来人的惊扰,蝙蝠扑扑的飞了出来,好在没有伤人。又行了百把步,就听到汩汩的水流声,洞里也变得闷热不堪,想必前方就是地下温泉处。
再走了一会,诸人开始掩住口鼻,四周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味。不多时,前方的捕快怪叫了一声,按着胸口在一旁狂吐。宋慈口含了两片生姜避臭走了上前,不远处的石台上有一具如同巨人一样的尸首,手脚皆已膨胀,数不清的葬甲在尸首身上四处爬动,甚是骇人。
虽说尸首已然变样,但是身上的衣物隐约可见是一具道袍,尸首不远处还有一具破烂不堪的拂尘。知府黎晋给了县尉郭丰一个眼色,示意他开始断案。
郭丰猜测道:“难道这就是宁道人的尸首?仵作何在?”
萧大怯生生上前两步,看了看尸首道:“尸首已然难以辨认,诸位大人站远点,免得沾惹晦气。”
听闻此话,进来的人除了宋慈和黎晋外,无不退后了几步。郭丰又问:“萧大,此人死了几日了?”萧大仔细瞅了瞅,回道:“尸首膨胀成巨人状,在寒冬时分应当有半个月了。”
郭丰疑惑道:“五日前下官还见过宁道人,难道此尸首不是他?那他又是谁?为何宁道人的道童来找他?”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死者身份,可是他不是宁道人又是谁?
宋慈的目的是找到爹爹宋巩,这个洞里却没有宋巩的下落。对于黎晋和仵作之间的对话,宋慈听后只侧过脸去,轻轻摇了下头。
黎晋察觉到了这一点,对宋慈问道:“宋慈你有什么看法?”
宋慈受其父影响,做事一丝不苟,于是直言说道:“尸首呈现出巨人之状在寒冬时分确实要半个月的光景。不过此洞地暖,还有葬甲出没,犹如盛夏。盛夏时分,三日之后就可能如此了。”
“难道真的是宁道人!”黎晋皱起了眉头,如若宁道人死了那就不好办了,此人牵扯颇多。
郭丰正要让仵作萧大去尸首上搜身,宋慈却阻止道:“小心点!可能有尸毒!”
“这要怎办?”郭丰皱起了眉头,不搜身怎能确认死者身份?
诸人踌躇之时,宋慈却蹲在地上看尸首身上的虫子。黎晋知晓宋慈的验尸本事,问道:“宋慈,你有何发现?”
宋慈站起身来,疑惑道:“怪哉!郭大人在五日前见过宁道人,当真确定是他吗?”
郭丰正色回道:“五日前宁道人化缘筹银时见过本官,断不会错了!”
宋慈摇头道:“那这人就不会是宁道人了!”
“为何这么说?”郭丰诧异地看着宋慈。
宋慈走了几步说道:“诸位可听说过七日节律?”
众人目目相觑,宋慈又道:“医圣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提过,太阳病,头痛至七日以上而自愈者,以行其经尽故也。常人感风寒,要么七日就会好,要么加重,下次能好的时机是十四日后。不仅如此,人的孕期是四十个七日,要二百八十天;老虎的孕期,是十五个七日,一百零五天;猫的孕期是七九六十三天;兔子的孕期是四七二十八天;小鸡要从鸡蛋中孵出,也需要三七二十一天。而有些虫豸破卵而出……”
说到这里,宋慈指了指尸首身上的虫茧,此时正有葬甲幼虫破壳而出。黎晋心领神会道:“你是说葬甲幼虫破茧至少要七天?这尸首上有幼虫孵出,也就是死了至少七天,而郭县尉五日前见过宁道人,也就是说此人万万不是宁道人了?”
“大人明鉴!”
郭丰疑惑道:“此人既然不是宁道人,为何有人把他扮作宁道人的模样?这有什么目的?”
黎知府冷笑了下:“这就是贼人的聪明之处了,他是故意卖的破绽。常人见到尸首的服饰,便会认为他是宁道人,不过尸首面目不清,就会有所怀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接着根据尸首腐败的情况,可以排除是宁道人。不过再根据地暖之地可以影响尸首腐败变化的缘由,又可以确认是他。如此多番转折,大多人都会相信他是宁道人了!”
诸人听到此处都点了点头,黎晋瞅了瞅一旁的宋慈说道:“关于此点,想必宋推司也可以看出来!”
宋慈“嗯”了一声。
黎晋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郭丰看着尸首又问道:“下官愚钝,那此人又是谁?”
黎晋看了看宋慈,宋慈指了指尸首的肩膀处说道:“虽然很模糊了,但是还可以看到肩膀上的刺青。”
“刺青?”诸人瞪大了眼睛。大宋的武人身上大多有刺青,民间还有专门的刺青团会锦体社,以及专门的刺青师父针笔匠。如果此人是武人那为何会一身道士打扮?
黎晋朝郭丰看了一眼道:“叫画师,把刺青图案描下来,发去各地的锦体社问问!”
没找到宋巩,却发现了一具大有蹊跷的尸首,眼下的事情是越来越古怪了。在这个洞室里面还有几个岔洞,宋巩若是来过这里又走了,很有可能走的是其中一个岔洞。
黎晋在几个岔洞前看了一眼,站到了一个没有任何脚印的洞口前。程彦心领神会,留下两名捕快看守尸首后随同黎晋钻了进去。一行人等一路前行,举着火把摸黑走了一里路后从另一个出口出来。
宋慈走出洞口就看到趴在石头上生死不明的家丁宋全,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跟着宋巩办事,探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昏迷而已。
待到宋全苏醒,宋慈还没问话,宋全便哀嚎一声道:“少爷,老爷被人掳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宋慈又追问了几句,这才明白了。
那群黑衣人敲晕了郭丰等人后,又抓住了宋巩,宋巩本是宁死不屈之人,不过黑衣人头领私下和宋巩说了几句,他就态度大变,答应帮这些人验尸,并且还让宋全在一旁打下手。至于验尸的结果则和宋慈如出一辙,也是通过虫茧知晓此人不是宁道人的。
待到宋巩提到尸首身上的刺青时,这些人更是勃然大怒。接着一行人等从岔洞出来,宋巩跟随那群黑衣人消失了踪影,宋全则被人敲晕。
“爹爹走之前没和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啊!”宋全摸了摸胸口,却掏出了两封留书,应当是他晕倒之后被人塞到胸口的。这第一封书信是留给宋慈的,另一封书信却是给知府黎晋的。
接过留给自己的书信,宋慈看了几眼。宋巩在信中只是说自己有要事要办,让其不要担心自己的安危,每到旬日他就会有家书传回。至于为何离开,要办什么事,却只字不提。
留给知府黎晋的书信,却是一封请假休沐三月的文书。有什么事竟然要休沐三月?黎晋也迷惑不解,宋巩此人最为尽忠职守,为何突然要休沐?
黎晋和宋慈两人把书信交换着看了一下。过了片刻,黎晋问道:“宋慈,依你看这两封书信是真是假?是不是宋推司所写?”
宋慈看着信上的笔墨说道:“晚生认得家父的书体,家父书法惯用逆势起笔,这书信确实是他写的!”
“那是被人逼迫不成?”
听闻此话,宋慈陷入了沉思。他们父子二人皆爱好书法,一般人提笔写字之时都会受当时的心情影响。以前每当父子有争论时就会分别回到各自书房练字舒缓心气。以书法而言,即使同一个字,平时所写,气愤时所写,兴致时所写,醉酒时所写,形态都会有所不同。长此以往,父子之间通过对方写的字,就能知晓当时书写者的心境了。
又细看了一会,宋慈说道:“家父留下的文书,笔画挺拔,结字萧散,笔画间顾盼有致,两封书信都是一气呵成。从书法上看不仅没有被胁迫之意,反而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欣喜!”宋慈回道:“不知为何,我感觉爹爹好像碰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
宋巩消失了,不仅不是被人胁迫,反而十分兴奋?这让诸人迷惑不解。黎晋皱起了眉头,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后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程捕头,此事由你继续跟进,如有进展及时向本官汇报,定要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卑职遵命!”程彦低头领命,嘴角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宋慈向几位大人行礼,正准备转身离开之际,黎晋问道:“宋慈,你对于推案验尸之事怎么看?是否像坊间传闻一样轻视此事?”
宋慈站直了身子说道:“宋慈哪里会轻视此事?只不过认为此乃小道,实非大道。大道者,上为君王分忧下为百姓谋利,而不是整日沉迷于避秽丹、银探子等物!”
黎晋微微笑了下道:“明白了,你去吧!既然宋推司没事,你便好好准备下次的考亭论理,到了太学后……”说到这里,黎晋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了回忆中,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日后当个好官。”
“多谢大人提点!”宋慈行了个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