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60年6月

凯感觉到晨间的热气顺着罗西的舱盖涌入他的防护舱。他揉了揉眼睛，试图消除残存的睡意，手指碰到了额头上一块粗糙的凸起。那凸起的皮肤中嵌入了一块芯片。

“你的芯片很特别，”罗西告诉他，“它是连接我们的纽带。”她说正是通过这块芯片，他们才能了解彼此。这也是她和他交谈的方式——除了在凯的语言课上，她从不使用能让人听见的声音。

凯伸出手，触摸着光滑的舱盖表面，手指所到之处，原本透明的表面变得不再透明。一张图片出现了，上面是一群皮肤被日光灼晒过的男人，他们佝偻的身躯上披着五颜六色的编织长袍。

罗西讲过关于人们在沙漠中生活的事情。那片沙漠和凯如今所在的沙漠很像，但远在地球的另一端，而且时隔久远。罗西说，照片中的人是卷轴的守护者。上面的古文字和大瘟疫暴发前一百多年从洞穴中出土的古文字非常相似。“那是什么？”凯指着其中一个男人问道。那个男人的额头上用一条细长的皮革带子固定着一个小盒子。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罗西那熟悉而低沉的嗡嗡声和点击声。她正在查找她所需要的信息。“它们被称为经文护符匣（tefillin）。每个经文护符匣里有四个小卷轴，上面写着从一本名为《托拉》的书中截取的段落。”她的系统在控制装置下急速运转，“这本书描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套信仰。”

“你通过我的经文护符匣教授我知识，”凯指着自己灰突突的额头说，那里是包裹着芯片的地方，“你是我的《托拉》吗？”

罗西顿了顿。她在思考。每当凯提出一个难题，她总会这样整理答案。“不是，”她说，“我提供的信息完全基于事实。将信仰与事实区分开来至关重要。”

凯从屏幕上缩回手，图像消失了。他凝视着舱盖，直到它再次变得透明。外面，熟悉的岩层巍然屹立在营地周围，巨大而狭长的红色岩石伸向天空，它们就像罗西一样坚强，不畏风霜酷暑。凯给这些岩石一一取了名字——红马、大鼻子人、大猩猩，还有父体。父体永远能让他巨大的膝盖上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石头宝宝保持平衡。罗西对他说过人类过去是如何生活的。她是凯的母体。当时的凯认为，岩石就是他的家人，它们和罗西一起，从他出生那天起就作为监护人一直守护着他。

凯将闩锁拨到左边。舱盖打开了，阳光迎面照射而来。他踩着防护舱外面的阶梯往下爬，来到地面上，看着倒映在罗西表面凹凸不平的金属镜面上自己的身影。凯的皮肤被晒黑了，遍布着雀斑和灰尘；他的脑袋上长着一圈红褐色的头发，蓝色的双眸在浓厚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罗西说，在某个地方还有其他孩子，那些孩子和他相仿，但又不同。罗西没有办法告诉他现在有多少人，不过最早有五十人，等时机成熟，他们会找到这些孩子的。

凯小心翼翼地穿过裂开的地面，登上一座低矮的土丘。汗珠穿过他的眉毛滴落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嘴里满是沙土。他将手掌弯成圆圈，充当双筒望远镜，观察着荒凉的景色。远处的幻景发出缥缈微弱的亮光。他竭力眺望着他从罗西的屏幕上知道的那些遥远的地方。

“我们能早点儿去吗？”他问他的母体，“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条件允许，今天就可以去。”

“今天？”

他感觉到这一天就要来临。上一次去补给站时，罗西推开巨石，用她强有力的双臂移开沉重的金属门，取出最后一箱补给品——仅剩的备用瓶装水。炙热的太阳在岩石后面缓缓西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夜幕降临后，罗西开始训练凯自己寻找食物。他将干草种子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破旧的锡质杯子里，之后拿到小火上烘烤，加水搅拌，放入切碎的老鼠肉和蜥蜴肉，做成一碗稀汤。他还烤了一些细嫩的香蕉丝兰花茎，加水后将兰花茎捣碎，做成一杯甜饮。据说，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们就是以这样的食物为生的。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罗西说。

“什么时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居然连他的母体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凯来了兴致。

“这个命令不完整。它指示我们离开，但目的地并不确切。”

凯凝视着罗西高大的身形，一波波热浪从她饱经风霜的两翼喷涌而出。他的思绪与罗西处理器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那我们怎么知道要去哪里？”

“有七十六个供应站，每个都配备了冷凝塔和气象站。”罗西解释道。

“那其他孩子呢？我们现在可以找到他们吗？”

罗西停下来。凯想象着——电子正通过罗西的纳米电路，信息正穿过她大脑中的各个部分。她将耐心地向他解释这些信息。

“这有可能，”她终于回答道，“其他人幸存下来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兴奋之余，凯顺着山坡滑下来，来到母体的阴影处。他看到了岩石上的石刻图案，那是古代民族留下的。他也要留下自己的标记。凯挖出一堆钴蓝色的石头，将它们排列成字母。“凯，罗西的儿子，”他拼写道，“到此一游。”他一边专心致志地排列着单词，一边想象着另一个孩子蹲在这里，在飞扬的尘土中阅读着他的信息。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慢慢坐下来，地上排列的字母好像在他眼前飘浮旋转。

“你得吃点儿东西。”罗西提醒他。

凯爬回防护舱，从座位后面取出一包营养补充剂，撕下一个角，把袋子中的胶状物挤进嘴里。袋子上的标签写着“索莱特儿童膳食补充剂，营养生长素，6～8岁”，这里面有他需要的所有营养，但他讨厌营养剂黏稠的口感和那咸甜味儿——这只会让他更加口渴。

他从防护舱里抓起已经空了的水壶，走向瓶形的冷凝塔。冷凝塔和名叫“大猩猩”的岩石一样高。塔由柔性金属做的交织轴建造而成，内部是一个网袋，明亮的橙色与下方深色的集水池形成鲜明的对比。凯将水壶浸入集水池里，但水位太低，他不得不用手将池子内浑浊的液体舀进狭窄的瓶口。

凯记得曾经大雨倾盆的时候，整个峡谷遍布洪流。很多石头因长年侵蚀而产生了凹陷，他就躺在石头的凹陷里，在凉爽的夜晚，听着水滴缓慢地滑过塔上的网，滴答滴答地落在集水池里。然而现在，即便是再阴沉的乌云都无济于事，集水池几乎干涸了。补给站那些味道酸涩、化学合成的紧急用水也已经消耗一空。他蹲在罗西的阴影中，想象着自己是一块石头，身体里是夜间收集的凉意。

时间慢慢流逝，他的母体一言不发。今天没有课，罗西有别的事要忙。凯凝视着荒漠，稀疏多刺的植被里栖息着昆虫、蜥蜴和小型啮齿动物，它们单调而乏味地生活着。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在远处的西方，平顶山由金色渐渐变成了紫色。

也许今天根本去不成。

但紧接着，凯的意识中出现了罗西的声音。

“是时候了，”罗西说，“请穿上你的衣服。”

“去哪里？”

罗西没有回答。

凯只能听到她处理器发出的风一般微弱的声音。

他颤抖着双手从罗西的手里接过超细纤维上衣，将胳膊和腿塞进宽松的布料里，脚蹬进软帮皮鞋，躺倒在座位上，将安全带紧紧地系在身上，确认锁扣已经锁住。

罗西关上了舱门。

凯等待着，他的心在寂静中跳动。在他身后，罗西启动了反应装置，凯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当罗西向前倾斜时，防护舱则向后仰倒，使凯保持直立的状态。通过舱口，凯看到了罗西的翅膀全部张开，翅膀保护层下方的风扇旋转着，将大片大片的气流推向地面。他坐在防护舱里，外面尘土弥漫，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突然，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呼啸声。罗西加速了。因为惯性，凯深深地陷进了座位里。

两人贴得更近了。

他们一起，飞向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