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破立须兼行:为什么农民军有的成功有的失败
要做到“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就得一边去破,一边去立。历史上成功的战争,尤其是改朝换代、新旧交替,或一个主义推翻另一个主义的战争,都是这两个过程的同时进行——只不过战场硝烟滚滚而来是在明面上,而书窗灯火冥冥闪烁是在幽暗中,人们不易察觉而已。
大家都爱说“不破不立”。破旧当然好。但破旧并不等于立新,只是为立新创造条件,开辟空间。打不出一面旗帜,推不出一个价值,连口号都提不出一个,人们将仍在废墟上生活。时间一长,就会有人感到破还不如不破。
破和立毕竟是两个过程:一个是突破、打破旧的框框,另一个,是提出和实现新的价值。要做到“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就得一边去破,一边去立。历史上成功的战争,尤其是改朝换代、新旧交替,或一个主义推翻另一个主义的战争,都是这两个过程的同时进行——只不过战场硝烟滚滚而来在是明面上,而书窗灯火荧荧闪烁是在幽暗中,人们不易察觉而已。
时而有农民造反,刚开始都是一呼百应,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但往往接下来却未能做到边破边立——纲领不明确,组织不严密,配合不顺畅,结果闹得半途而废。柳亚子有诗评论太平天国的教训,其中一首写道:
白头宫女谈天宝,名士新亭有泪痕。
一样兴亡千样感,南东事业倍销魂。
(《题〈太平天国战史〉六首》)
所谓“南东事业”,指的是南王冯云山沙场战死,东王杨秀清内讧被杀,暗示在造反大业尚未完成的时候,其内部就已种下类似唐朝安史之乱、西晋八王之乱的种子了。
不能实施自己的施政纲领,不能履行自己的施政诺言,任何看似风起云涌的事业都是不可长久的。比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上很多的政权更迭,都向人民承诺民主,结果大多充其量变成西方民主的微缩景观复制品,市场更自由些了吗?法制公平些了吗?都不能保证。这些地方的政治难免会有反复。
还有一些自称另辟蹊径者(其实一些成熟市场经济国家就正在试图改革)——另辟蹊径自然可爱,但时而却有大方向不清的嫌疑。比如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那么多西方知识分子跳起来高呼银行国有化。但国有就要国管,西方国家什么时候培养过为直接代表国家利益的金融管理干部呢?连人都没有,又遑论机制。
军事上的成功,生意上的成功都要求破立兼行。军事上的成功,要求及早搜罗民间精英,改善内部制度;生意上的成功,也要求有一个眼界、一个大目标,并根据现实情况不断调整这个目标的能力。这样的军队和企业,论内功,都是学习型组织。
在推翻对手政权或打破别人垄断的过程中,这些组织也都能采取重要步骤,推进自己的内部建设。这让人想到,楚汉之争中,在刘邦身边早就有陆贾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虽然你可以“马上得天下”,但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有意思的是,不管后人怎样小看刘邦,说他流里流气也好,两面三刀也好,尚未当上皇帝的他虽面有不快,毕竟听进去了这个劝告,甚至请陆贾开设高层讲座,专门讲秦朝统治失败的教训。陆贾的讲座,结集称《新语》,一直流传至今。
在专制横行、斯文扫地以后,在戎马倥偬、逐鹿中原之中,陆贾能在破都没来得及破完的关头,挺身而出呼吁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也是代表了先秦儒者主动干预政治、劝导权力,并勇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德责任感——虽然这一次碰巧“可为”了。
后人也有诗评论这段历史:
汉方扰扰袭秦风,勇士相高马上功。
唯有君侯守奇节,能将新语悟宸衷。(朱淑真《陆贾》)(17)
后两句说只有陆贾(“君侯”)能以自己的论著和劝导影响君主的思想(“宸衷”)。可见后人看重的,不是陆贾“马上说诗书”的风流儒雅,而是它的影响。(请注意陆贾讲的也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在秦政新鲜教训基础上自行阐述的政治学原理。)历史明文记载,正是由于刘邦阵营里的知识分子(不仅是儒者)的劝导,才有效制止了汉军进入咸阳城后烧杀抢掠;而且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作用,汉初才有可能采取一套比较切合实际和比较平稳的治国方略。
在历史上,破中有立,汉朝的建立应算一个典型;破中没有立,而且始终未能自立的典型却是2000年后的太平天国。其间差异,起决定因素的,并不在于那些起事造反的人(在刘邦身上甚至还可以说是在政治上趁火打劫)有多大见识、多高水平,而是在于有没有,以及能不能有一个“马上说诗书”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