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舞者精灵
“我女儿叫冰莹,她最爱美,也最爱跳舞。我今天应该陪她去彩排的,我想着明天去看她正式演出就行了,我答应了她明天去看她演出,她跳领舞,《西班牙斗牛士》,她在家里也会独自练习——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整理,我看她一眼就想哭。我不想别人的手去碰她,再伤着她,让她疼。她这样子,如果我妻子看见了,会无法接受,会一辈子都无法接受……我不想她那么脏地躺在那里,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脸面目全非,身子……都不全了——”
冰蓝眼里的雾气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低。
“请让我先给她洁面。”心凌第三次重复道,“如果你担心我弄疼她,你可以一直站在我旁边看。我知道她是你心里最贵重的无价之宝,我会很小心,很在意,我不会弄疼她,我不会再伤着她……”
冰蓝终于点点头,“如果你弄疼了她——你也就别想在这行混了。我没办法救回我女儿,但可以让你失业。”
心凌回到衣帽间,极快地给母亲发了条短信,表示晚上可能回家很晚或不回家,不用等门,然后把手机关了,戴上工作帽,将头发挽进帽内,换穿淡蓝色工作服,双手戴上手套。
“你怎么就说服他了?”小V进来,压低声音说,“我先前给他建议过多遍,说这么拖下去不行,孩子需要洁面,他都不表态。 ”
“准备工作吧。”心凌说。在巨大的悲痛中,丧主不需要理智的建议,不需要理性的科谱知识,只需要……表达他们内心最想表态的感觉。
比如此时,丧主接受了女儿的死亡,却不愿意女儿以面目全非的残缺外表见她外出的母亲最后一面。
进入工作状态后,季心凌不喜欢说废话,不苟言笑,她总是行动多于思想,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规范而谨慎。
小V从进入殡仪馆时就随心凌学习遗体整容,虽然现在她已经是班长,但只要师傅一句“工作吧”,她便再不敢多说一句与工作无关的闲话。
俗话说,死者为大。在死亡面前,尊重永远是第一位的。
穿戴好的两人进入归尘馆,另有两名担当助手的男性员工等着她们。
走到小姑娘冰棺面前,心凌闭闭眼,吸一口气,如同对一个朋友说话一样,轻声呢喃:“冰莹,我是季阿姨,请让我为你美容。希望你以最好的状态与人世间最爱你的父母见最后一面。请原谅我!我不会弄疼你。对不起!”
隔着玻璃门,冰蓝的眼里涌上泪水。
两名男员工默默地、轻轻挪移开冰棺盖,一股夹带着血腥味的阴冷之气扑鼻而来。
一个小型美容工作箱轻轻滑到冰棺前,打开,呈阶梯性地展示出各项化妆用品和辅助设备。
心凌的心有些颤抖——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刹车失灵的公共汽车,只要早两秒钟,她就可以救下可爱的冰莹。一个无辜者的人生,缩短在弹指一挥间。
小V睁大眼睛。
喉咙涌动,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工作三年来,心凌接触过上千具非正常死亡,许多非正常死者都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些车祸死者,基本都是肢体残破、面容毁损,甚至有的肠肚外露、身首分家,她小心而虔诚地为每一位死者入殓,让他们最后体面而尊严地离去。
此时,她拿起剪刀轻轻剪开冰莹的舞衣。她的眼前浮现出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红绿灯的冰莹的倩影。那个精灵一样的小姑娘,活灵活现地站在她面前。
“去告诉丧主,冰莹需要一件最漂亮的新舞衣,拉丁舞舞衣。”她低声说道,“还有一双长舞靴,码子大一些。”
小V鞠躬退出。片刻,小V重新回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事情已经办妥。
或许是亲眼看见冰莹最后的鲜活身影,或许是愧疚于自己当时没救下她,心凌的眼里噙着一丝泪花。
小V惊讶地望着师傅,三年来,她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师傅在工作时会这么难受地流露感情。
师傅总是教导她,“对逝者,你必须怀着尊重,不管他们生前是什么人,因何而亡。但你不能用你自己的感情完全代替丧主的感情,你要保持最清醒的理智,思考什么样的方式适合逝者,以礼敬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向他们的亲人谢幕远去!逝者牺牲生命换来最后一种姿态。生者纪念他们,因为生者将来也希望被纪念。一个生命最后的一面,是所有热爱他的人一生的记忆和慰藉。”
此时的季心凌,正以仪式般的虔诚,轻轻合上小姑娘美丽的眼睑和小巧的嘴唇;洁面,将小姑娘面目全非的美丽脸庞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去,充填圆润;清理十个指甲里的血垢;洗头发,将小姑娘的头发轻轻清洁,梳头,揉顺,再如同她生前一样,给她挽好发髻;整形,将她被车轮无情碾压过的躯体充填,再慢慢裹上洁白的尸布。
整整一晚上,心凌一直在操作台上细心而温柔地为小姑娘整理。
新的拉丁舞衣送进来,心凌为冰莹换上,展平每一个折皱;再轻轻地给她穿上长筒舞靴。长筒舞靴遮盖了冰莹失去的双腿。
把清洁好的两只手安放在腹部,一只手交握着另一只,摆出轻松安详和休息的姿态。
最后,她温柔地拿着粉扑扑上胭脂,在小姑娘额头正中点上一抹鲜红的朱砂,用一管从没有开过封的口红给她嘴唇抹彩,温柔地按摩嘴唇,以使她的唇线显得自然而饱满。
“对不起”,她轻轻呢喃,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小V的神情变得有些骇异,她无法明白心凌在此时的复杂感情。
穿好衣服、化好妆容的冰莹,此时如同活在一个奇幻童话世界里的公主,睡美人,神态自然地等待最后一场为她而举行的送别舞蹈,她神情冰清玉洁,脸上再没有血迹和伤痕,优雅而美丽地闭眼假寐。
当季心凌精疲力竭抬起头来时,看见玻璃门后的冰蓝已经泪流满面。
两位男性美容师轻轻合力抬起冰棺盖,冰棺重新阖上。
走出遗体存放间,东方已是微微的鱼肚白。
心凌换了衣服,脱下手套洗手,摘下帽子,平静走到馆长和冰蓝面前,点点头,虚脱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漫长的一晚,馆长和冰蓝都没有睡觉,都陪在外面。
“你的确是全CD市最敬业的遗体美容师,你还原了我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儿。”从归尘馆走出来,冰蓝走进办公室,对心凌点头,他的眼里一直笼罩着泪花,现在,再见到美丽的女儿,他认可了心凌为爱女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么,我们还可以为我女儿做点什么?她母亲中午就会到。”
吴晓桂惊讶地看一眼丧主冰蓝。
“把你的手机给我。你的手机里存有冰莹学习和舞蹈的相片吧?”心凌说,“把冰莹表演舞蹈时的所有照片放大,布置吊唁室。我保证,冰莹的母亲,会再见到她最心爱最美丽的女儿。”
一个喜欢唱歌跳舞快乐天真的小姑娘,如果天不假年,要离开这个她热爱的世界,离开对她情深依依的父母,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呢?
选择照片,打印,张挂,在鲜花和绿柏之间,心凌和小V布置出一个以冰莹为中心的舞台。
上午,冰莹班级的同学在参加完六一节节目表演后,来到殡仪馆瞻仰冰莹最后遗容,带队的刘老师双眼通红,瘸拐着在车祸中受伤的双腿走来。
“谢谢你救了颖佳。”刘老师认出心凌,抽泣着,“你知道,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小冰莹离开我们。”
双手交握于腹部的心凌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
“是你救了我。”吃奶昔的小姑娘颖佳哭成泪人儿,她也认出了心凌,“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救下冰莹呢?”
心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
颖佳点头同意,“我爸爸妈妈说要是找到你,他们会重重地感谢你。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救下冰莹呢?我很难过的。”
“那么,”心凌蹲下,拉着颖佳的手,“为冰莹跳最后一次舞吧。你知道,她原本今天应该领舞的。”
“我们今天表演节目时大家都是哭着跳完舞的,她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颖佳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很想念冰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冰莹的母亲李素素从欧洲赶回来,到达殡仪馆时脚步放慢,几乎是一步一踉跄,但在看见女儿的身影时,却疯了似地径直冲进归尘馆,跪在冰棺前,双手颤抖着伸向女儿的脸,泪水在她眼眶里喷涌,久久无语凝咽。
吊唁墙四周都是冰莹的大幅相片,有她可爱地奔跑,有她专注地学习,有她在调皮地逗弄小狗,有她和父母一起旅游的合影,更多的是她在舞台上最灿烂最光辉的刹那,她如一只舞者精灵,总是活跃在舞台正中,她是那么快乐,那么自信,在她十二年的短短时光中,她幸运地拥有父母之爱、老师的信任、同学的友谊。
颖佳和其余的八名同学簇拥在冰莹的冰棺周围,分别摆出各种拉丁舞动作Pose,她们的舞蹈老师刘老师也含泪站在其中。
“亲爱的,”冰蓝扶起妻子,“我们的女儿在看着你。她知道你回来了,她在等着你,她知道你爱她,她真的知道——”
蓦地,李素素推开丈夫,趴在冰棺上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双手疯狂地掀开冰棺盖,抓向女儿:“莹儿,莹儿!我的莹儿,我不要你死啊,我不要你死——”
冰蓝紧紧地拥着妻子,泪水盈眶。
低低的音乐声响起,是熟悉的《西班牙斗牛士》,李素素泪眼愕然。
一直围在冰棺前的孩子们,开始随着音乐声起舞,在中间的领舞位置,是端着冰莹的巨幅照片的刘老师。
泪水在飞,舞曲低回,孩子们随着刻意放缓节拍的曲律踢踏,舞动。而冰莹,是所有舞者中最灵动的精灵,她被簇拥着,和她的小伙伴们踢腿、转动、滑步,泪流满面的孩子们娴熟地旋转方步,渐渐把冰莹围在中间,如众星拱月。
“莹儿啊!”李素素一次次的扑向冰棺,十指在冰棺上划过,在丈夫胳膊上划过,划出条条血痕,悲怆的哭声在归尘馆回荡,“我不要你走啊!你活过来啊!我不要你死!”
“你要坚强,孩子在看着你呢!”冰蓝紧紧地搂住妻子,“她在跳舞呢。她在跳领舞。”
李素素含泪的双眼看向舞台正中,伏在丈夫肩膀上颤抖着,“我的莹儿……”
“是啊,”冰蓝含泪微笑点头,“莹儿跳得很好,她一直都跳得很好。”
“莹儿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是最美丽的舞者。”李素素泪眼婆娑。
“我们一起送她到另一个世界里。”冰蓝紧握着妻子的手,“你知道,她说过,你是她最爱的母亲,她每次生病都很坚强,因为她有一个坚强的母亲。”
李素素艰难地点头,泪珠如线串往下掉,“我的莹儿,她从出生那一刻就特别坚强——我送她走,来生,她还会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