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渡汉江》一诗,最大的特色,就是基本刻写了心灵的真实和真诚。
有时候,好的作品并非因为摹情赋物的技巧如何高超,相反,是真诚,致命的真诚让人看到洇透纸面的生命感。具体到宋之问这首诗,它将一个潜逃罪人复杂的内心感受做了真实的呈现。诗作将两种痛苦的心理(致命的“思念”和无形的“恐惧”)尖锐地摆在读者面前,没有丝毫的隐含和卖弄,这就是逼人的真实和真诚。
前两句写他被贬岭南,有困居其地与世隔绝、音讯全无、度日如年的难耐,因而对故土、对家人的思念就变得越发饥渴起来。其实被贬岭南,就具体时间来说并不长,刚过了一个冬天,现在正是春天时。但是,在诗人那里,每时每刻都是折磨,都是无法忍受,他的《度大庾岭》一诗“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写未至贬所而先念归期的自悯乞怜之状,甚至悲恻动人,特别是远离了故土和亲人之后,面对一个陌生而荒凉的世界,所要独自面对的是灵魂上的孤独、寂寞和冷落,以及所失去的爱、关心和来自于情感世界的温存与慰藉。
还有,在如此蛮荒之地,医卫手段有限,生命随时都会因意外而终止,可能给更多人以无形的恐惧。人是群居的动物,一般难以承受隔离之罚苦,贬谪“岭外”无异于流放和抛弃。这种心理和精神上的摧折,让诗人无法承受。所以,他要返回,强烈地返回。故而只要离故乡近一点,对于心灵来说,都是安慰。所以诗人从岭南返回,刚刚渡过汉水,其实离自己的“故土”(指京都“洛阳”,并非诗人的故乡)还有不少路程,但他已认为“近乡”了。这种心理失真的表达,恰恰暴露了他从岭外赶回的艰难。
然而,诗作接下来却是一个巨大的逆转。渡过汉水后的诗人,不是期待的激动和兴奋,反而内心更害怕,行迹更小心了。甚至南来北往,面对着一个和自己照面的来人,他都不敢问路,不敢招呼,可能还要破帽遮颜,只忍得擦肩而过,或漠然无动于衷,显得极为反常。有分析说,是因为“和家人音讯隔绝,彼此未卜存亡”,正是这种心理的压力,让他无法面对,因而内心害怕。这个因素可能有其存在,但我以为,让一个人如此变态,绝对有更为复杂的情因。《新唐书》说他“贬泷州(今广东罗定)”后是“逃归洛阳”。本来,一个立身行事劣迹斑斑的人,如卖友求荣,收受贿赂,又如媚附男宠等,已为人所不齿,被贬后应该好好接受“改造”,却盘丝曲绕,违背官允,潜逃回京,无论怎么说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哪里能够大张旗鼓,装得像个受难归来以博同情的游子呢?这一“怯”字,可谓将诗人内心的复杂性写尽,确实耐人寻味。
但是,再细细想来,这一字又恰恰是在真诚的背影上打上狡狯的色调。不是吗?因为“怯”,于是有人说:“作者贬居岭外……一方面固然日夜思念家人,另一方面又时刻担心家人的命运,怕他们由于自己的牵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这种担心在越近家乡的时候,越发强烈,他忧惧自己长期以来梦寐以求与家人团聚的愿望立即会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因此,‘情更切’变成了‘情更怯’,‘急欲问’变成了‘不敢问’。”这真是太天真了!一个人的示弱,常常会让另一个人的内心泛起恻隐和怜悯,而将其无数个“耻格”轻轻放过,很不好。这是读诗阅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的。
【作者简介】
宋之问(约656—712),字延清,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伟貌雄辩。甫冠,武后召,与杨烱分直习艺馆,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丙供奉。倾附张易之兄弟,因此坐贬,左迁泷州参军。景龙(707—710)中,依武三思,转考功员外郎,被选为弘文馆学士。睿宗即位,流徙钦州,寻被诛。有诗名,工诗,尤善五言诗。诗自魏建安,迄江左,格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