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江南西路,江州城外。
秋风萧瑟,黑云压顶,乌鸦、秃鹫三三两两落在老树枯枝上,时不时发出“呱呱”、“呀呀”的叫声,凝视着不远处的乱葬岗。
在断崖之旁的荒坟前站着三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为首的是临安县令叶适,身旁的是推司宋巩以及画师李嵩。
宋巩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黑云说道:“暴雨将至,辛大人的手令能及时送来吗?”
画师李嵩取出笔纸说道:“再不开棺验尸,这座荒坟想必会被大雨冲入悬崖下的沟壑之中,届时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再等等!”叶适低声道:“《大宋刑统》有云,验尸必须有当地主官的手令才行!”
旬日前,叶适得到秘密投书,说几年前被斩首的茶寇魁首赖文政不是其本人,死者另有其人。当年茶帮造反一事轰动天下,死者竟然不是赖文政,这事非同小可。叶适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千里查案,今日终于寻到赖文政尸首埋葬之地。
“来了,来了!”李嵩指着不远处几道骑马的人影说道。
未几,来人已至,正是江南西路安抚使辛弃疾,十年前他担任江南西路提刑官时,平息了茶帮叛乱,擒获并斩首了贼首赖文政。
未等叶适等人行礼,辛弃疾摆手道:“不必多礼,速速开棺验尸!”
有了主官手令,宋巩、李嵩不敢怠慢,带人掘开了坟墓。兴许是草草掩埋的原因,墓穴挖开三尺后就看到早已腐烂不堪的草席。草席中的尸骸已成乌黑色的骷髅,数条手指长短、颜色鲜艳的蜈蚣从骷髅头的口眼处猛地钻了出来,甚是骇人。
宋巩燃起避秽丹,驱赶蛇虫,又在火盆中烧了皂角、苍术,口含苏合香圆,戴着鹿皮手套蹲在葬坑前开始捡骨。
骷髅骨、胸前骨、尾蛆骨,宋巩每捡出一根枯骨,就用细篾串讫,并用纸签标记。李嵩提笔在《验尸格目》上做着相应的记录,并在一旁的澄心堂纸上画出骨头的模样。
不多时,尸骨已然捡完,共计三百六十五块,一旁的草棚也同时搭好。衙役在草棚下挖出了一个长五尺、宽三尺、深两尺的地窖。
“两位大人,卑职要蒸骨验尸!”宋巩朝辛弃疾和叶适拱手道。
辛弃疾颔首道:“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宋巩在地窖里放上了柴炭,将地窖四壁烧红,此时再除去炭火,泼入好酒二升、酸醋五升。霎时间,地窖里冒出腾腾的热气,几位衙役把尸骨放到了地窖中,在地面盖上了新的草垫。
辛弃疾不无担忧道:“时隔多年,还能辨出真伪吗?”
宋巩回道:“天网恢恢,恶行必有痕迹,卑职尽力而为!”
李嵩根据尸骸画出了一幅身穿青衣、干练精明、留着山羊胡子的男子形象。
一旁的叶适对辛弃疾解释道:“李嵩即将入画院,一只画笔可以根据尸骸画出其生前形象。”
辛弃疾上前两步,看了看画像道:“此人鹰视狼顾,光看画像确实是赖文政。不过如若赖贼当年是被人替死的,那么此人长得和赖贼颇为相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什么法子?”叶适看着宋巩与李嵩问道。
“黄泥塑骨!”两人异口同声道。
方才验骨时,宋巩已与李嵩配合,将各个骨头的形状以及尺寸大小记录在案,并画好了配图。未几,宋巩和李嵩找来了黄泥,微微倒了点水,做成了较硬的泥块,又按照纸上的点线图,迅速捏出了一根根的骨骼,接着剪好了数根竹片进行连接固定。紧接着取出较软的黄泥,又揉又捏,将黄泥一条条一片片的覆盖在捏好的骨骼上。等到泥土稍干,再用剪好的白色薄纱蒙在最外面,并用鱼胶仔细糊好。
两人对于此事早已轻车熟路,加之有一干衙役在一旁协助,故而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的光景,就把尸骸生前的泥塑形象做好了。
辛弃疾走了上前,绕着泥塑走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泥塑的手上,说道:“这手有几分古怪,赖贼原本是炒茶的茶农,接着又做了提刀的反贼。这泥塑的两只手既不是炒茶的姿态也不是提刀的模样,却微微抬起,好像在提拉什么东西!”
宋巩一旁回道:“手骨的形态会根据生前常做的事有细微的差异,尸骸的手骨左右两只手的指骨都微微弯曲向上,故而泥塑便做成了这样的形态。”
“若这人真是替死鬼,那他生前又是做什么活计的?”
叶适一旁猜测道:“时常提拉重物?如水桶等?”
“有这可能,不过线索还是太少!”说着辛弃疾又看了看宋巩,道:“还有什么法子?”
宋巩看了看地窖道:“那就要看看蒸骨的结果了!”
方才下了一场大雨,不过好在有草棚遮挡,故而火坑并未被淋湿。
宋巩走出草棚,日头已然钻出云层,放出了万道霞光,便指着草棚的顶部说道:“把它掀了吧!”
须臾,阳光透过草棚射到了火坑上,宋巩掀开盖在火坑上的草席,拿出了一把红油纸伞,让李嵩迎着阳光撑了起来。
此时有衙役心中迷惑,嘀咕道:“红伞照骨是验死因的法子,但是这具尸首的死因肉眼可见,乃是被斩下头颅而死的,又有什么可验的?”
宋巩把尸骸从火坑中拿了出来,在纸伞的红光下一根根照着细看,口里解释道:“骨头上若是出现红色的线影,那就是生前受过伤。若是尸骨上无血荫,只有损折,那就是死后产生的痕迹而已!”
辛弃疾似有所悟道:“你是想在骨头上发现端倪?赖文政在广南东路时被提刑林光朝所败,后背中了一刀!”
宋巩拿出肩胛骨,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拿出背部其他骨头,皆没有在骨头上看到刀伤的痕迹。
辛弃疾又回忆道:“据说此人年少砍柴时从高树上摔下,伤过脚!”
宋巩又把脚骨拿了出来,在红伞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在右脚脚踝处,看到了骨裂后的红色线影。
辛弃疾和叶适围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宋巩推测道:“穷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干活脚踝受伤,也是常有之事。”
辛弃疾点了点头,问道:“还能看出什么?”
宋巩拿起了尸骸手掌的手骨,透过红伞的光影,那右手食指指骨的第二节关节上出现了红线般的光影。
辛弃疾疑惑道:“这伤痕很深,已然到肉到骨,却未曾听闻赖贼手指受过伤。”
“此伤若是刀伤,伤口不会缠绕指骨,却像是被利线划伤!可是什么样的绳索能把指骨都划出口子?”宋巩又走到泥塑之前,看着泥塑微微提拉的双手,沉吟了一会道:“他的模样像不像提着吊线的傀儡戏艺人?”
叶适插话道:“傀儡种类繁多,除了寻常傀儡外,还有水傀儡、杖头傀儡等等。杖头傀儡有一人来高,若是用引线牵扯杖头傀儡,指节处不小心被线绳割伤,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辛弃疾脸色一沉,道:“如此看来此人并不是赖文政,赖贼也许还活着!赖贼逍遥法外,对大宋将是多大的威胁?又是什么人救的他?老夫这就上书朝廷,定要发下海捕文书,将赖贼捉拿归案!”
宋巩接话道:“将死囚替换,李代桃僵,借尸还魂断不会这么简单。当年定有人在内部相助!”
辛弃疾点了点头,当年他因为回临安复命,并没有监斩赖文政。从死囚验明正身,再到法场斩首,这一路上可能出现纰漏的环节不胜枚举。
恰在此时,远处又有快马疾驰而来。待来到跟前,一名衙役从马背跳下,跪在辛弃疾跟前说道:“大人!马画师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他死了?”辛弃疾身子微微晃了晃,衙役口中的马画师,名为马慕远,乃是辛弃疾在北方起兵抗金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一直在辛弃疾身边充任书吏和画师。赖文政被抓后,就是马慕远给他画了画像,监斩官根据画像验明正身才斩了死囚。不过在那之后,马慕远就辞官还乡了,难道此事和马慕远有关?
此番查探赖文政旧案,马慕远是当年的书吏和画师,知道的细节甚至比辛弃疾还多。故而辛弃疾一早派了手下去请此人协助断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大人!”衙役又说道:“这里还有一封马画师留给你的遗书!”
辛弃疾撕开信封,将信纸摊开一看,心中不由悸动,只见信中写着:
慕远随将军于历城起事以来,虽是无用书生,但先杀金狗后斩杀叛贼张安国,南归朝廷后又剿灭茶寇叛军还江南百姓安宁,好不快活。
然茶寇无耻,当年绑架慕远有孕在身的妻子,以之为要挟,命我协助贼人瞒天过海,将假赖文政送入大牢,又将真赖贼换出,并画出假赖贼画像用之蒙蔽于监斩官。
慕远心念妻儿安危,万般无奈下酿此大错,已无颜再面对将军,今番赖文政之事复查,将军定然问话于慕远。慕远不敢隐瞒,将当年之事于信中和盘托出,言明于将军。
慕远有负大宋,有负将军知遇之恩,有负被赖贼杀害的两湖和江南百姓,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苟活于人世,故而先行一步。
将军,慕远有愧于你,万死不足惜!
将军,慕远之错与妻儿无关,望将军怜惜。
马慕远绝笔
辛弃疾将书信传给叶适、宋巩等人,送信的衙役在一旁问道:“大人要不要将马慕远的妻儿拿下?”
“他们当下如何?”
衙役回道:“孤儿寡母见到马慕远死后痛哭流涕,那遗孤方到垂髫之年,一直哭着问他娘爹爹怎么了?马妻回说,忠儿,你爹爹睡着了,过些日子就会醒来。遗孤又问,爹爹是个坏人吗?为什么官府的人要抓他?马妻双目垂泪抱着儿子道,忠儿你要记住,你爹爹是个大好人,这辈子你都得敬他,爱他!你要好好的学画,你爹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考入临安画院!然而他已然去不了了,这得靠你了,你知道吗?那遗孤回道,娘,我知道,忠儿都记在心里了……”
衙役事无巨细地复述着母子之间的对话,没人打断他。辛弃疾等到衙役说完后说道:“回衙门领一百两银子交给马妻,他们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速速回禀!”
“卑职遵命!”说着衙役便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宋巩和李嵩已然将《验状》和《验尸格目》写好,按大宋律法,这些文书一式三份,一份交给了本地主官辛弃疾,一份给了临安县令叶适,另一份本要给尸骸亲属,但短时间找不到人便留在了宋巩手中。
验尸完毕,已到傍晚,夕阳染红了天际。此时宋巩的家仆宋全又骑马赶到,他下马对宋巩说道:“老爷,大喜!夫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宋巩年届不惑,中年得子本是人生喜事,但是他看着草席上被当作替死鬼的尸骸,又想到马慕远留下的孤儿寡母,心中不由唏嘘。
“老爷!”宋全又说道:“夫人知道老爷办案要紧,不期望老爷马上就回去。不过夫人说,一定要老爷当下就给孩子取个名字!”
“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冤假错案?还有多少人惨遭枉死?又有多少人死时连苦衷都没有说出?”宋巩正色道:“天下最该有的就是仁慈之心。亲爱利子谓之慈,恻隐怜人谓之慈,这孩子就叫宋慈吧!”
辛弃疾在一旁点头道:“你要教他验尸推案的绝学,长大要为黎民百姓洗冤,让我大宋天下无冤!”
宋巩感激地朝辛弃疾拱了拱手,又看了看天边越来越浓的墨色,缓缓道:“孩子,推案验尸,为世人所不齿,但这也许便是你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