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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姓波伏瓦的女人

《波伏瓦姐妹》,克罗迪娜的书。买它是因为我的女二号情结。我一直对名女人……身边的那个女人比较感兴趣。然而,在书里其实有三个女人。波伏瓦姐妹,还有她们的娘。

波伏瓦夫人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主妇。彼时的风尚,就是有身份的太太绝对不能有赖以糊口的一技之长。她其实是个力比多(libido)过剩的女人。又没有正当出口发泄,再赶上中年危机、老公外遇,所以只能把所有的怨愤都倾泻给孩子——过度的管束欲。关于这个女人,她的一个亲戚是这样描述她的:“她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一开始我们很开心,她很活跃又风趣……慢慢她开始管这管那,她走的时候,我们都松了口气。”

大女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蒙·波伏瓦同学,自小性格独立、彪悍。父母对她说话,都是协商的语气,如:“亲爱的,不要碰那个东西,好吗?”“这个女儿,你没办法按一般的方式对待她。”妈妈说。但小的那个就不一样了,她性子温软得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父母对她都是用命令句式,她的外号叫“玩具娃娃”。

玩具娃娃喜欢依赖别人。她第一个依赖的人是姐姐,姐姐手把手地教她识字、带她上学,她想全身心地依附在姐姐身上。可是姐姐有了自己的朋友,那是一个叫扎扎的女孩——西蒙·波伏瓦自小就有双性恋倾向。妹妹从此落单了,有一种被遗弃的羞愤。

“你不爱我了?”

“我当然爱你。”

“你不会抛弃我?”

“不会的。”

姐姐熄灯睡了。妹妹哭了一整夜。

成长的歧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想在这本书里找到那个微妙的路标。未果。姐姐继续求学,成绩优异,被巴黎高师录取的时候,她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萨特。她不屈不挠地在儿时的奋斗目标上前行。“按照自己本来的面目生活。”与萨特结成自由情侣,用她的一生,解释了“自由女性”这个词的含义:不婚,拒绝中产婚姻中的伪善和滑稽戏;不育,组织支持堕胎的签名;反战,结交阿尔巴尼亚劳动党。

妹妹为姐姐担心得发抖,他们被政府列为公敌,随时会被暗杀……说实话,我觉得她真是多虑了。看萨特和西蒙·波伏瓦同学参政,简直是恶搞,门窗大开地聚会,话音四处飘散,成员名单都弄丢在大街上……

妹妹成了姐姐嗤之以鼻的小资产阶级主妇。嫁人,画画,做政府官员,一度还穿了军装。因为她要追随自己的丈夫,后者是文化参赞。“体系的奴仆,小主妇,没有才华,永远不会成功的画家。”姐姐在写给情人的越洋情书里,都不忘记讥讽妹妹中规中矩的打扮和举止。可能是愤懑吧,自己的妹妹,背叛了她们早年的盟誓——绝对不苟且于虚伪的制度。法国知识分子一向鄙夷公务员,杜拉斯骂得更难听。

本书最动人的一段是妈妈临终前,这一家三个姓波伏瓦的女人的和解。

屈指算了一下,老太太去世,是1963年的冬天。我是今年上半年看的《越洋情书》,现在依稀有记忆。情书从1947年开始,持续了17年。也就是说,在1963年的时候,西蒙·波伏瓦的越洋恋情,已经走到了绝路。那年她55岁,身体衰竭,皮肉松弛,阿尔格伦明言相告分手。青春期、男人的温暖怀抱,都一去不复返。而萨特呢?他永远不乏年轻美艳的追求者。西蒙·波伏瓦的心里,肯定也是五味杂陈吧,与萨特的智力联盟,那种精英联手的快感和自得一向是她的精神支柱。

为了自由和独立,连正常生活模式都牺牲掉的大女儿,和母亲隔绝疏离了半生的大女儿,以和家庭对立为荣的那匹黑羊,现在也到了生命、爱情的颓丧老境。在会议、政务、写作的余暇,她也开始常常往家赶,照顾母亲,给她洗澡。

“她的裸体让我难堪。”姐姐说。昏暗的环境下,她给母亲擦身。她缱绻过的男人、女人都不少,可是看着母亲的身体,因为癌症的折磨已经变形的肉体,让她羞耻。“我来。”妹妹长年画人体素描,对各类肉体都习以为常。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里,对亲情的隔阂感,不像姐姐那么强烈。

母亲痛得辗转难安,医生却不给她用吗啡。医生眨眨眼睛,说:“用吗啡和堕胎,有良知的医生绝对不会去做。”姐姐看着母亲的痛状,感到内疚,整整14年,自己都在为堕胎合法而奋斗,医生的话无疑是充满敌意的,不给母亲用吗啡,当然是教徒医生对一个叛道女人的报复。

姐姐抱着母亲枯槁的身体,她惊讶于自己忽然涌起的温情。一条隐于地下的河流重新春来涨绿波了。

母亲弥留,姐姐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她一生强悍,这样的人,不肯正视死亡的终结。很多年后,她也试图闯入萨特的病房。她总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接受,她爱的人会离她而去。

母亲死之前说:“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正是这个母亲,30多年前,为了阻止她们求学,克扣姐妹俩的生活费。倔强的姐姐有半年的时间都没钱吃午饭,一直到她自己挣到工资,经济独立。

最后是看似软弱的妹妹,合上母亲的眼睛,料理后事。

她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妹妹回到了冰冷的画室,在低温下作画。姐姐整夜翻着家庭影集,不成眠,她甚至在母亲的葬礼上流了泪。对父亲,她没有。对扎扎,也没有。她写了一本书,写人的老年状况,写医疗单位的冷血,写母亲的故事,那本书叫《人都是要死的》。书里,她称波伏瓦老太太为“妈妈”,之前在《他人的血》《女宾》里,老太太的身份是“我的母亲”——客气,矜持,微讽,冷硬的距离感。书的题词则是“献给我的妹妹”。她终于承认,“在母亲的肉里,有我的童年,她去了,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这正是她用一生去抵制的——家庭和血缘,及他们对自由意志的牵绊。

真是值得咀嚼。就像萨特对西蒙·波伏瓦的最高评价,“她就好比我的伴侣”。伴侣,这不正是你们二位终生反抗的婚姻框架中的术语吗?

不完全是爱谁多少的问题。我在想,其中更隐秘的力量是衰老。托尔斯泰临终前的悔罪,萨特弥留时想重返教廷,包括很多人,受到伤害之后,都会变得温情与柔软。还有,中国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是当一个人衰弱的时候,斗志软化。如果母亲早死20年,波伏瓦还在悖逆狂飙期的时候,这个和解也不会达成。

书的序言里为波伏瓦的辩解,充满善意但多余。“自纪德时代以来,对亲人的不近人情,已经成为激进知识分子的一个思潮。”简直是越描越黑,启人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