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就位的身体:从身体观出发破译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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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古代的宇宙图景与人生图景

让我们来看看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们到底如何描画宇宙图景与人生图景。

一、柏拉图的宇宙神话

在西方文明史中,柏拉图[1]无疑是古代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奠基者,他也是最早一位留下了大量著作的思想家。在那个天文学思考刚刚起步的年代,柏拉图在他的著作中以怎样的方式来描画宇宙图景呢?

《理想国》是柏拉图最著名的代表作,在这篇对话的结尾有一个神话故事,说的是勇士厄洛斯的灵魂在其死而复活的12天里的所见所闻:身体死后灵魂先来到一个神秘的地方,这里既是刚刚离开身体的灵魂接受审判的地方,也是已经与身体分离了1000年的灵魂重聚的地方,而这些灵魂中有些因上辈子安分守己而得以在天上享了1000年的福,有些则因上辈子为非作歹而被罚在地下受了1000年的苦;所有来到此处的灵魂在此住了几天之后,就被带到一个地方去观看宇宙图景,宇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纺锤体,不同厚度和颜色的同心球体以不同速度旋转着;灵魂观看过宇宙之后就被神引领着各自选择再次进入身体之后的来世命运,并且神在他们选择之前特意强调来世命运是由各个灵魂自己选择而非神的安排,因此,过错由自己负责,在灵魂都选好了各自的命运之后就重新投生。[2]柏拉图的这个神话故事到底蕴含了多么丰富的意思,我们这里不便详谈,只想指出特别重要的两点:首先,与身体结合的灵魂在此世的命运是由每个灵魂自己决定与选择的,不是由神安排的;其次,灵魂在选择命运之前必须认真地观看宇宙图景。我们这里关心的问题是:柏拉图为什么一定要在灵魂选择命运之前安排他观看宇宙图景?了解宇宙全貌为什么是理智地选择人生命运的必要前提?

仅仅根据《理想国》结尾这个神话故事我们很难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让我们来看柏拉图另一篇对话《斐多篇》结尾的神话故事。《斐多篇》描述的是苏格拉底临刑前在监狱里向朋友们证明灵魂不朽以期劝说他们不要因自己的死亡而悲伤,在所有的论证结束之后苏格拉底讲了一个神话故事:大地是圆的,位于天的中央;[3]大地非常大,我们其实居住在大地的洞穴里却以为自己生活在大地的表面;[4]在我们居住的洞穴之上才是真正的大地表面,由十二块皮子包裹而成,呈现出各种鲜亮的颜色,这里有各种美丽的植物、绚烂夺目的宝石、黄金、白银等,这里还居住着各种动物和人类,由于气候温和,因此这里的居民比我们优越长寿,他们能看见日月星辰的本来面目并且能与神灵交往;[5]在我们居住的洞穴之下则密布着各种河流,所有这些河流都流经一条贯穿整个大地的裂缝即鞑靼若;[6]我们死后灵魂会离开身体来到这个地下世界受审判,那些生前虔敬的人则可以离开地下升入大地表面的美好世界,那些生前热爱哲学的人甚至可以完全脱离肉体,进入到语言难以描述的美好世界过纯粹的生活,那些生前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的人将会被投入鞑靼若并永远不能翻身,那些生前犯过大罪但还可挽救的人必须被投入鞑靼若受苦直到获得宽恕进入阿克儒夏湖,那些生前不善不恶的人待在阿克儒夏湖里,所有这些待在阿克儒夏湖的灵魂最终都要被送回世间再生为生物。[7]大致可以说,柏拉图在此将宇宙从垂直方向分为五层:最低层是鞑靼若,其上是各种河流,这上面是我们居住的洞穴,洞穴之上是大地表面美好的世界,再往上则是更美好的天界。

由《斐多篇》的整个情节以及篇末的宇宙图景,我们似乎可以揣摩到在柏拉图这里宇宙图景与人生图景的内在关联。柏拉图的人生图景是很清晰的:灵魂是高贵神圣的、不朽的、纯粹的,身体则是低贱的、有死的、复合的,灵魂赋予身体活力并掌控指挥身体;在身体死亡之后不朽的灵魂将接受一个审判,如果灵魂在与身体结合的日子很好地掌控身体使之远离罪恶、欲望甚至能追求真理,那么身体死亡之后灵魂将会升入美好的世界,相反如果灵魂听任身体受欲望的驱使而犯下诸多罪恶,那么身体死后灵魂将会到可怕的下界受各种惩罚;显然人生的目的与意义只在于此世要努力节制欲望、追求真理以期身体死亡之后灵魂能有个好去处。要想这幅人生图景能够被民众接受认可,柏拉图至少要提供一幅能够说明灵魂在哪里受惩罚在哪里享福报的宇宙图景。显然,《斐多篇》结尾的这幅宇宙图景很好地满足了这个要求。

然而,让人颇感遗憾的是,在柏拉图留下的对话中,关于宇宙图景的几次典型描述都是在神话背景中展开的,似乎只要柏拉图开始描画宇宙图景,他就要讲神话故事。《理想国》和《斐多篇》结尾都是在讲述神话故事的过程中描画宇宙图景,另一篇重要的关于宇宙的对话《蒂迈欧篇》的主体部分就是一个创世神话。更为诡异的是,柏拉图似乎一直在提醒读者,自己关于宇宙的描述也许并不绝对正确。在《蒂迈欧篇》中,被公认为研究宇宙本性的天文学专家蒂迈欧几乎在讲话的一开始就向苏格拉底申明,自己对宇宙的描述“只能是大约近似……无法在每一细节上都十分准确一致……要知道你我作为听者讲者都只是人而已,因而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接受近似的说法而不去奢求,我觉得是应该的”。[8]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讲完大地神话之后总结说:“一个有识之士也不宜于断言我说的一点不差,不过在灵魂及其居所方面,这些话大体上是对的,因为既然证明了灵魂是不死的,我们就可以而且值得大胆相信他,大胆是可贵的。”[9]这样的提醒让人忍不住要怀疑:柏拉图内心是不是真的认定宇宙如他所描画的那般存在呢?当柏拉图说人类应该满足于一幅大概相似的宇宙图景而不要奢望详细全面地把握宇宙本身之时,他到底是要持守人类的谦卑还是另有深意?有没有可能柏拉图完全是为了说服世人接受灵魂要在身体死去之后为此世生活受奖罚的说法才如此这般地描画宇宙?

要获得关于这些问题的确切答案似乎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了,既然柏拉图选择以神话的方式讲述他的宇宙图景,这就意味着他不想轻易地向世人亮出自己在这些问题上的真实态度。如果按照近代自然科学革命以来的标准来看,柏拉图关于宇宙的那些说法根本不配称之为科学,被称为科学史之父的乔治·萨顿在《希腊黄金时代的古代科学》一书中对柏拉图的批评毫不客气:“他不是一个科学工作者”,[10]“《蒂迈欧篇》对后世的影响……基本上是有害的”,[11]“时至今日,《蒂迈欧篇》仍是晦涩和迷信的来源”,[12]“柏拉图传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搪塞推诿的链条”。[13]

二、古代科学家描述的两球模式的宇宙图景

喜欢讲神话故事的柏拉图所描述的宇宙图景因为无法逃脱道德说教的嫌疑而被科学史研究者斥为“非科学的”[14]“天文学想象”[15]。那么,按照科学史研究者的标准,古人所提供的更具备科学的客观性与严谨性的宇宙图景又是怎样的呢?托马斯·库恩在其经典名著《哥白尼革命》中这样概括:“对绝大部分希腊的天文学家和哲学家来说,从公元前4世纪开始,地球就是静止地悬在一个携带恒星而转动的更大球体的几何中心的小球。太阳在地球和恒星天球之间广大的空间之中运动。在外天球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空间、没有物质,什么都没有。”[16]库恩称此为两球宇宙的模型,他还指出:“两球宇宙概念不是古代希腊提出的唯一的宇宙论,但它是被最多当然特别是天文学家最认真看待的理论,并且它是后来的西方文明从希腊人那里首先继承下来的东西。”[17]这个宇宙图景最吸引天文学家之处在于它能够解释一些常见的天文现象。首先,两球宇宙能够很好地“解释恒星的周日运动以及这些运动随观察者在地球上位置的变化而变化的方式”;[18]其次,它还能“扩展出新的理论”[19]以解释太阳的视运动:太阳位于恒星天球与地球之间的某个天球上;恒星天球带动这个天球围绕地球做自东向西的周日旋转运动,因此太阳也围绕地球迅速地自东向西旋转;与此同时太阳所待的天球本身还围绕地球做自西向东的周年运动,因此在地球上的人看来太阳在恒星之间缓慢地自西向东穿行,一年刚好走完一圈,走过的路线就被称为黄道。[20]

在天空中的所有星体中,太阳显然是与人类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而恒星又是人类所能观察到的数量最多的一类星体,既然两球模式的宇宙图景能够很好地解释恒星与太阳的视运动,所以它一出现就得到职业天文学家的青睐。但是这幅宇宙图景的最大缺憾是不能够解释那些天空中漫游者即行星的不规则运动:虽然它们都有与恒星一起的向西周日运动,又都在恒星中逐渐东移直到回到差不多原来的位置,它们的东移运动都在黄道带附近,但它们沿着黄道走完一圈的时间不固定,它们沿黄道的东移运动会被周期性的西向逆行所打断,它们离地球及太阳的距离忽远忽近。[21]“复杂多变的行星运动如何才能还原为简单和重复出现的规则?”[22]这是接受两球模式宇宙图景的古代职业天文学家面临的最主要难题。

与柏拉图同时代的欧多克斯[23]是第一个试图对这个问题给出合理解答的人。他非常天才地提出同心球理论:“每颗行星都被放置在一组由两个或更多相互连接的同心天球的内层天球上,这些同心天球绕不同轴的同时旋转,产生了行星被观测到的运动。”[24]最容易解释的是太阳的运动:“太阳被放置在内层天球的赤道上某一点,并且当外层天球绕轴每天旋转一周时,内层天球也绕自己的轴缓慢向东旋转一周……外层天球产生的是造成太阳升落的向西周日运动;内部天球产生的是太阳沿黄道向东缓慢的周年运动。”[25]难以解释的则是水、金、火、木、土五颗行星在恒星间向东穿行过程中的短暂西向逆行运动,在缺少模型演示的情况下,没有足够的立体几何知识储备的普通读者很难把握同心球模型解释行星逆行运动的所有细节,因此我们这里直接跳到欧多克斯的结论:他用了两套三个天球组合来解释太阳与月亮的运动,用了五套四个天球组合来解释其他五颗有西向逆行的行星的运动,最终宇宙由不动的地球以及以地球为球心的二十七个层层相套的同心天球构成。[26]

纯粹就天文学而言,欧多克斯的同心天球理论很短命,因为它包含了一个严重的缺陷:每个行星都位于以地球为中心的天球上,所以行星与地球的距离应该是不变的,这就无法解释行星逆行时看起来更亮即离地球更近的现象。[27]大约公元前3世纪中期开始,希腊天文学家兼数学家阿波罗尼奥斯[28]和希帕克斯[29]就发展出本轮-均轮模式重新解释行星的各种不规则运动。[30]这种模式并不将行星置放于天球表面,而是直接描画行星的运动轨迹,试图将行星的不规则运动还原为一系列组合圆运动,后来的托勒密[31]天文学就是沿着本轮-均轮模式进一步发展丰富的结果。严格说来,本轮-均轮模式一旦出现,以天球转动来解释行星运动的同心天球理论就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历史的发展往往并不严格遵循逻辑要求,同心天球模型由于幸运地遇上了亚里士多德而得以在历史舞台上发挥影响直到17世纪。[32]

亚里士多德是古代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与哲学家,他将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形而上学甚至神学融为一体,[33]构筑了一个最完整、最详细、影响时间最长也是最权威的古代宇宙图景。我们先简单地勾勒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宇宙概貌:宇宙是有边界有中心的,地球静止地待在宇宙的中心;宇宙的最外层是所有的恒星都位于其上的恒星天球,它带动恒星围绕地球自东向西做周日旋转;恒星天球往下则是行星所待的天球,这些天球带动行星围绕地球转动;所有的星体包括天球都是由纯净、透明、无重量、不会变化的以太构成,这是一种类似于水晶的固体;更具体地说,每颗行星并不只是待在一个天球上而是待在一组天球上,几个天球的不同转动叠加组合成行星围绕地球的运动;这些天球彼此相互接触,最外层恒星天球的转动带动了与之紧挨着的内层天球,这个天球又带动它下面的内邻,以此类推,直到运动最终传到带动月球的最低天球;虽然恒星天球的转动是最初的驱动力,但另一方面,每个行星所隶属的一组天球的运动又应该是独立的,因此为了避免不同天球组之间的运动相互干扰,每组天球之间还必须有一定数量起反作用的天球,于是最终宇宙中一共有五十五个层层相套的水晶天球;[34]从恒星天球到最低的月亮天球之间的部分构成了宇宙的主体,被称为月上世界,这是一个没有生灭变化的永恒完美的世界,天球的运动是匀速圆周运动,这是动中的不动,是最完美的运动;月亮天球往下是月下世界,如果没有任何外力作用,那么月下世界由外往内依次是火、气、水、土四圈,土圈就是处于宇宙中心的地球,因为土元素最重,必然积聚到宇宙的中心;不过,由于月亮天球的运动持续地推动着火圈,这就激起了整个月下世界的运动,于是火、气、水、土就不再固定地待在各自的圈内,而是处于流动碰撞之中,这样四元素按不同方式组合就形成了月下世界的各种物体,但四元素的组合又是不稳定的,处于不断地结合、分解、再结合的过程中,这就决定了月下世界的物体处于不断的生灭变化之中。[35]

我们还必须结合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生物学才能更详细地把握他的宇宙图景。简单地说,亚里士多德认为宇宙是一个和谐有序的整体,万物在其中各从其类、各守其位、各司其职,也可以说和谐有序的宇宙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宇宙,他认为每一个物体在宇宙中都有其应该待的天然位置,而每个物体回到其天然位置的运动就是天然运动,天然运动是人类理智可以把握的。[36]由于天体由纯净的、高贵的、不生不灭的以太构成,因此天体是高贵的不生不灭的存在,它们的天然位置就是各自该待的天球,它们的天然运动就是被天球带动围绕地球的永恒完美的圆周运动,这种运动是非常规律的,可以称为动中的不动。但是月下世界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月下世界的物体由火、气、水、土四元素组合而成,其天然位置取决于构成它的主要元素。月下世界的大部分存在物的主要构成元素是土,因此它们的天然位置是地球,其天然运动就是回归地球的自由落体运动。如果某物主要由火构成,那么其天然位置就是火圈,在地球人看来其天然运动就是离开土圈回到火圈的上升运动。总之,物体回归至其天然位置的天然运动都是人类理性可以理解的。但是,亚里士多德认为月下世界不仅有天然运动,而且有反乎自然的运动[37],天然运动是物体回到其天然位置的运动,而反乎自然的运动则是使物体离开其天然位置或使其不能回归、偏离天然位置的运动,比如抛物运动就是某种反乎自然的运动,这种运动是理性不可能详细理解把握的。问题在于,那些反乎自然的运动来自何处?为何理性不能理解它们呢?这需要进一步详细分析月下世界物体的构成。月下世界现实存在的最低级的存在物是火、气、水、土四元素;这四元素作为质料接受一定的形式构成同质物体,无机物就是同质物体,动物和植物的最基本的营养组织也是同质物体;同质物体作为质料又接受一定的形式形成器官;器官再接受一定的形式组成生物体;最复杂最高级的生物体接受一定的形式即理性就成为人。[38]问题的关键在于,火、气、水、土最低级的存在物是如何形成的?四元素由第一质料(或者说原始质料)结合冷热干湿这些基本的性质构成:[39]热和干组合成火,热和湿组合成气,冷和湿组合成水,冷和干组合成土。[40]第一质料本身是不能离开任何形式而独立存在的,所以它不是真实的存在物。[41]但另一方面,第一质料并不是纯粹的无,它无形体,因此是不确定的。由此可以推出,所有月下存在物——包括人——的构成质料中最终有一部分源于第一质料,它完全是被动的、混乱的,它拒绝被清晰地认识。[42]亚里士多德这里的原始质料类似于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那个混沌的、拒绝被理性认识的原始载体,[43]正因为它的存在,月下世界或者说人类肉身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注定有局部的混乱,注定是人类理智不能彻底认识清楚的。虽然月下世界注定有局部的混乱,但月下世界在整个宇宙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在这种局部细节上过分纠缠,我们应该看到,从整体来看,宇宙是和谐有序的,万物在其中各从其类、各守其位、各司其职。

三、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图景所支持的人生图景

和柏拉图的宇宙神话不同,亚里士多德这个宇宙图景显得客观、冷静、真实,他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丝毫不涉及人生及命运的考虑,只是客观地探究描画宇宙的本来面目。然而,我们只要深入追究人在这幅宇宙图景中的位置,就不难发现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连续一贯性。柏拉图认为人是灵魂与肉体的结合,在他这里,人的存在具有两面性,灵魂决定了人具有神圣的、高贵的、不朽的一面,但人的身体中有混沌的原始载体的成分,因此身体最终是会走向毁灭的,这就决定了人此生所待的尘世注定有局部的混乱无序。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图景中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高贵的、永恒的、有序的月上世界,低级的、有生灭变化、有局部混乱的月下世界,地球属于月下世界,人类此生只能待在月下世界。由此可以说,在人之为人的本性、人的高贵性、人的局限性、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生的目的与意义等这样一些根本的问题上,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应该是一致的。

作为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与科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论与物理学在基督教取得统治地位的最初几个世纪受到天主教官方的批判与攻击,甚至1215年第四次拉特兰大公会议还颁布了严厉的反亚里士多德的法令。但是,经过托马斯·阿奎那一番艰巨而巧妙地融合基督教信仰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工作之后,到了14世纪,基督徒所构想的宇宙图景的主体结构就是来自亚里士多德。我们来看但丁[44]在《神曲》中所描述的诗人穿越宇宙的旅程:“这个旅程开始于球形地球的表面;然后逐渐下降到地下的九层地狱,而这与地上的九重天球镜像对称;接下来达到所有区域中最坏、也是最堕落的地方,即宇宙的中心,这里是魔鬼及其队伍的所在地。然后,但丁又从与其进入点相对的另一点返回地球表面,在那里他见到了炼狱山,它的底部位于地球,而其顶端伸进上面的天界。通过炼狱,又穿过地界的气圈和火圈,诗人达到了上面的天界。最后,他依次通过了每一个天球,并与居住在上面的灵魂进行交谈,直至结束,他在最高天的最后一个天球凝视着上帝的王座。”[45]

在这样一幅宇宙图景中,人在宇宙中所处的空间位置与人这一类物种在宇宙万物中所处的价值地位是密切相关的。托马斯·库恩这样概括这个问题:“无论在物理上还是精神上,人类都在这个宇宙中占据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中间位置,而这个宇宙实际上由一个等级化的实体之链所充填,链条由中心的惰性泥土伸展到最高天的纯粹精神。人是物质躯体和精神性灵魂的混合:所有其他的实体或者是物质的,或者是精神的。人类的位置也是居中的:地球的表面靠近它品质低劣和物质的中心,同时也处在对称地包围着它的天界的视野之中。人类生活在一个肮脏无常的地方,而且非常接近地狱。但他的中心位置十分关键,因为他到处处在上帝的目光之下。人的双重本性和他的居中地位强化了选择的意义,而基督教这幕戏剧就是从这个选择中构思出来的。他可以跟随他的物质的、土性的本质下降到他在堕落的中心处的天然位置上,也可以跟随他的灵魂上升,穿过前后相继的精神性的天球直到他接近上帝。”[46]可以说,这样一幅宇宙图景构成基督徒人生戏剧的宽阔的舞台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