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叔
千疮百孔的轿车远离了城区,两旁田野绵延起伏,只有路灯投下昏暗的光和远处村庄亮起的点点灯火。
“明白了,”药蓠透过后视镜与我对视,“白猫是山鬼,而山鬼……”
“是我的故人。”我浇了些酒在白猫的伤口上。
刀口很深,一部分酒浆渗了进去,一部分溅到我身上,受到剧痛刺激的白猫周身一颤,紧闭的眼皮挣了挣。
“呲啦——”我撕下衣袖,小心地捧起白猫的肚子,它浑身发烫,伤口稍微变形就可以看见里头白花花的肠子,感觉一不注意那肠子便可能挤开伤口流出来。
这样想着,我不禁汗如雨下,加之手上的伤被汗一蛰,疼地直抖,动作更是艰难无比。
“我来。”忽然,一双手伸向我。
抬头一看,竟是下半身盖着药蓠的外套,上半身还光着的枭哥!
沾了汗的长刘海粘在他脸上,盖住双眉,他目光清冷,呼吸均匀,气息却是热的。
我呆了片刻,立刻将白猫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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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伤到要害,还有救。”枭哥麻利地完成了包扎,把手电筒从嘴里取出,看向驾驶座,“去找二叔。”
“正在往那儿开。”药蓠回道,“对了,你跟二叔讲过没有?”
“还没。”
“你确定以他的性格……不会把小昱赶出去?”
“不会。”
“我发现认识小昱之后你变了,”药蓠忽然盯住后视镜,双眼一眯,面露杀气,“莫非你也……”
不等他说完,轿车猛地减速,左后方向下一沉,毫无防备的我一头磕在前面座椅上。药蓠大惊失色,立刻狂转方向盘,刺耳的摩擦声后,车子“轰”地撞向近旁绿化带,一棵树当场折断。
好在车子被拦了下来,没有直冲出去栽进田野。
药蓠下车,过来拉开后座车门——
“噗!”他扭头吐出嘴里不知道什么东西,转对我们道,“车胎爆了,还有两公里,徒步么?”
“等等。”枭哥低头将外套扎在腰上,然后弯腰下了车。
我抱着白猫,紧随其后。
“哥,你这样好惹眼,我怕被漂亮大妈拦路劫色。”药蓠故作惊叹的目光一直从他的胸膛打量到腹肌……就在快要到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时,枭哥忽然转身:“先去边上的村子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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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的后腿已经治疗、包扎完毕。
“既然要走,就不留你了,去往你自己的目的地吧!”二爷仰望着那个集压迫感与安全感于一体的巨大身影,露出温和的笑容。
藏青色奎尔斯纳克飞龙昂首立于府邸的屋顶上,振翅回首,盛烈的金瞳中闪过一丝感激。
尽管月亮已被那颗硕大头颅和头颅上修长美丽的犄角挡住,但一部分皎洁明朗的光还是透过薄薄翼膜洒下来,照亮二爷的脸。
“再会!”二爷挥了挥手。
飞龙点一点头,弓身猛一扇翅膀,扬起的飓风中,它升入云霄,很快不见了踪影。
看着被气浪推倒后重新弹起的竹林,二爷径自低下头,哑声沉吟:“那后腿上的溃烂,分明是长期束缚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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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哥穿上仿制的西装,又买了一个宠物专用包背上山鬼,三人出村后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穿过竹林,看见眼前的豪华宅邸。
宅子门口静悄悄的,这气氛配合着檐下两盏灯笼,有点诡异。
“那是什么?”药蓠指着一旁大片塌下去的竹林,问。
看见这副惨状,我更是冷汗直冒,赶忙拉上他,随枭哥进了屋:“进去说呀,外边怪冷的。”
“嗒,嗒,嗒”我们匆匆穿过走廊,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
迎面遇上的两个伙计见到枭哥先是一惊,刚要开口,就被枭哥打断:“先别告诉二叔。”
“是。”
我们跟着枭哥拐进通往另一侧院子的走廊,跑出几步后,枭哥“嘭”一声闯进一间屋子,随手开了灯。
这是一间书房,同样有着博古架和名著诗集,不过还多了两大列外文书刊和稀奇古怪的实验器材。
枭哥在桌上铺开浴巾,把白猫放在上面,打开抽屉,翻出针线和剪刀,用酒精棉球简单为它们消了毒,然后戴上眼镜,小心翼翼拆开之前的包扎,先更加仔细地为白猫的伤口消过毒,再一针一线进行缝合。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凝聚在下巴上,汇成晶莹一滴,久久不坠。
终于完成缝合和包扎,枭哥长出一口气,抓起浴巾的一角擦了擦汗,回头把装有废弃棉球和棉线的托盘递给一直守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我和药蓠:“扔掉。”
我赶紧接过,跟着药蓠去了。
穿过一个有假山和莲花池的小庭院,到了洗手间。
趁药蓠开灯的时候,我就问他:“那个二叔,真的会讨厌我么?”
岂知话音刚落,面前的镜子里便出现一个陌生中年人!
此人有着络腮胡子,上身衬衫配毛衣,看上去满脸沧桑,皱着眉头,不怒自威。
“二叔?”药蓠一下子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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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看,为什么我会讨厌你?”
二叔坐在正堂的黄花梨木椅上,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两把椅子中间隔着一张同样材质的桌案,都是空的。桌椅正后方的墙上画着松鹤延年图,遒劲的枝干,翠绿的松针,两只悠闲的丹顶鹤遥望远山夕阳。
“说话呀,”二叔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抬头看我。”
我照做,刚抬眼就对上他那冷峻的目光,和枭哥的冷不一样,二叔的神色透着股杀伐果断和不近人情的意味。
我站在他面前,两只手揪紧衣角,背后寒气直冒,想移开目光又不敢。
在我身后,药蓠和枭哥被几个伙计强行按在座椅上控制住,枭哥皱着眉一言不发,药蓠则焦急地看着我。
“二叔!小昱他真的有……”
“住口!”药蓠刚喊到一半就被二叔厉声喝止,“我要听他自己说!你们两个,我待会儿收拾!”
“对了,顺便再给我解释一下——”二叔吐了一口烟圈,从走上前的伙计那接过一个透明平板,随手一滑一点。平板上方投影出我和姐姐的三维头像,标题是「A级通缉令,悬赏一万」:“这是怎么回事?”
我瞳孔颤抖,半天才开口:“我姐,不知道为什么被通缉,然后就失踪了。为了找她,我也……”
“她为什么被通缉?”二叔逼视我,不依不饶。
“可能因为她在研究……”我垂下眼,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塔」。”
“呵呵,怪不得。”二叔冷冷一笑。
我一惊,只听他接着说:“传说「塔」这一古老的光明物质中蕴藏着承载了无限力量的超自然粒子,于是在过去六百年里,一代又一代学者为了寻找它一掷千金,最后毫无收获,白白浪费了青春乃至一生。就在上个世纪,管理局不得不正式把对「塔」的无意义研究定为犯罪,如果不这样,将会有更多人的才华因贪婪迷信而浪费。「塔」……”
他脸色一沉:“只是个害人的传说。”
我心头一震,半天才缓过劲来,强撑着辩解:“但那是他们学院布置的课题呀!并不是姐姐自己想研究的!”
“不管怎样,现在事实就摆在这里。能惊动再造人,想必你姐姐动作也不小。”二叔豁然起身——
他走向我,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响声,很快,投下的阴影便将我笼罩。
“她遭到通缉之后离开,应该是不想连累你。别的我不了解,但你现在不把命当回事地四处冒险,一定是她不想看到的!”
一怔之下,我垂下眼去,内心开始了激烈的挣扎……是啊,我,我怎么就没想到姐姐是因此而离去!
“我理解你对姐姐的担忧,同样,我也担心我的家人,放任他们跟你胡闹,不是我的作风。”二叔神色稍缓,深深地吐了一口烟。
“我……我知道。”我突然间头皮发麻,想哭,竭力克制之下声音颤抖,“可姐姐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了,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家……本不该连累那么多人,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太任性,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牺牲自己,还阿蓠和枭哥清白,对不起……”
“别胡说小昱!我们是自愿的!二叔,你不是也看不惯……唔唔唔唔!”
二叔揉着眉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个伙计用手帕堵上药蓠的嘴。
“我可以联系管理局取消通缉,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二叔继续说。
我抬头。
“别再找你姐,好好过平凡人的日子,如果没有工作,我帮你介绍。我想,这也是你姐姐愿意看到的。”
“对不起。”
“什么?”二叔眯起眼。
我深吸一口气,平覆下心情:“我不能答应,我坚持寻找的东西,不仅有关姐姐,也关于我自己。”
“那么接下来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二叔毫不客气,“在逃通缉犯被抓到,下场可比生不如死还惨,就算你能坚持到与姐姐团聚,最后的结局恐怕仍是你不愿接受的。”
“好的。”我接住他的目光,“请您,帮阿蓠和枭哥取消通缉令吧!”
二叔没再说话,他转身坐回椅子上,将香烟按进烟灰缸里狠狠碾了几下。
寂静,正堂之上的寂静持续了许久,药蓠对二叔怒目而视。
“就这么说定了,”二叔抬头看我,“你走吧!”
我低着头,任由乱发遮住双眼,向他深鞠一躬,后退几步,转而面对药蓠和枭哥……我听见药蓠急促的呼吸声,终于还是咬紧下唇,没有抬眼,可是那竭尽全力的一躬竟将眼中的泪甩出几滴,落在地上,地毯上瞬间出现星星点点的深色。
我狠狠一抹眼角,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