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此章与前章相比,读者可能会把他以前使用爱情一词所犯的滥用误解之过,矫正更改。
媢丽对琼斯不忠不义,经琼斯现在发现之后,他本来也许要比这次所表示出来的激愤怒怨,更凶猛暴烈,才合正理;并且如果他当时马上就把媢丽甩开不理,那我相信,很少有人会说他不应如此。
但是事有不然,琼斯一点儿不错,是以恻隐之心看待她的;他对她的情好,虽然还达不到一种程度,能使他因她用情不专而感到任何巨痛深苦,但是他一回想起来,原先最初是他破坏了她的贞操,就不免要惊骇忐忑。因为他认为,她现在这样好像就要沉没于其中的一切轻浮放荡,都是由于她丧失童贞而引起的。
这种想法儿,使他坐卧不安,一直到过了一些时候,媢丽的大姐白提,由于对他表示好意,才把他这种不安,完全给医治好了。她透露给他,说头一个诱奸媢丽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叫维勒·巴恩兹的家伙。她还说,媢丽那个小小的私生子,琼斯一直毫不怀疑,认为是他自己的,这也至少十有八九,同样可以肯定,巴恩兹是他爸爸。
琼斯头一次听到这个风声以后,兢兢不舍,追踪跟迹,究问搜索起来,在很短的时间以内,就得到足以可信的证据,证明白提的话不假;因为不但那个家伙招认不讳,最后媢丽自己也招认不讳。
这个维勒·巴恩兹,是乡间一个招蜂引蝶的浮浪子弟,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胜利品之多,赛过这个国家里任何旗手或者代讼师的录事41。实在说起来,经过他的玩弄,有好几个妇女,已经达到淫荡不堪的地步;另外的几个,就由于他而心碎;他还远近驰名,都知道把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弄得不得好死;这个女孩子也许是投水自尽了,也许是他把她投到水里淹死了,后面这种情况,更八九不离十,最有可能。
在情场上的许多胜利之中,这个家伙还把白提·西格锐姆的心也胜利赢得;原来他在媢丽长大了、能够做这种消遣的对象以前,早就和白提搞上了;不过后来把她甩了,又向她妹妹进攻,而且几乎是马到成功。事实上,现在维勒才是媢丽真正的心上人,而琼斯和斯侩厄都只是供她开心,助她夸耀而已,他们两个几乎同样都是她这两方面的牺牲品。
就是因为有这番情节,所以白提才有我们以前所见到的那种牢不可解的仇恨,在心里汹涌澎湃。不过我们那时认为,不必过早就把这种症结指明,因为只有嫉妒一端,就足以生出我们所说的一切结果了。
琼斯确实知道了关于媢丽这番秘事以后,心里觉得十分坦然,但是关于苏菲娅,他的心情,却万难说平定安静;不但不平定安静,他还一点儿不错,处于一种翻天覆地的紊乱骚动之中。他那一颗心,如果我可以用一比喻的话,已经全部“腾”得干干净净,而绝对为苏菲娅所独自占领。他以无边无岸、炽烈的热情来爱她,同时又明白清楚地看到,她对他也用柔情蜜意相答。但是虽然他认为苏菲娅可保无他,而他绝对不能得到她父亲的允许这种绝望想法儿,却并不能因此而减轻。如果他用任何卑鄙手段或者奸诈方式去追求她,那这种行动里所有的那种令人畏惧之情,也同样不能因此而消灭。
他如果那样一办,威斯屯先生一定要受到损害,奥维资先生一定要觉得痛心疾首;这两种情况,白天整天搅得也如坐针毡,晚间在枕头上也要来纠缠折腾。他的生活永远处于荣誉和私欲的斗争之中,这二者在他心里互有胜负。苏菲娅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常常下定决心,要离开她父亲的家,永远不再和她见面儿;但是只要她在跟前,他又同样常常把这种决心忘得一干二净,而决心豁出去不要命,豁出去不要一切于他更重要的东西,也非追她、求她不可。
这种矛盾,不久就产生了强烈而明显的结果:因为他平素一切爱活动、喜玩笑的脾气,完全离他而去;他变得不但一人独处的时候,忧郁烦闷,并且与人共处的时候,也无精打采,愣愣磕磕。不但如此,他即便为了应付威斯屯的笑话,勉强做出笑容,他那种迥非自然的表情,也过于明显了,让人看着,好像他是用那种明显外露的表示,最强有力地告诉人家,说他在那儿尽力想要掩饰心里的感情。
他自己使计用巧,掩饰他的感情,不会撒谎的“自然”,就想方设法,泄露他的感情,这二者到底是哪一种把他的真心实情揭露得最彻底,也许得算是一个问题。因为巧机妙术,使他在苏菲娅面前比以前更缄默无言,不许他对苏菲娅谈话,不但如此,并且万分小心,不用眼睛瞅她半下;而“自然”就同样忙于用尽方法,把他的巧技妙术,全部给他破坏。因此,他只要一见这位年轻的小姐来到眼前,就脸上一下失色,如果来得突然,还遽然失惊。如果他的眼光无意中和她的眼光相碰,他的血液立刻就冲到两腮,他整个的脸就变得火红。如果普通礼节,迫使他不得不对她开口说话,就像在筵席上举杯祝寿的时候,他的舌头就一定非结巴不可。如果他碰了她一下,那他的手,不但他的手,他的全身,都要哆嗦起来。如果谈话的时候,只要有一丁点儿涉及爱情,不管涉及的有多轻微,他就几乎没有不知不觉地在胸中悄声偷叹的时候。“自然”出乎常情地孜孜不倦,每日每时,几乎使所有这类事儿,在他身上横施暴虐。
所有这些表现,威斯屯先生都视而不见,但是苏菲娅却绝非视而不见。她很快就看到琼斯这种心烦意乱的情况,而且不用费事,就发现它的原因所在;因为,说实在的,她在自己的胸中,也认识到同样的征候。这种认识,我认为,就是我们在相爱的人之间常常看到的那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她比她父亲所以眼睛更尖,就可以用这相求相应的道理说明。
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看到,有的人比起他的同类来,有特别超群越众的洞察力,要把这种情况解释明白,有更简而不繁、明而易晓的法子,而且这种法子,不但可以应用到有情之人身上,而且可以应用到其他的人身上。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凭什么一般总是眼光锐利,能看到心术不正的形迹和心术不正的动作,而一个悟性较高的忠诚老实人,反倒往往为之所愚呢?心术不正的人中间,绝不会有共同的同情心,他们也不像共济会的会员,有互相沟通的共同暗号。实在的情况是:他们的脑子里想的是同样的事情,他们的思想也往同一条路上转悠。因此,琼斯患相思的明显征候,苏菲娅能看出来,而威斯屯却看不出来,本不足怪;因为我们想一想就可以知道,爱这种观念,从来就没有在父亲的脑子里存在过,而女儿现在的脑子里,则除了爱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苏菲娅确实认清了可怜的琼斯所以这样如受酷刑,都是强烈的爱情所使,同时同样确实认清了他这种爱的目标就是她自己,那她要发现琼斯现在这种种行动的真正根源,当然毫无困难。这种发现,使她对琼斯更加亲近,同时在她心里引起两种最可贵的感情——这是所有的情人,都愿意在他们的意中人心里引起的——这两种感情是,敬重和怜悯——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地说,即便那般拘谨得不通情理的女人,也一定要对那个由于自己而受苦难的男性,加以怜悯;我们也绝不能责备一个女人,说她因为一个男性,显然易见出于最顾全荣誉的动机而努力压服自己胸中的情焰爱火,就对这个男性敬重,是不应该的。而这个男性的爱焰情火,就像希腊那个著名偷窃故事42里的情况一样,正把他的心肝肺腑,嚼啮吞食。这样一来,他那样笨手笨脚,那样远躲遥避,那样冷落淡漠,那样缄默沉寂,都是他最勇往直前、最黾勉勤快、最热心热肠、最口若悬河的辩护者,使她在她那颗最善体贴、最富温柔的心里,起了强大剧烈的作用,因而她不久就在心里,对他起了一切不违贤德、不损高尚的妇女在胸怀中所应有的柔情蜜意。长话短说,所有一切对一个可意的人所能引起的敬重、感激、怜悯,实在说起来,也就是一切最细腻精致的感情所允许的——都在她心里,激动风发。一句话,她爱他爱得如痴如狂。
有一天,这一对年轻的人,完全出于偶然,在花园里两条甬道的尽头,不期而遇。琼斯从前那一次,豁出去淹死也要把苏菲娅飞去的那只小鸟儿捉回来,因而掉到长沼里;现在这两条甬道的尽头,都以这条长沼为界。
这个地方,新近成了苏菲娅时常流连徘徊的场所了。就在这个场所,她常常带着亦忧亦喜的混合心情,琢磨那次捕捉小鸟儿而发生的意外;那次意外,本身尽管微不足道,却可能是现在她心里达到这样成熟地步的爱情头一次播下的种子。
就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那一对青年,不期而遇。他们两个,都是在几乎临碰到一块儿的时候,才发觉对方来到跟前的。一个旁观的人,一定会看出来,他们两个脸上,都显出不少的错乱失据之色。但是当时,他们自己,却都是满怀心事,所以谁都没看出任何情况来。琼斯刚一从他那乍见促遇的猝然惊喜中恢复了一点儿镇定,就先开口对那位年轻的小姐,作平常的寒暄,那位小姐也以平常的寒暄回报。他们的谈话,像一般那样,是说那天早晨如何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从天气又转到这个地方怎样幽静优美,对于这一点,琼斯发了一通盛赞之词。他们走到他以前从那儿掉到沼里的那棵树跟前的时候,苏菲娅不由得对琼斯提起那次意外来,并且说,“我恐怕,琼斯先生,你看见那片水,就不免要打一个小小的哆嗦吧。”“我跟您说实在的,小姐,在那番冒险的举动里,您对飞去的小鸟儿那番揪心,永远是我看作是最重要的一点。可怜的小汤米!那就是它踏的那根树枝儿。那个小小的小可怜儿!怎么就那么傻,竟肯离开我有幸能使它享到那样幸福的环境?它遭到的命运,正是它忘恩负义所应受到的报应。”“我真正认为,琼斯先生,”她说,“你那番侠义的行动,也只差一点儿,就要使你遭到同样严酷的命运。那你一想起来,一定还心有余悸吧?”“一点儿也不错,小姐,”他回答说,“要是我想起那回事来,有任何理由后悔恼恨,那也许是,我认为这儿的水应该更深一些,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避免命运好像给我预储而待的这许许多多揪心扒肝的苦辣酸辛了。”“这是哪儿的话,琼斯先生!”苏菲娅回答说,“我敢说,你这种话,并非有心说出来的吧。你这种假装着轻视性命,在我看来,只是过分的自卑自 谦。你这是尽力想要把你两次为了我而把命都豁出去了这种深恩大德,贬低减轻了吧。你可要小心,可别来个第三回。”她最后这句话,是含着微笑说的,而且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温软柔和的语气说的。琼斯叹了一口气,回答说,“他恐怕,现在再小心持重,已经为时太晚了。”跟着用温柔而又坚定的眼光,看着苏菲娅,嘴里喊道,“哦,威斯屯小姐呀!您居然能愿意我活着?您就能对我那样忍心?”苏菲娅把眼光低垂,瞧着地上,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一点儿也不错,我绝没对你忍心。”“哦,那样天神一般的性情,”琼斯喊道,“那样神灵一样的善良,都是我十分熟悉的,那是每一种不论什么别的迷人之力,都所不及的。”“别说啦,我说,”她回答说,“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啦。我——”“我也不要人明白!”他喊着说,“不错,我是不能让人明白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的都是什么。我在这儿,既然是这样突然一下、毫无防备和您相遇,我可就冒昧失慎了。如果我说的话,有任何得罪您的地方,那就请您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宽恕了我吧——我那并非出于有心——说实在的,我宁愿死了,也绝不敢开罪于您——不但这样,连我一想到我会开罪于您,都会要了我的命。”“你真使我失惊,”她回答说,“你怎么可能想到你会开罪于我哪?”“恐惧之心,小姐,”他说,“很容易就会变成疯狂之态。我所恐惧的,没有比我觉得我开罪于您更加厉害的了。我这怎么说好呢?别价,您别对我怒颜相向;您只要一皱眉头,就会要了我这条小命儿。我没有什么用意——埋怨我的眼睛吧,再不就埋怨那各种各样的美丽吧——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哪?如果我的话说得太多了,那就请您宽恕我吧。我满怀热情洋溢,不能禁止。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力量和我的爱作斗争了;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剧烈的热病掩盖了;这种热病,一直烧我的肝胆肺腑,而且,我希望,不久就要把我弄得,即便要开罪于您,也做不到了。”
琼斯现在全身哆嗦,抖成一团,好像他发了一阵疟疾似的。苏菲娅的情况和他也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她用以下的话回答他说,“琼斯先生,我无须假装着误解你的意思;说实在的,我对你太了解了。不过,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如果你对我真有感情的话,那就请你让我尽我的力量,挣扎着回到我屋里去好啦。我倒愿意我自己能挺身支持,走回家去。”
琼斯自己本来也几乎支持不住了,但是他还是把胳膊伸给了苏菲娅,她就纡尊降贵,把他的胳膊挽在手中;不过却请求他,关于这类话,要他一个字都不要再对她谈起了。他也答应了不再谈起,而只坚持求告她,叫她宽恕他;因为他刚才说的,都是爱情没经他的意志允许,就自己脱口而出的。她就说,这个,就看他将来的行为,他就知道怎样能得到了。那一对青年,就这样哆嗦而行,踉跄而前;那个情人,虽然他意中人的手就伸在他的胳膊弯儿里,却连一次都没敢捏它一下。
苏菲娅马上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那儿,她把昂纳阿姨和鹿角精,一齐宣呼而来,才得了一些帮助。至于可怜的琼斯,唯一使他那骚扰凌乱的心思得到解脱的,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消息。这个消息,既然引来了一番和刚才读者所见所闻绝对不同的光景,那就在下一章里对他们表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