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尤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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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龙凤呈祥

尤刚的二姐尤凤出生的时候,尤二正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用绝望的目光看着地上散落的三张扑克牌。自打一年前尤龙出生的那天起,尤二便对产科病房产生了无可抵御的恐惧。这次牛红梅生二胎,尤二本想陪产,谁料到刚望见待产室的大门,两条腿就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尤二嘴唇青白,面如土色,哪还有平日里人浑胆大的模样?

善解人意的牛红梅发现了自家男人的异常,她挥挥手,对尤二说:“要不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我让医生打你电话!”

尤二觉得失了脸面,嘴上犹自强撑。但尤红梅笑了笑,将自家男人唤到身边,把尤二的大手放在她的小手中间,用力攥了攥,然后贴到脸颊边,她说:“真的,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尤二感激涕零,他低下头,在牛红梅的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转身走了。牛红梅看着尤二远去的背影,眼睛里流出滚热的泪水,她对一旁的接生医生徐福花说:“医生,拜托你们了!”

牛红梅擦掉泪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又说了一句:“孩子,你要好好的!”

躲回家的尤二依旧没能解脱,他坐立难安,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转到厕所,脑袋里就跟放电影一样,开始重播尤龙出生时的惊心一幕。他从柜子里找出小半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酒壮人胆,四两酒下肚后,尤二心头的恐惧略微消退了几分,他走到客厅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桌上散落着一堆扑克牌,是一天前推牌九的时候留下来的。

“千分之四十七,就跟你玩诈金花抓到金花的机会差不多!”

尤二忽然想起尤济世的这句话,他一抬头,看见尤济世正端坐在牌桌对面的椅子上,一脸诡异地看着手上的三张牌。尤二一惊,用力一眨眼,尤济世又不见了。尤二明白,自己是紧张出幻觉了。于是站起身,想去厕所用冷水冲把脸清醒一下,但右手却鬼使神差地朝桌上的牌堆伸去。

他摸了三张牌。

他抖抖索索地打开牌,乌黑的眼珠越瞪越大。

第一张是黑桃K。

第二张是黑桃8。

最后一张,黑桃4!

尤二摸到了十个月来的第一把金花。

尤二触电般将手里的牌扔到地上,就像这是三张被烧得通红的铁片。说来也巧,就在第一张牌刚刚落地、后两张牌飘在空中的时候,电话响了。

“尤二,你来医院一下!”周诚痛心疾首地说。

尤刚的二姐尤凤在这世上只活了七天六个小时三十分钟。尤凤的前半生是在难以形容的饥饿中度过的,因为没有肛门无法排泄,尤凤整整三天水米不进,饿得整日整夜地啼哭。尤凤的后半生更痛苦,因为第四天一早,处于崩溃边缘的牛红梅一口气给尤凤喂了半斤牛奶和两个苹果,这些食物让尤凤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八个小时,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赐予她最痛苦的煎熬与死亡。

尤二夫妻一致拒绝了用营养液帮尤凤续命的方案,因为这方法并不会减少痛苦的总量,只会将更多的痛苦相对平均地分配到更长的时间里。在这十一天里,尤村的群众并没有像一年前那样,扶老携幼地上门观赏,大家都不是傻子,不愿再掏一次钱去看曾经看过的风景。

尤龙与尤凤的悲剧让尤二成了村子里最大的笑柄。群众纷纷猜测,尤二这辈子或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接连生下两个没屁眼的孩子。有人说,尤二七岁那年,曾偷吃过村东头土地庙里的供品馒头;还有人说,尤二跟牛红梅结婚的时候,放的爆竹有一根飞到村西头的乱坟堆,炸到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宋朝老鬼;最玄乎的说法还是出自尤二的赌友,也就是提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的杂货店老板尤德赖之口,尤德赖煞有介事地说,尤二为了赌运昌隆,前些年找过外面的巫婆学养小鬼,为了增加小鬼的怨气,尤二用枣仁堵住了小鬼的口鼻肛门,如今小鬼反噬,尤龙尤凤就成了可怜的替死鬼。

至于当初义务上门,劝尤二砍树填井的崔瞎子,这位民间玄学家前两个月逢人就说,自己帮尤二家改了风水,尤二的下一个孩子铁定是个健全的孩子,是个完整的孩子,是个有屁眼的孩子。但尤凤的出生打了崔瞎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的专业水准饱受质疑,崔瞎子只好改口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是帮尤二改了命运风水,但他自己不知积德行善、读书识字,这种人就算把十八尊菩萨都供在家里也会遭天打雷劈,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些流言蜚语中的一小部分传进牛红梅与尤二的耳里,尤二这回没去骂街,他对牛红梅赌咒发誓:“下次,下次我们一定去做检查!”

牛红梅嘴角斜了下,算是笑过了,这时她听见屋外传来隐约的雷声,便对尤二说:“尤二,下雨了,收衣服吧!”

尤二点点头,右手在牛红梅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跑进院子。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黑漆漆的乌云像天花板一样压在头顶。尤二刚收完衣服,雨点就落到了头上,先是米粒大小,很快就变成黄豆大小。尤二正要关门回屋,却看见隔壁邻居——线缆厂工人尤团结蹬着一辆电三轮,鬼喊鬼叫地从村口骑了过来。尤团结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地面,从家里拖出一大块黑不溜秋的防水布,手忙脚乱地抢救起院子里晒的三百斤稻谷。

尤二看了两秒,决定过去帮忙。

在往日里,赌鬼尤二、泼皮尤二是决计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善事的,但想起自己的前两个孩子,尤二决定多做些好事,积点功德。尤二一低头,顶着瓢泼般的暴雨奔到尤团结身旁,甩了甩头上的雨水,对尤团结说:“我来帮你弄!”

尤团结也没客气,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忙活了。谁知第二个“谢”字刚一出口,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忽然在两人头顶响起,这炸雷响得吓人,震得大地都摇了两摇。院子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吓了一跳,等尤二回过神来,尤团结已蹿到了七八米开外的地方。

“尤二兄弟,这雨太大,你先归屋去吧,这稻子我自己收!”尤团结冲尤二大喊。“大家都隔壁邻居,客气啥?”尤二说,“湿都湿透了,干完呗!”

尤团结更焦急了,他抬头看看电闪雷鸣的天空,又低头看看卖力干活的尤二,打了个哆嗦,说:“真的不麻烦了,你快回去吧!”

尤二犟脾气上来了,他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不就是打个雷嘛,有啥好怕的?”尤团结眼看尤二不听劝,急得站在七八米外的地方直跳脚。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从云缝里劈了下来,恰好打在村头那棵三百多年的老槐树上,发出令人胆寒的断裂声,树木烧焦的气味随着潮湿的空气四下飘散。尤团结闻到焦味后,终于受不了了,他隔着雨帘对尤二拱手作揖,高喊:“崔瞎子说,你作恶太多,雷公这些日子会收了你!尤二兄弟,你行行好,快回家去吧!”

尤二愣住了,好像刚刚的那道闪电劈的不是老槐树,而是自己的脑袋一样。沉重的防水布从尤二手里滑落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团奇怪的形状。尤二没有抬头,全身的关节仿佛忽然生了锈,他同手同脚,以一个僵硬别扭的姿势朝门口走去。“尤二兄弟!这话是崔瞎子说的!俺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团结在身后大喊,尤二脑袋点了点,一路走出尤团结家的大门,却没有回家,而是径自朝村西头崔瞎子的家里走去。无数道闪电在尤二的头顶亮起,织成一张耀眼的蛛网,尤二毫不畏惧,他越走越快,将风雨雷电全都甩到身后。

全身滴水的尤二推开崔瞎子家虚掩的铁门,他没有进屋,而是先在厨房里找了一把菜刀握在手里。崔瞎子听到外面的响动,只当是有乡邻进屋避雨,随口问了一声:“谁呀?”

没人答话,崔瞎子听到有脚步声在走近,不惊不疑,还以为是哪家妇女疑心老公偷人,又或者谁家男人担心被婆娘克死,借雨天没人看见,趁机求自己起卦作法来了。这些心怀鬼胎的家伙进屋后大多鬼鬼祟祟,而且一定要走到瞎子耳边才肯说话。崔瞎子伸出右手,比画出要钱的手势。谁知手上没等到预料之中的钞票,脖子上却等到一把冷冰冰的菜刀。

“敢……敢问是哪位道上的兄弟?”崔瞎子被唬得魂飞魄散,从瞎子变成了结巴,“钱在隔壁房间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钥匙在我兜里!”

“我是尤二!”

崔瞎子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之前的言语作为,恨不得抬手甩自己两个耳光。他当初帮尤二家看风水,完全是抱着浑水摸鱼、沽名钓誉的想法。崔瞎子认为,生一个没屁眼的孩子就算得上千载难逢的奇遇了,要是连生两个,那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崔瞎子决定做一回无本生意,借改风水之名“帮”尤二一把,只要尤二下一个孩子是健康健全的,崔瞎子就能把功劳全扒拉到自己身上,摇身变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谁知道尤凤的降生彻底捅破了崔瞎子的牛皮,为了挽回声誉,崔瞎子只能将污水重新泼给尤二。他没想到的是,尤二并不是具任人诋毁的木偶,而是尊睚眦必报的瘟神。尤二将刀架在崔瞎子的脖子上,崔瞎子的心肝吓得快飞出屋顶了,他连声说:“尤二祖宗,刀下留人啊!”

“之前这两天,是不是你跟村里人说我要遭雷劈的?”

“是,是!”崔瞎子不敢扯谎,他夹紧裤裆,老老实实地说。

“我刚才从村东走到村西,雷公就在我头顶看着,咋没劈我?既然雷不劈我,我就劈了你!”

崔瞎子被这话一吓,裤裆夹不住了,一股暖暖的液体从两条腿中间流出来。他不敢起身,“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尤二祖宗,尤二祖宗。我错了,我赔你的损失,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瞎子一条狗命吧!”

“赔我的损失?”尤二用刀背在瞎子半秃的脑瓢上敲了一下,他问,“你拿什么赔?”

“俺柜子里放了一千五百块钱,是我省吃俭用大半年存下来的。这钱你拿去,就当给你的赔罪吧!”

尤二想了想,对崔瞎子的认错态度表示基本满意,但对赔款金额表示极不满意。他说:“崔瞎子,你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半仙,家当就这么点?”

要钱不要命,既然尤二要钱,崔瞎子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被吓破的苦胆又肥了回来,他夹了下湿漉漉的裤裆,说:“尤二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尤二将菜刀“哐当”扔到地上,说:“要不这样,从明天开始,我每天跟着你,四处宣扬你上我家改风水的事迹。你敢再给人算命,我就砸了你这招摇撞骗的招牌!”

崔瞎子脸色一苦,脑子里三七二十一、四九三十六地盘算起被尤二跟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的经济损失。作为整个镇上乃至两三百里内最出名的半仙,崔瞎子每天的营业额差不多顶得上尤村十分之一的GDP。崔瞎子说:“我的祖宗,我赔你五千,不能再多了!”

“两万!”尤二依旧漫天要价。

崔瞎子像被阉割的公猪一样惨叫:“我不过多喝了几口马尿,说了几句胡话!你不能这么勒索我!”

“一万八!”

“六千!”

“一万六!”

尤二生平的第一次勒索最后以八千四百二十八块的价格成交了。他怀揣这笔巨款回到家中,脱掉透湿的衣服,洗了个澡,精神焕发地上了床。这一晚他跟牛红梅亲热了五次。第二天一早,尤二弓腰驼背地走进小石镇医院妇产科,对周诚说:“给我来三十根验孕棒!”

周诚深深地看了尤二一眼,没有说什么。他翻开病历,龙飞凤舞地写上了“早孕检测试纸×30”的字样。他一字一顿地对尤二说:“你老婆再怀孕,一定要第一时间上医院,半天都不能耽搁!”

“知道了。”

这三十根验孕棒最后只用了十五根,因为从第十三根开始,上面的红杠就从一道变成了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