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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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上的硬币

有一个文学期刊的编辑朋友曾坐车到农村去,那个时候正是春天,透过车窗,看着田野里的景色,他便不禁赞叹道:“真是风景如画啊。”但他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农民田间操作的辛劳,烈日或者严寒,暴风骤雨或大雪纷飞。

来到德令哈这个金色的世界,也同样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一个过客,倘或一个旅行者,又是在德令哈最美的季节来到这里,夏天或者初秋,映入你眼帘的,那一定是一幅大美的画卷。也许你情感迸发,还会写出一篇优美的文章或诗歌来。

然而,你千万不要以为这里只有浪漫的传说和宜人的景色,倘若你在这里生活一阵子以后,你就会深切地体味到,还有种种残酷在考量着你:烈日、严寒、缺氧、干燥,初到这里的高原反应。这一切,都会让你深切地感受到高原的另一副面孔。

从中原来到高原,最初的日子里,最怕的是感冒。高原的感冒充满了凶险,和中原的感冒几乎是两个概念。一个身体棒棒的年轻人在中原感冒了,也许只喝白开水就能好,但在德令哈绝无可能。我2008年冬天第一次到德令哈时就感冒了,在海西州医院输了三天液后丝毫不见好转,美丽的女护士是南阳人,一个河南老乡,她私下告诉我,再输一天液,如果还不见好转,就尽快回河南去吧,也许过了兰州,不用吃药病也就好了。

果然如南阳老乡所说,火车一过兰州站,我的感冒顿时痊愈,这让我对德令哈不禁多出了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一直延续到今天。对于生存的意义,也有了更深的感受,这是在中原无法体味到的。

也是在这期间,我认识了胡建云,豫西建筑公司驻青海项目部经理,曾参加过义海公司大煤沟矿的早期建设。他对我说:“到大煤沟矿的那年冬天,气候似乎比现在要恶劣许多,大风整天地刮,干燥无比,嘴唇裂开了深深的口子,说话和吃饭都成了痛苦的事情,更不能说笑,一笑嘴唇上所有的裂口都会渗出血来。有一次,我上嘴唇的裂口处渗血不止,工地上实在找不到止血的东西,太令人恼火了,一摸口袋,摸出来一枚硬币,便把这枚硬币塞在了裂口处,干裂的口子恰容得下这枚硬币,可见裂口之深。说也奇怪,这枚硬币还真把流淌不止的血给堵住了。”

胡建云所说的大煤沟矿,是义海公司辖下的一处煤田,分为一个井工矿和一个露天矿。露天矿建矿较早,井工矿建成于2008年6月。大煤沟矿的前身是绿草山煤矿破产重组后的一家小煤矿,对于这一段历史,大煤沟矿穿爆队爆破班班长华复合是见证者。一天黄昏,在大煤沟矿东北角的一片废墟上,我见到了这位憨厚而略带腼腆的中年汉子。指着脚下两排尚能依稀可辨原来面貌的土砌房屋,华复合说:“大煤沟矿初期的建设者就住在这里,而义海公司接手这个煤矿之前,住的却是帐篷。”

我再一次注视着脚下,把它们称作房屋实在是有些勉强,又矮又狭窄,凹陷在一处天然的土坑中,让人能够想象得出,这是筑造者为了抵御高原狂风的侵袭而做出的无奈的选择。高原上的风,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人的血肉之躯,在它的面前更是显得无比苍白和脆弱,不堪一击。为了生存,人类会被激发出无穷的智慧,这也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

华复合的矿工生涯,是从绿草山矿开始的。 1987年3月,他到大柴旦附近的绿草山煤矿当了一名矿工。那时的绿草山煤矿是当地有名的大矿,有矿工一千多名,因为开采方式落后,管理也跟不上去,产量不高,一年也就生产原煤七八万吨。尽管如此,当华复合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内心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喜悦,一百四十六元,放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半年的收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喜悦逐渐冷却。到了1997年前后,绿草山煤矿步入低谷,生产出来的煤二三十元一吨都没人问津,连续两年矿上没有给矿工发过一分钱的工资。多年以后,华复合还颇为动情地说:“那几年不堪回首,矿区是三天停水,两天停电,连饭都是吃了上顿,下顿都不知道在哪里。一连五年都没能回老家探望过父母。没有了钱,想尽孝都不容易。”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华复合真正领会到了高原的残酷,他对高原一时充满绝望。

到了2000年,绿草山煤矿破产重组,华复合与四十四名矿工被派往一个新的煤矿,也就是后来的大煤沟矿。这里比绿草山煤矿环境更为恶劣,海拔三千五百米,四围是戈壁荒漠,方圆一百多公里杳无人烟。荒漠上除了紫红色的骆驼刺外,难得看到有其他植物生存,偶尔看见一棵矮矮的沙柳树,你一定会惊喜地喊叫起来。这个金色的世界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氧气吸不饱。”就是这个煤矿的真实写照。

华复合说,他们刚到大煤沟矿的时候,满目荒凉,那时候,他们住的还不是这种低矮的土房子,而是四面透风的窝棚,没水没电,天一黑就无事可干了,躺在地铺上,听着荒野里传来的阵阵狼嚎,用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打发漫漫长夜和无以言状的孤独。在他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2003年,河南义马煤业集团(现在的河南能源义煤公司)收购了这里,才令他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便留了下来。

首批从义马煤业集团北露天矿来到大煤沟矿的张占村,在2009年的深秋,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煤沟矿的机电科长了,他动情地说:“2003年初,我与另外五名同志走进了大煤沟矿,这儿只是一座有着几十个人的露天煤矿,条件十分简陋。我们最初住在搭建的帐篷里,本来,我们认为帐篷搭建得够牢固了,可是夜里常常会被突然而至的大风刮翻,有几次夜半被冻醒,一睁眼,看到的却是满天星辰,头顶的帐篷早被掀落一边,只好裹着被子熬到天亮。高原上的气候,昼夜温差极大,尤其是冬天,夜里的气温常在零下二三十度,尽管裹着被子,也根本睡不着觉,只得起来将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寒风像千万根的牛毛细针,刺透了棉被,刺透了大衣,刺透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刺进了骨髓,然后刺到了心脏的深处,于是,心脏就痉挛着缩在一起。”

张占村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

接下来,张占村心有余悸地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半夜里的狂风再一次掀翻了不知搭建了多少次的帐篷,快黎明时又下起了大雪,大家想把被刮翻的帐篷胡乱地搭在钢架子上去,一名战友刚一触及钢管,就不由“哎呀”叫了一声,手好像被电烙铁烫了一下,急忙缩手,看时,手上的一块皮已经被撕了下来,紧紧地粘在铁管上。那个时候,他们还不了解高原的脾性。

张占村讲的这个故事,让我在德令哈采访期间,对高原,这个“世界第三极”,充满了敬畏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