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月夜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对我进行了香氛催眠?”宛若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恢复清醒,安可棠失魂地问道。
“是的。”安远薰点点头,“这一路上,我都在你未曾留意的时候对你进行着香氛催眠,在你的食物里,在你的衣服上,在你饮水的器具上,在夜深人静你睡得深沉时……”
“我竟然……什么都没发觉……”安可棠讷讷说道。
“我怎么会让你发觉呢?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啊,”安远薰摇摇头,“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包括一直用慢性毒雾侵蚀我的身体,也是在我的催眠授意下进行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呢?”
“因为,我想在博胶的祭祀台上,用自己的身体去祭奠你的父母。”安远薰声音沉缓,“本来我已经算好了这慢性毒药的发作时间,应该正是我们到达博胶之时。只是,我没想到……在半路上,我们竟然遇到了雪见,并在她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所以,这一路我才会心急如焚,一直催促。因为我实在害怕,害怕在发病之前我们无法抵达博胶啊……那样的话,这所有计划好的一切,就全都泡汤了……”
“对不起……”雪见轻声道歉。
安远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你不需要道歉。如果不是有你,我想我们还是没办法成功抵达博胶。”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你们那么多的时间啊。”
“也正是你,为我们摘来了‘柒里香’这种药草,”安远薰微微笑道,“我刚刚有说过,想要成功实现香氛催眠,需要七色宝石,月圆之夜,和香料药草这三个条件。宝石我从家里偷偷拿了出来,月圆之夜也近在眼前,只是在这香料中,我们唯一缺乏的,就是‘柒里香’了……”
“原来是这样。”雪见点头道。
“是的,所以你……你用性命换来的这些药草,对我们来说是无比珍贵的宝贝。”安远薰轻轻抚摸手中的头骨香料盒,“就如同,安大伯和安大妈用生命为我换来的,这枚头骨香料盒。”
“远薰,早知道这样,我就多摘一些了。”
“已经够了,雪见,现在这些柒里香的枝叶,已经足够营造一场盛大璀璨的重逢了……”
“不,远薰,不要去。”安可棠突然大声说道。
“可棠,博胶已经近在眼前了呀,况且就连最为难得的‘柒里香’,我们现在也有了。”安远薰讶异道,“我一定可以在博胶让你和安大伯、安大妈重新团聚。”
“可是,人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吧?”安可棠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所谓的‘博胶还魂夜’,不过是你们欺瞒世人,或者说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你们不过是用香料来麻痹神经,来营造一场迎合众人的催眠而已。学习了催眠术这么久,我多少也能知晓一二。”
“这是不是……和当时我在树林中看到已经离世的妈妈是一个道理呢?”召恩插嘴道。
安远薰看看召恩,又看看安可棠,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道理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迷迭幻境’实施起来所需要的条件要高得多。比如,需要月圆之夜,需要采集七种颜色的宝石作为光源反射物,需要在无风无雨无云蔽月的干爽之地进行。因此,被称作‘宝石之乡’且地处干燥晴朗的北方地区的博胶,是最适合来进行这种催眠的。而‘迷迭幻象’也不过就是利用愈疗者的心理特点,帮助再现其内心深处最割舍不下,最渴望的发生的一些人和事……说白了,就是通过药物让愈疗者产生幻觉而已。”
顿了顿,安远薰继续说道:“只不过,‘迷迭幻境’远不止幻象这么简单,他可以让愈疗者身临其境,参与其中,与脑海中的幻想,也就是那些人和事发生互动。场景感非常真实,逻辑感也非常合理。愈疗者通过幻想中的交往来解决心中困惑,弥补过往缺憾,还能……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因此,‘迷迭幻境’非常神秘,也非常神奇……”
“果然,跟我所想的差不多……”安可棠闭上了眼睛,“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根本不可能有起死回生这种事情。”
“可棠,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安远薰垂下眼睑,“现在的你,一定……恨死我了吧……”
“既然……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虚无,你为什么又要赔上你的性命呢?”安可棠扳过她的肩膀,逼视着她的双眼,“既然我的爸妈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活过来,你为什么又要……又要夺走我最心爱的那个人呢?你回答我!安远薰!”
“可棠……”安远薰看着他,泪如雨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去什么博胶!不要什么‘迷迭幻境’!不要什么催眠治疗!不要!我不要!那些消失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不要再失去世上唯一仅有的亲人了……求求你!不要……”
“可棠……已经太晚了……”安远薰泣不成声。
“我们不是还有‘柒里香’吗?我再去做‘柒里续命香丸’给你服用。等到了城市,我们马上去找地方进行彻底的解毒,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一定的!”
“不……这不可能,”安远薰缓缓摇头,“以我对那些药草药性的了解,‘柒里续命香丸’不过是让我苟延残喘于世而已,就算能续命,却绝不可能解毒,难道我就要拖着这残破不堪的躯体,在人世间受苦到底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安可棠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宛若伤痛至极的小兽,“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掉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如果能亲手死在你的手上,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
安远薰的告白,如同一根锋利的荆棘之箭,将安可棠的心脏狠狠刺穿。他狂叫着站起身,试图用身体撞击粗壮高大的树木,却被乔恩辰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悲伤过度的安可棠终于慢慢不再动弹,在月光如水的夏夜中发出低沉鸣泣。
“所以,雪见,我们真的很需要你们的帮助,”安远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对她说道,“如果你们不在,我们根本就无法抵达博胶,也无法完成我这最后的愿望。”
“你还是坚持要去博胶?”纪雪见也早已泪流满面,她哽咽问道,“宁愿丢掉性命,也一定要去博胶?”
“是的,反正终会离去,莫不如……”安远薰竟然在月光下展露一抹笑颜,那凄美得让人心碎一地的笑颜,“还他一个心愿。”
夜风苍凉呜咽,尾音终于鸣奏。
去博胶吧,去博胶。
月圆晴夜。
博胶城西北角的高耸山巅。
无风无雨无云蔽月,山顶这一方仅有数百平大小的平阔之地如同与世隔绝,不闻动物夜鸣,不见草木树林,只有这一地零散狰狞的碎裂石块,在明净月光的安抚下,闪烁着不安分的诡谲光芒。
终于,有些微异响打破这太过空寂的夜。隐约可辨是有人在攀爬山路,脚步纷杂急促,走得气喘吁吁,中间夹杂着互相提醒的说话声和山石滑落的“咯啦”声。这并不算刺耳的声音在荒无人烟的山顶显得尤为突兀,更添一抹荒凉诡异。
“呼……终于到了!”有一双少年的手从崖边伸了出来,牢牢攥住一块岩石,随即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召恩最先攀上了山顶。
“哗……”召恩刚刚站定,便被这遍地的璀璨岩石给震慑住了,那些红色蓝色荧光色的石块,在月光直射下散发出幽幽光芒,神秘又绮丽。
“召恩,你在看什么呢?”纪雪见气喘吁吁地探出头来,下一秒同样也被眼前的这片琉璃夜景给吸引住了。
随后是安可棠和乔恩辰,两个年轻男子架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安远薰,一路虽走得踉跄艰难,总算也安全抵达了山顶。
这博胶山巅虽有一千多米高,然而却寸草不生,荒凉一片,没有半棵树木,没有一只禽兽,甚至连夏夜里漫空飞舞的昆虫蝼蚁都不见半只。站在不见一丝云彩的山顶,虽然伸手可摘星辰,却是高处不胜寒,只有嗖嗖夜风倏忽流逝耳际。站在山顶四下眺望,整个博胶城镇尽收眼底。夜色中的博胶城被笼罩在一片如同极光般绚烂的光彩中。深红浅紫,流光飞舞,连同他们身处的这宝石环绕的山顶,共同沉醉于一场流光溢彩的夜之狂欢中。
“怪不得有‘博胶还魂夜’这个说法,原来整个博胶城,就是一个巨大的宝石矿,在这里进行‘迷迭幻境’的催眠治疗,真是再适合不过了。”纪雪见慨叹道。
“其实‘博胶’在当地土语里的意思,就是‘宝石矿’,而博胶城所在的‘腊塔纳基里省’,则是‘宝石山’的意思。”召恩解释道,“虽然这个小镇原始破败,却被各种野生宝石点缀得五光十色,如同仙境一般。”
“是的,所以就算远薰没有带七色宝石,这里遍地可采的宝石也一定绰绰有余了。”雪见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枉费我们日夜兼程,长途跋涉,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赶到了博胶,赶上了这月圆之夜。”
半空明月遥相呼应。纪雪见一转身,却看见站在身后的安可棠,面露犹疑神色。
“可棠,时辰应该已经到了吧?你还不开始?”纪雪见抬头看了看天空,催促道,“可别耽误了这香薰催眠的最佳时间。”
“可是,远薰她……睡得好熟……”安可棠看着在空地上睡得深沉的安远薰。
不,与其说她睡眠正酣,不如说她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昏眠之中。她的双眉紧紧纠结,似乎在与梦魇中的怪兽互搏殴斗,再也无法回归到这喧嚣纷扰的世界。
“我也知道,你不舍得。”雪见叹一口气,缓缓说道,“然而,就算再惧怕,再不舍,结局终于还是会来临。”
说完这句话,她看了一眼站立于不远处的乔恩辰。两道锐利的眼神从他层叠包裹的皮囊中透射而出,竟带着一抹让她不寒而栗的冷。
不知为什么,雪见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无力的绝望。
这一路行来的乔恩辰沉默寡言,似在心底隐匿无数秘密。究竟还有多少难以启齿的过往等待揭晓,究竟还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真相将要降临?这一切全都是未曾说,不可知的迷局。当无法更迭的结局终于到来,当摧毁一切的结局终于到来,自己是否能有勇气去从容面对,不做逃兵?
结局书写注定,再残忍也要自行揭晓。
看着乔恩辰冰寒的双眼,雪见不禁打了个寒战。这近在咫尺的真相,此刻的她却希望能越遥远越好。
或许,这也是她一路上一直对乔恩辰敬而远之,避免单独相处的潜伏于心的理由?
原来“近情情怯”这四个字,是可以将“久别重逢”的狂喜冲淡得不值一提。
然而……她咬咬牙。
“远薰她叮嘱我……一到博胶就务必要将她叫醒。”雪见说道,“我想,这一定是她最后的祈望,也是她唯一未完成的心愿。可棠,不顺遂她的夙愿,你又于心何忍?”
说完这句话,雪见径自向睡眠中的安远薰走去。
是的,她是要将她唤醒,好举行这最后的仪式。她深知这挥之不去的执念,对于有心人来说是多么顽固不化的一道符咒。
她,宁愿亲自做这抽丝剥茧的刽子手。
然而,乔恩辰却横在途中,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
“恩辰,你……”雪见诧异道,“为什么要拦我?”
乔恩辰不言不语,双手却仍未放下。
“雪见,其实……并不需要唤醒她。”身后传来安可棠的声音。
“为什么?”雪见回过头,看见月光下安可棠那悲伤漫溢的脸庞,“不是由远薰来完成这一场香氛催眠吗?”
“不,不需要,就让她睡在那里吧,我自己……能完成。”安可棠摇头道。
“你自己能完成?自己对自己催眠?”
“是的,你别忘了,我也是一个香薰师。远薰她会的,我也全都会。”
“哦……”雪见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雪见,仪式就要开始,让我们回避一旁吧。”
转过头,她听见乔恩辰那沙哑暗淡的嗓音,在夜空中离散成一盘沙砾。
然后,他向她伸出手,将她和召恩一同牵引到一块巨型岩石之后。
月夜突然起了轻风,将矿石撩拨得铮铮琮琮,宛若这苍凉婉转的最终奏鸣曲。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你的膏油馨香。你的名如同倒出来的香膏,所以众童女都爱你。
愿你吸引我,我们就快跑跟随你。王带我进了内室,我们必因你欢喜快乐。我们要称赞你的爱情,胜似称赞美酒。他们爱你是理所当然的。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阿,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像所罗门的幔子。
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轻看我。我同母的弟兄向我发怒,他们使我看守葡萄园,我自己的葡萄园却没有看守。
我心所爱的阿,求你告诉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边,好像蒙着脸的人呢?
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若不知道,只管跟随羊群的脚踪去,把你的山羊羔牧放在牧人帐棚的旁边。
我的佳偶,我将你比法老车上套的骏马。
你的两腮因发辫而秀美,你的颈项因珠串而华丽。
我们要为你编上金辫,镶上银钉。
王正坐席的时候,我的哪哒香膏发出香味。
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
我以我的良人为一棵凤仙花,在隐基底葡萄园中。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丽可爱,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以松树为椽子。”
所罗门吟哦着歌谣,为耶路撒冷的女孩赐戴上一枚夜晚的冠冕。风中绽放的百合花,低空盘旋不离的鸽子,陪伴秀美良人等待于羚羊觅食的香草山间。亲密的爱人哪,让我们一同归去,永远徜徉爱河,彼此慕恋花间。
伴随着古老而又典雅的歌谣,庄严神秘的仪式正式开始。
安可棠将沉睡中的安远薰放置于天顶中央的平整岩石上,用七色宝石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圆圈。
然后,他打开铜质头骨香料盒,拔出其中几枚牙齿,将存放其中的香料粉末倾倒于左手掌心,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轻轻揉搓,瞬间有一股靡丽醇厚的香气冉冉升起。终于,那些细碎粉末在温度和湿度的作用下凝结成香丸。安可棠又摸索出一片已经干枯的绛紫色花瓣,将香丸包裹在其中。
安可棠扶起远薰,让她依靠在自己的怀中,无限深情地注视着她。
彼时月上中天,从天空投射下一缕纤细却茁壮的光辉,映射于靠近他们头颅的那块玳瑁红宝石上。如同琉璃光晕,如同神奇药引,月光被过滤成红色,折射到右侧的另一枚水蓝色宝石上。接下来是青莲色宝石,水晶绿宝石,古紫色宝石,浅橘黄宝石,玉石白宝石,颜色次第变幻,光线绵延伸展,终于幻化成一枚七色七芒星,将安可棠和安远薰层叠包裹,氤氲其中。
安可棠把香丸放入自己口中,然后俯下头,深深深深地吻了下去。
七彩荧光旋舞,甘醇芬芳旖旎,这天与地,山和石,宝石与香气,全都混沌糅合,诞生出一个奇异缤纷的幻象结界。
在这袅袅蒸腾的烟雾和光影中,安可棠再次抬起头,他分明看见,有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前方的光晕中,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爸爸,妈妈……”安可棠颤抖着呼吸,情不自禁伸地出右手,想要拥抱住这来之不易的梦境。
然而握住的,却只是虚空,只是捕风,那两道幻影倏忽散去,不留痕迹。
“爸爸,妈妈,不要走……”眼泪汹涌倾泻,悲伤泛滥成灾。
“孩子……”
迢遥天际突然传来缥缈声音,是他那个慈祥又严厉的父亲。
“爸爸,你会怪我吗?怪我放弃了这唯一能与你们见面的机会。”安可棠流着眼泪问道。
“孩子,不要哭,别伤心。我们的离去,对你而言是脱胎换骨的成长,请勇敢地将你想要走的路,坚持走到底。”
“爸爸,妈妈,我很想念你们……”安可棠泪流满面。
“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总有一天父母会离去。也许父母的爱是温暖,是依赖,但有时候父母的爱也是羁绊,是束缚。孩子,不要再想念我们,请快乐幸福地活下去,请自由自在地活下去,请开始你完完全全专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
终于,圆月躲进云层里,宝石黯淡如灰烬,香味离散无痕迹,父亲的声音也越小越小,终于伴随着尘埃落定的光辉和香氛消失于天际。
安可棠抱着怀中仍在昏睡的安远薰呜呜恸哭,嘴角却流泻出温暖安慰的笑意。
是的,你们用宝贵生命为我置换而来的领悟与自由,我定当誓死捍卫,悉心守护。
漫长诡秘的如同宗教仪式一般的祝祷,终于在逐渐微弱的火光中走到了尾声。
由始至终,纪雪见都一直紧紧攥着身边男子的左手,纵然那容颜她再不熟悉,那腔调更是她感觉陌生。却只因他的一句“是我,乔恩辰”,她便悉数认定,全无怀疑。而他蒙头覆面,含混不清,压根看不出前世今生的模样,只是静默地立在她身旁。
这份顺承更加让她认定:一定是他,不会有错。一如小时候那个柔软安静的他,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态,总是沉默又乖巧,不抗拒不害怕,平心静气地接受她为他笼下的一整片天空。
直到手心被汗水濡湿,直到漫天纷扬的香气尘埃落定,直到渐弱的火光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剪影。
那是精疲力竭的安可棠,怀抱着不省人事的安远薰,一步一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可棠哥哥。”召恩几步迎了上去。
安可棠的头发尽数汗湿,臂膀也微微颤抖着,而双腿已经重得迈不开步伐。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臂弯里的安远薰却依然睡得深沉。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看着纪雪见的眼睛,安可棠点点头。
“远薰她……”雪见不安地问道。
“她……一直在沉睡。”低头看着怀抱里的那个人,是他无比钟情的眼角眉梢,安可棠的嘴角倾泻出难以自抑的笑意。
“整个催眠过程中,她一直都没有醒过来?”雪见诧异道。
“嗯,”安可棠点头,“这一趟漫长的旅途,远薰她实在太疲累。现在就让她好好睡一觉,没有烦扰没有心事地一直睡到天色亮起吧。”
“唔……”纪雪见似懂非懂地回应道,“只要你和远薰平安无事,那就好了。”
她转身看身边站着的男子,依旧沉默伫立不吭一声。他于身体裸露处缠绕包裹的白色麻布,把他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存在。密不透风,置身事外,如同一块声息全无的碑塔,静默是其存世的惟一内涵。
“恩辰,我们出发吧?”她轻轻唤他。
“去哪里?”他喑哑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陌生。
“回极北城,回待雪坡,回家,”雪见轻扯他的左手,“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对不对?让你久等了。”
“不,”乔恩辰一把甩开她,“你觉得我还能再跟你回去?”
“恩辰?”纪雪见一愣,“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高棉国?”
“我既然让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就绝不会再跟你回去。”乔恩辰的声音听起来悲喜全无,宛若一泓没有波纹的湖水,“雪见,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不可能回去了……”
“不,恩辰,你听我说,我知道发生这么多事一定是有隐情的,我想听你好好跟我解释,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爸爸和你当年为什么会失踪,什么时候你回到了我们身边,爸爸现在人又在哪里……司岩、心磊,还有雨霁,他们全都很挂念你,你回去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乔恩辰突然拼命撕扯起脖颈上缠绕的白色布条,声音惨烈又狂躁,“我已经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还跟你回去干吗?”
泛黄又脆弱的白色麻布条窸窣剥落,露出他久不见天日的皮肤,那高低肿胀的坑洼宛若一道道沟壑,是一脸的触目惊心。
雪见伸手轻轻抚摸,眼泪已簌簌落下。
“恩辰,只要你回来就好,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了,再也不能了……”
乔恩辰猛地推开她,转身想要逃开,却被一个人给挡住了去路。
安可棠将安远薰安置在平整柔软的草地上,总算略微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伸开双臂拦住乔恩辰,轻轻一扬眉:“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想……我能帮你。”
“可棠?”雪见诧异道。
“你别忘了,我是个香薰治疗师,”安可棠轻轻一笑,“而香薰治疗中很重要的一个领域就是,对损毁的皮肤进行修复重建。”
“真的?你是说……你可以恢复恩辰原来的容貌?”雪见的声音颤抖起来。
“虽然不能说可以百分之百恢复原样,但……一定能让皮肤回到健康无损的状态……说不定还能比原来更帅更英俊呢。”
“哇,可棠哥哥,原来你还会整容术呢,好洋气啊!”召恩兴奋得叫起来。
“雪见,恩辰,你们帮了我这么多,陪我一直走到了这里。如果没有你们,我和远薰可能早就……”安可棠回头看一眼熟睡中的远薰,轻轻咬了咬嘴唇,“所以,就让我帮帮你们吧,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
晴明之夜。
入睡的早已沉睡,悲伤也已陷入轮回。
空气中的旖旎沉香再度喧嚣扬散,原本已微弱的火焰再次疯狂舞蹈起来,丛林里不舍入睡的幼兽悠游逡巡,一群渡鸦用凄厉嗓音驱散夜空里幽浮的孤寂。
安可棠身穿白色香薰术士服,左手擎着一枚黄金色蛇形香料塔,右手捻着一枚银针,跪坐在林间空地上。
在他的面前,平躺着一动不动,衣衫尽除的乔恩辰。然而除了安可棠,没人能看清背光处他的脸,究竟是怎样的真实,抑或是怎样的吓人。
安可棠举起银针,在火焰上细细灼烧,然后轻挑起一抹油膏,“嗤”的一声洋溢起一股甜暖馨香。他身后的纪雪见“啊”地低唤了一声,召恩安慰一般轻抚她脊背。
安可棠俯下身去,将如同液态琥珀一般暗褐透明的油脂均匀涂抹在乔恩辰的脸上。在他的口中,亦响起古老而又端庄的祭祀祝祷词。
“阿拉伯圣坛和印度河上的麝香[6],
爱奥尼亚海上荡漾的芬芳,
桂皮[7],没药[8]和印度叶,
安纳托利亚的香液、熏香菖蒲[9]和藏红花[10]:
那是君王显贵、富者豪宅香料柜中的藏物。
神圣又唯美的叶子粉末啊,
请填补起那空洞的皮囊,
馥郁又纯洁的花朵油膏啊,
请挽救回那垂死的心肠,
请让粗粝的回归柔顺,喑哑的恢复明亮,
请让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自由呼吸,欢乐鸣唱!”
漫长而神圣的愈疗过程,终于在纷扬落下的花瓣中顺利行至尾声。
纪雪见几步冲上前去:“恩辰……”
安可棠却一把拦住她:“刚刚结束治疗的脸部惨不忍睹,整个肌肤和油脂混沌成一团,必须让乔恩辰独处于密林之中,用一整夜的时间接受露珠和月光的深层护理。等到明日朝阳初生之时,你再去同他见面吧。”
纪雪见看看声息全无的乔恩辰,无奈地点点头。
“等到明日朝阳初生之时,你再去同他见面吧。”
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安可棠的这句话,纪雪见几乎整夜辗转难眠。然而她也不敢贸然叨扰,只得和衣仰卧在丛林边缘,彻夜凝神细听,害怕错失与乔恩辰有关的一丁点儿讯息。
“恩辰,你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是少年时的懵懂青涩,还是已拔节成长为另外一副陌生面容?恩辰……只希望你能快点儿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
一整片馥郁粘腻的浓香侵袭覆盖,让她困顿得快要失去知觉。闭上眼之前,她恍惚感到乔恩辰所在的那一片林荫之下,依稀有窸窣声响,有暗影晃动。
“恩辰……睡个好觉,明天见……”她的唇边流淌温暖笑意。
多么希望,当明天天光亮起时,守在身边的依然是儿时那个懵懂胆小的纯白少年。
晨曦初初吐露微光,林中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唱,纪雪见揉着红肿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走到乔恩辰昨夜栖息的空地前,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徒留凹陷草垛中的一股氤氲香气。
“恩辰……你去哪里了……你快出来啊……”纪雪见手足无措地呆立原地。
可是,这再也不是儿时的“躲猫猫”游戏。密林中,草原上,天空里,溪水旁,在这异乡的空气里,遍寻不着那个她好不容易重新遇见的少年。
“雪见,乔恩辰……他走了。”身后响起安可棠的声音。
“什么?”纪雪见回头,脸上挂着两道难以置信的泪痕,“走了?他……去哪里了?”
“刚刚我在身边发现这张字条,我想……这是留给你的。”安可棠递给她一张对折起的牛皮纸。
雪见:
请原谅我再次不告而别。
不是我不想和你回到雪花莲,而是有太多真相,等着你亲自去发现。
请来未明城寿喜镇找我,我会让你知道这所有的一切。
乔恩辰
是夜。
篝火熊熊,仍驱散不了暗夜的寂寥。
雪见和召恩紧偎着火堆,气氛低沉,相对无言。刚刚苏醒过来的安远薰,则在安可棠的照料下,慢慢喝着一碗填补元气的百米粥。
“雪见姐,你打算……怎么办?”看着目光空洞的纪雪见,召恩怯怯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苦苦追逐的真相,明明已近在眼前,却又倏忽灰飞烟灭。
为什么久别重逢的惊喜,刚被自己握在手中,转眼又成虚空。
为什么自己竟无法一鼓作气,拔足向他的去路狂奔而去。
不是没有方向,真相迫在眉睫。
然而自己却突然丢了信心,没了主见,迷失在这异国他乡的夜。
怎么办?怎么办?
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命运的流离失散?
“去找他吧。”安可棠说话了,他的目光在迥然的篝火中闪耀着坚定的信念。
“不走到最后一步,人是不会甘心的,”安可棠顿了顿,继续说道,“哪怕再走一步,前方便是绝路。”
也要追下去,走到底。
“嗯……”雪见点点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我要找到乔恩辰,解开这所有的迷局。
不管有多苦,不管用多久,哪怕一个人,也决不放弃。
五日后。
未明城寿囍镇。
秋风祭第一夜的狂欢。
漫长而绵延的回忆叙述,如同线香一般回味悠长,洋溢着沉醉芬芳。
安可棠、安远薰、召恩和纪雪见,便在这寿喜镇的石阶上一坐数个钟头,仔细梳理这重逢之后的来龙去脉。讲述的人一脸神往,倾听的人流连神伤。直到夜风微凉,直到烟花散场,直到这第一夜的秋风祭,已经临近尾声,喧嚣退场。
“所以如此看来,重逢之后的乔恩辰一直少言寡语,沿途一路很少和你谈及他和你父亲的失踪之事。”安可棠沉吟道。
“不,不是很少谈及,是从未提起。”纪雪见摇头道。
“那么,雪见姐姐,你怎么不问乔大哥呢?”召恩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当年他们的失踪之谜和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吗?你千里迢迢离开待雪坡,也是为了追查这件事的真相……”
“召恩……有些感觉很难表述明白,那是一种……就算真相近在眼前,但却无力去亲手揭开的恐惧感……”雪见说道,“也许,我还是害怕,还是有不祥预感,还是没有勇气去接受,这最终真相的到来。”
“所以……会不会乔恩辰他是故意失踪?”安远薰沉吟道,“我是说……他故意说自己容颜尽毁无法立刻和你回去,把恢复容颜当做借口,以此来争取时间,然后抓住这独处的机会,趁着夜晚偷偷离开我们。”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既然都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既然都承认了自己是乔恩辰,他为什么……又要不声不响地走掉呢?”
“我想……他是看出了你没有勇气立刻接受真相,他怕你被这太过于猛烈的现实所伤害,”安远薰分析道,“因此,他才留下了这张字条,他才叫你到未明城寿喜镇去找他。或许,他是想要……”
“……是想要雪见自己一步步去发现真相,去慢慢接受真相?”安可棠接着说道。
“是的,我确实是这么认为。”安远薰点点头。
“那该是多么可怕,多么难以面对的真相呢……”召恩惊觉失口,赶紧捂住了嘴巴。
纪雪见却摇摇头,苍白脸颊浮现出一抹微笑:“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一定会坚持走到底。就像……就像安大伯对可棠所说的那样,既然都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既然都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就一定要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坚持走到底。”
“可是,仅仅凭借这一张字条,和隐约可辨的香味,想要揭开这全部的秘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安远薰沉吟道。
“可棠,其实我有件事很想问你。”纪雪见突然话锋一转。
“哦?什么?”
“那一夜,在博胶的石头山上,你……并没有给自己做‘迷迭幻境’吧?”
安可棠沉默不语。
看见他的表情,雪见明白了自己心里的直觉是准确的。
只是……为什么?
“什么?雪见,你说的是真的?”安远薰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可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一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安可棠决定将全部事实和盘托出,“我用所有剩下的柒里香,制成了‘柒里续命香丸’,给远薰服下。”
“哦?给我服?为什么要给我服药?”出人意料的,安远薰抬起头看着他,双眼中写满了疑惑,像是已将此前的种种波折尽数忘却。
“呵呵,看来……雪花莲确实很有效……”就像安抚孩子一般,安可棠摸摸远薰的脑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对雪见说道:“在去博胶的路上,在你们全都忙着赶路没有注意的时候,乔恩辰给了我一样东西……”
“乔恩辰……他……”一股奇异预感袭上心头,雪见连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是的,他给了我……这个。”
安可棠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层叠包裹的牛皮纸,露出几枚颜色深红,色泽暗哑的花瓣。
“这是……”雪见愣住。
“乔恩辰对我说,这是一种花的干燥花瓣,花的名字叫做……雪花莲。”
“雪花莲?”雪见捂住了嘴巴,“他怎么会有这个?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是的,我想你应该会很眼熟吧?”安可棠捏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着,“乔恩辰说,雪花莲来自极北城待雪坡,只是在冬春交替之时,才会短暂盛开。花期为雪融当日一整天的日照时间,约为六至八个小时。因为时间短,看到的人非常少,因此机会非常珍贵。”
纪雪见接过安可棠递来的一片花瓣,那纤薄脆弱的纹理,是烙刻进她生命的图案。
“是的,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雪花莲的干花花瓣,可是……乔恩辰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你?”
“乔恩辰对我说,雪花莲还有一种奇特的功效,那是隐匿在它传奇性的外观和花期背后的,所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
“是……什么?”
“雪花莲……它能够清洗人的……记忆。”
看着纪雪见、安远薰和召恩目瞪口呆的表情,安可棠缓缓点头。
“怎么样,雪见,恐怕就连你也不会知道,与你朝夕相伴的雪花莲,竟然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吧?”安可棠说道,“虽然,乔恩辰让我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但是我想,雪花莲的这个秘密,或许会和他的失踪有一些关系,所以我决定还是告诉你,雪见。”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从没有人跟我说过,雪花莲有着这样的用处。”
“是的,至于为什么乔恩辰会知道这些,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他告诉我,雪花莲可以清洗人的记忆,而且……是选择性的清洗。”
“选择性清洗?”雪见诧异道。
“怎么说呢?应该是与香氛催眠的效果类似。只不过香氛催眠是让愈疗者与心之所想的人和事重新遇见。而雪花莲,则是让服用者选择性地遗忘所有不快乐的过往,所有想遗弃的从前,所有悲伤、遗憾、梦魇……统统忘记,一干二净。”从安可棠的口中,缓缓吐露这近乎骇人的真相。
“所以,你喂远薰服下雪花莲的花瓣?”雪见捂住嘴,“于是她就把之前所有的悲伤过往统统都忘记?”
安可棠点了点头。
安远薰面露狐疑地看了看纪雪见,又看了看安可棠,有些不悦地说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雪花莲?什么悲伤过往?我们以前很惨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呵呵,没什么,”安可棠迅速收敛起眼里浮荡的悲伤,对着远薰嘻嘻一笑,“傻姑娘,我们不过是两个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游吟香人,即便有着不愉快的过去,但决不至于悲伤。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隐瞒你什么的。”
“唔……我相信你,”安远薰点点头,“既然我们没什么必须要去完成的事,那就一起尽全力帮雪见找到她的乔恩辰吧。”
“嗯,好,还剩下几片花瓣,我会找时间研究分析一下,看看它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在人的神经中产生作用,导致人选择性失忆,”安可棠将花瓣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入怀中,“今晚,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明天正式开始寻找乔恩辰。”
“可是……”雪见犹疑道,“去哪里找?”
“既然乔恩辰把雪花莲带出了极北城,而且数目远不止给我的这一些,那么我想,或许在这些花瓣背后,隐藏着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明天就去城中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出现什么离奇的失忆事件,”安可棠沉吟道,“还有……再去城中的药局看看,或许那里会有雪花莲的踪迹。”
雪花莲的清幽香气离散在猎猎夜风中,究竟是谁的过去恋恋不能忘,又是谁的过去悲伤欲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