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尤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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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尤二的抉择

尤二带着尤济世,带着滚滚青烟与轰轰声响冲进小石镇人民医院。他没有挂号,而是直奔妇产科,推门而入,吓得里面的孕妇发出一声尖叫:“你是谁?进来怎么不敲门?”

孕妇还想发作,但她家老公是认识尤二的,他扯了扯女人的袖口,低声说:“算了吧。”

尤二讪讪地退了出去,在门口坐了十分钟。等孕妇出来之后,才拉着尤济世再次走进诊室。一身白大褂的周诚看见尤二,点了点头,说:“这几天,我正准备找你爱人谈一下!”

“你找我老婆做什么?”尤二立马警觉起来,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对面的周诚。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天生一副细嫩的好皮囊,皮肤白皙,嘴唇很薄,一看便是个出身富贵的小白脸。尤二心头不爽,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倒是一旁的翻译官尤济世领会了周诚的意思,他拽了拽尤二的衣袖,问周诚:“周医生,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咨询,他们夫妻这种情况生二胎,再出问题的概率大不大?”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周诚看看眼前的尤济世,点点头说:“先天性肛门闭锁,这种病其实并不罕见。大多数情况下,是胎儿在母体内发育过程中,因不明原因导致消化道未正常发育完全造成的,如果这样就不会遗传。但这一点并不绝对,也有少部分肛门闭锁是因父母的遗传物质异常导致的。如果是后者,那就算生第二胎,依然很可能会有问题。所以,我建议,尤二夫妻下一次怀孕的时候,要尽早去大医院给胎儿做全面基因筛查。”周诚顿了两三秒,补充说,“尽早的意思就是,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就要去查。”

“检查要多少钱?”尤二问。

“三四千吧。”周诚说。

“三四千?”尤二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似的跳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贵?”“这只是检查费,万一发现孩子有问题,要治疗的话,那得上万!”周诚说,“这还是这两年技术普及了,放在前几年,没十万下不来。”

“十万?”尤二整张脸都变形了,他大叫,“医院是土匪吗?怎么不去抢?”

周诚眉头一皱,没有与尤二争辩,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话:“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尤济世眉头紧锁,他知道周诚的医术远胜于他这个无证郎中,他也知道周诚对农村的了解远逊于他这个无证郎中。尤济世拉着尤二离开了诊室。到家后的尤二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坚信一对夫妻不可能接连生出两个没屁眼的孩儿,正如一个赌徒不可能连续两把抓到豹子。倒是老村长尤济世急群众所急,想群众所想,他翻开发黄的电话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尤济世将尤二从牌桌上拽了下来,他对尤二说:“昨晚我问了三十多个同事朋友。这些人一大半是跟我一样的江湖郎中,一小半是卫生院的正规医生,还有两个是三甲医院的专家。在我的央求下,这三十多个人又问了他们的同事,最后算出来一个数字。”

“什么数字?”尤二看着不远处的牌桌,火急火燎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千分之四十七。”

“千分之四十七?”

“我打听了一整宿,一共问到了一百四十九个第一胎出现先天性肛门闭锁的病例,在这些病例中,第二胎依旧患有先天性肛门闭锁的有七个,比率大概是千分之四十七,远高于正常的情况下千分之零点二的发病率!所以周医生说的没错,你千万别当儿戏!”

尤二听完这一连串数字和名词,脸上流露出迷茫与困惑的神色。尤济世想了想,对尤二说:“一千次里面,大概有四十七次会生出没屁眼的孩子!”

千分之四十七,小学文化的尤二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琢磨这带有千分号的数字,从艳阳高照一直想到太阳落山也没能想透彻。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数字高得吓人。他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差不多有一千号人,要是照这个比例算,那得有整整一个班的孩子没有屁眼,一想到满满一教室的孩童钻进茅厕,却一个个缺少排泄通道,簇拥在茅坑前大眼瞪泪眼的盛景,尤二不由得全身发凉。但转过头一想,尤二又觉得这千分之四十七也就这么回事,因为那时候全校所有班级轮流值日,每个班一个月,他上了两年初中,直到退学都没轮到过他的班级。因为这个千分之四十七,尤二愁得整整两宿没合眼,这两宿他跟牛红梅亲热了十一次,每次搞完后,尤二都会自言自语一句:“干一千次,就有四十七次出问题!”尤二终究没坚持到第一千次亲热,第三天晚上,他在牌桌上咨询尤济世:“你说这千分之四十七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啊?”

当时尤济世也刚好玩在兴头上,他眯起眼,将手里三张牌依次露出一个指尖大的尖角,堪堪能看清上面的花色跟点数,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尤二不乐意了,追问道:“给句明白话成不,到底多大?”

“过!”尤济世把牌一扔,闭眼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就跟你玩诈金花抓到金花的机会差不多!”

语文课本上对比喻这种修辞手法的描述是这样的:用具体而熟悉之物象事例,比方说明或形容描写抽象的谈话主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尤济世这个比喻实在精妙绝伦,简直可以被当成教科书的典范。然而尤济世没有考虑周全的是,尤二这段日子正处于赌徒生涯的低谷,从天色擦黑一直赌到东方发亮,总共打了七十四圈诈金花,豹子倒是摸了一把,却连一把金花都没能抓到。

“看来千分之四十七也就这么回事!”尤二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做决定的理由不只是这晚没抓到金花,也不只因为他输了很多钱,还因为他想起报纸上过度医疗的新闻,他怀疑周诚或是尤济世为了帮医院牟利,而刻意夸大了胎儿的风险;尤二还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打架伤了手,花了八十块钱照X光最后却屁事没有的经历。尤二没有将周诚与尤济世的警告转告牛红梅,他选择了沉默——这份沉默直到牛红梅将他的手按在平坦的肚皮上,欣喜地说“我又有了”的时候,依旧没有被打破。

第二天是立冬,按照尤村的习俗,该到打牌九的节令了。

开春后,牛红梅的肚子如气球般膨胀起来。和第一次怀孕时的满心欢喜不同,怀第二胎的牛红梅愁眉不展,她整天捧着肚子,对里面的孩子说:“娃啊,娘不求你荣华富贵,不求你出人头地,就求你有个健健康康的身子。”

尤二渐渐被这样的情绪传染了,他心头懊悔,当初刚怀二胎时,不该为了省几千块钱,放弃去省医院做基因检查。牛红梅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尤二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带着牛红梅,喊着尤济世一起,又跑到县医院找了一趟周诚。周诚一看到他们三个,劈头就问:“基因检查结果怎么样?”

尤二耷拉着脑袋,说:“没查!”

“没查?”周诚语气变了,满脸怒其不争的样子,他说,“你们就这么不把孩子当回事?”

尤二指指一旁的尤济世,说:“他说他问过了,如果第一胎没屁眼的话,第二胎仍旧没屁眼的概率大概是千分之四十七。他还说,千分之四十七的机会就跟玩诈金花摸到金花的机会差不多!我那天玩了一宿牌,也没摸到金花!”

周诚气得直拍桌子。他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红梅,又用鄙夷的目光瞅了一眼尤二,最后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瞪了一眼尤济世,什么话都没说。尤济世身子微微发抖,却理直气壮地分辩道:“摸到金花的概率是千分之四十九点六,我算的没错!”

周诚闭上眼,手指在太阳穴上按了按,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挥挥手说:“算了!”尤二眼见周诚一脸严肃的样子,有些着急了。他抖抖索索地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钱包,拉开拉链,从里面里翻出两张百元大钞,递到周诚的面前,尤二说:“医生,要不这样,我马上就带我老婆去省医院做基因检测!就是这价格……你看能不能跟省医院打个招呼,给打个折什么的!”

周诚看都没看尤二手上的人民币,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没有理会苦苦哀求的尤二和瑟瑟发抖的尤济世,慢慢走到满脸迷茫的牛红梅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乐观点,也许没那么糟!”

周诚这么说是有理由的,这时的牛红梅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胎儿的全部器官都已发育成形。而H.D.E.N基因疗法的首选介入期是在怀孕前,直接对有基因缺陷的精子或卵子进行问题基因替换。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期,也可以在受精卵着床后的二到六周进行胚胎期介入,原理是通过一种名为亚当的人造病毒,侵入刚着床不久、细胞总量少于二的三十次方(注:受精卵成形二十四小时后第一次分裂,之后分裂周期约十二小时)的早期胚胎,对细胞内存在缺陷的基因进行精准的替换修正。正因如此,治疗成功率随着时间的推移急速下降,怀孕一旦超过两个月,H.D.E.N疗法几乎就全无用武之地了。

而牛红梅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这时候用H.D.E.N疗法,效果就跟用弹弓打航母差不多。

尤二哭丧着脸走出小石镇医院的大门,他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既没有安慰可怜可悲的牛红梅,也没去责怪可恨可叹的尤济世。尤二跨上摩托车,让牛红梅坐在身前,又示意尤济世坐在身后。尤济世摇摇头,没有上车。尤二没有再劝,踩下油门,拖着轰隆隆的声音回家了。

回家后的尤二整日唉声叹气,他常常想,尤龙的夭折是一场无法避免的天灾,但如果下一个孩子依旧如此的话,那便是自己为省钱省事而造下的人祸了。这样的自责心理纠缠了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直到牛红梅怀孕第七个月时,崔瞎子粉墨登场的那一天。

“尤二兄弟!”崔瞎子带着淡淡香灰味走进尤二家大门。这位尤村最知名的风水先生、算命大师背对夕阳站在尤二跟前,蛋黄般的红日恰好悬挂在后脑勺上方,好似观音大士头顶璀璨的佛光。正坐在藤椅上长吁短叹的尤二瞧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抓了抓脑袋,问:“崔瞎子,你咋来了?”

“你心里想什么,我就为什么来!”

尤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想自己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崔瞎子的卵蛋剁下来喂狗。他正准备把这话说出口,崔瞎子却笑着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罗盘,拄着拐杖,一步三摸地走到园子东南角的墙根上。崔瞎子问尤二:“这儿是你家院子的东南角吧?”

“是!”

拐杖敲出笃笃的声音,引着崔瞎子朝正北方走去,这一回他只走了三米,就被院里的老桑树给挡住了去路。崔瞎子将拐杖的龙头在树干上敲得咚咚响,伸手按了两下卷曲粗糙的树皮,接着说:“你在这儿种了棵桑树?”

“不是我种的,俺老娘当年养蚕种的!得有三四十年了!”

崔瞎子点点头,继续朝前走了。他稳定的步履与高深的神情让尤二有些吃惊,尤二实在想不出,一个瞎了三十年的盲人居然还能这么“走”路。崔瞎子走了约两根烟的工夫,用光滑的拐杖与粗糙的双手将尤二家的院子给“看”了个透彻。崔瞎子掐指一算,沉声说:“你家的风水不对!”

尤二斜了崔瞎子一眼,躺在藤椅上没有作声。

“申位有桑树僵而不死,乾位有枯井干而不通,前临河,后靠山,乃绝户之地,故有长子绝后而瞎眼!”崔瞎子又补充了一句,“没屁眼,也算瞎眼!”

尤二一口水险些从喉咙里呛出来,他问:“那你家也是绝户地了,不然你怎么瞎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窥探天机太多,遭了天谴!”崔瞎子将罗盘揣进衣兜,不疾不徐地说,“山难撼,水难易。砍树填井乃正途,子女平安自多福!”

“真有用?”尤二问。

“心诚则灵!”崔瞎子说完话,也不伸手要钱,张开满是黄牙的嘴巴,对尤二微微一笑,转身翩然离去。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泥塑木雕般的尤二。身后的房间里,牛红梅轻拍肚皮的声音好像摄魂的鼓点一样敲在心里,尤二一咬牙,从杂物间里翻出一把斧头,直直地走向院子里那棵僵而不死的老桑树。

心诚则灵是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言,因为它的真实含义是“不诚则不灵”。然而“诚不诚”是没人知道也无法证实的,所以,这句话又可以解释为“基本不灵”。即便真的“灵了”,那也与“心诚”没有任何狗屁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