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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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萍水相逢

三月春浅,鱼翻藻鉴,鹭点汀兰,漫山的红杜鹃似火燎原。荆南盛景之地的湘江上,画舫如林,名流汇聚,品景论诗好不自在。

“……饮春去,小衫逐新绿。片红皆随微风起,乱柳独依流水纵。何不醉方休……”

人们驻足遥望,一叶卖唱小舟穿梭于画舫间。渔女飘飘年轻俏丽,粉面雪肌,宛若碧江上飘落的一瓣桃花。卖力摇橹的则是她的父亲鲁老头。

一艘画舫拦下了小舟。画舫载着一帮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为首的是一个猪扮成人样的少爷,名叫张寻,乃潭州知府张宗昌的独子。张寻摇着高丽折扇说:“小娘子生得俊俏,只是这词太过俗艳。给本公子上船来,唱段《暖香阁》,定赏你多多的银子!”

“《暖香阁》是南汉曲,奴家不会唱!”飘飘收了声,鲁老头一把把她拉到身后。横在他们面前的画舫数倍于小舟之大,堵了江道。

“欠肏屄的小骚娘们,竟敢嫌弃南汉曲?”船头走来个五短身材、长相如褪毛猿猴的南汉人,将一条饰有羽毛的蟒鞭卷成几圈,在手心里敲得邦邦响。这个叫应九的南汉商人据说在荆南路经营边贸生意。他带了几个耍着月形弯刀的南汉“猿猴”,一看就不好惹。

任凭鲁老头讨饶,张寻和应九执意强要飘飘,不肯放行。两小厮跳到舟上,扑向飘飘。可怜这弱女子百般呼救,抵死不从还被扒开了衣衫。应九见她半乳裸露,眼中淫光贱视,口中污言秽语,竟要下船来掳。

鲁老头捶橹呼号,一众围观却无一人出手相救。突然,平江波动,白鹭惊飞,一股风呼啸而来。风之后,一艘帆船直直撞上了画舫。应九栽了个跟头,死了娘一样地叫唤着,小厮们七手八脚把他扶了起来。波浪平息,一个身穿紫衣、手持佩剑的青年把头探出了船舷。

佩剑青年像见了瓦肆演戏般兴奋,问道:“各位……可是在强抢民女?”

无人答他,被他撞翻的一众人都在怒目而视。他讪笑道:“在下并非故意败了各位公子雅兴,见谅见谅,恕罪恕罪!”

飘飘高呼:“公子救我!”

“救你?”佩剑青年低头整理着衣裳,他的胳膊上破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他反问道:“本公子晦气,撞着你这乞贫婆!你瞎了哪只眼睛敢挡本公子的道?再不滚开是要本公子送你一程吗?”

佩剑青年对一个方脸长耳、身手灵巧的青衣侍从吩咐了两句。帆船贴着小舟行了过去,把一舟人都撞落了水。

帆船上的绳梯不知何时被甩了下来。飘飘和鲁老头水性好,逮着最近的绳梯就攀了上去。画舫挡在了帆船前,一群猢狲上蹿下跳要到帆船上拿人。佩剑青年急得直跳脚,一边骂飘飘和鲁老头给他惹了大麻烦,一边叫掌舵的快把他们甩下去。帆船着急脱身,却被画舫挡住了去路,场面混乱不堪。

江上忽落一曲弦音,有江海翻腾、山川排叠之势,奏的是名曲《春江花月夜》。一艘竹舫轻快地靠将过来。

只见琴者身披月白兜帽大氅,白细布的帽檐遮了大半脸面,氅下隐约露出霜色裥衫。他低首敛颌,面向筝琴,让人看不清面貌,只有如丝细发垂下几缕。脚下趴着一只黑身白爪的花猫,似在闭眼听曲。

白衣人抬手收势,袅袅余音终结于指尖。他步至船头,微敛衣袖于腰间。江畔云岚,山间竹风,仿佛都汇聚于竹舫船头这一人身上。

张寻见对方船身一侧刻着“潜山书院”,陡然换了副嘴脸,躬身作揖道:“不知阁下是潜山书院的先生,多有惊扰了。”

佩剑青年转到左去转到右来,还是不见白衣人的样貌,想着该是位清雅文士。可白衣人一开口却嗓音沙哑,像喝多了低劣土酒,口气也大得很,说:“许某做一小令,换他们过去。”

“许,许……阁下莫非是……”张寻结巴了起来。

应九啐了一口痰道:“你这厮口角奶腥未退,口气倒不小!你念来听听,念得好爷爷上你的船,念得不好你上爷爷的船。看你细皮嫩肉,肏屄起来也该爽哉!”

白衣人并不理会应九的腌臜话,略一思索道:“散棹立闲鹭,杜鹃花下有醉翁,一篙直入帝王梦。玉岚出奇岫,青江潮畔过渔女,菱歌不许万金裘。”

“好词!好词!许大才子文思敏捷,胜过七步成诗!”张寻直拍手称赞。

佩剑青年暗笑,这词确实了得,既赞了渔翁歌女不许万金的傲气,又贬了傻公子们的浪荡挥霍,张寻却没听出骂他的意思。

飘飘和鲁老头千谢万谢地离开了。应九说:“他们说你的字更值钱,你到船上来,写给我们!”

“此主意甚好!许大才子,我的拜帖都送您那八回了!若不嫌弃还请到我船上,指点指点我的字吧!”张寻觍着脸说。

“我嫌弃。”白衣人说。

张寻仍不甘心,把书法高丽折扇扔到了竹舫上,叮嘱白衣人务必看看。折扇被花猫叼到了白衣人的脚下。佩剑青年笑出声来,难得见猫跟狗一样驯服。白衣人侧望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船说:“挡我路了。”

佩剑青年哑然。他的船刚一挪开,就听白衣人说了句“杀人凶手”,竹舫轻驶而去。佩剑青年回过头来,张寻和应九正怒目而视,原来他的船又挡了他们的道。他讪笑着,摩挲着右额,连说好商量,寻机后撤。他的脚下踩在了一瘫血上,他的后背上赫然有道血淋淋的刀伤。

走远的竹舫上,白衣人掀开暗门下到底舱,走到角落里,脚下轻若无步。角落里躺着个人,正是刑场被劫的何晋。

何晋虚弱地动了动唇。白衣人解下大氅,盖在他身上说:“一群猢狲蝇蚋,无需担心。”

白衣人回到甲板上,蹙眉望远,身后走来个窄衣轻裘的俊俏侍从。白衣人回想起佩剑青年的怪异举止,吩咐侍从道:“陈琦,若再见刚才那厮,务必小心。”

三日后,潭州城外的码头舟船林立,一艘帆船驶进了港。佩剑青年换了件宝蓝衣裳,像只招摇的蝴蝶飞下了船。他手搭棚子远望城郭。城墙上一只平平无奇的风筝无力地飘忽着。风筝之下,城门沮丧地面对着湘江,饥饿地张着大口,吞吐着进出的人。城门两侧贴了一圈海捕公告,白花花的像城门的牙齿。城墙下搭着不少破烂棚子,走近一看,原来是流民凑成一堆堆,竟难分辨出人形。

一队厢军官兵跑向城墙,“破烂棚子”接连坍塌下去,从里蹿出一个人来,被厢兵们人叠人地按倒在地。一阵尘土飞扬后,他被揍成半个死人,赤脚耷拉在地上被拖走了。半块炊饼掉在血污里,流民们扑到炊饼上争抢起来,又掀起一阵尘土。

佩剑青年连呛了两大口土,潭州城给他的第一印象可不算好,只觉得此地刁民甚多。他在城外驿站想雇两匹马,被店家呛了回来:“想骑马?老子还想坐皇帝的龙辇呢!马都在前线,金贵着呢!”

于是马变驴,等候赁驴手续时,佩剑青年故作老道问:“潭州城不太平啊,厢军抓的是何人?”

“太平?整个齐宋地界上有太平的地方吗?谁还不是赖活着?”店家讥笑说,“可有些人偏偏不要活,那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是‘邢家军’的。”

原来是反贼。佩剑青年听说过,潭州近来有人起事,号称“邢家军”。领头的叫邢大民,领了五百人起事也敢称为“军”。虽说被平定了,但有不少在逃的,官府在到处搜寻他们。

过了城门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比城外生气活泼多了。潭州城辖荆南七州,通衢五路,与大理国和南汉国接壤。城内人群熙熙攘攘,为商为贸,也为一个重要去处——那便是天下学子向往的潜山书院。

主持书院的山长王冼曾官至礼部尚书,才学冠绝天下。然而十年前王冼被贬出京,回到家乡潭州开院讲学。在历届科举考试中,潜山书院总能拔得头筹。书院尤爱招收寒门子弟,要通过严格的选拔考试方能入院。但若能入院,便是半只脚踏进了朝堂,因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不仅如此,书院常为当地百姓做些免费教育、筹资救济的善事,在荆南乃至齐宋都声望素著。

佩剑青年骑在驴上,腰间栓一老长佩剑,腿长得几乎要拖地,得蜷着点才能坐稳。他哼着“菱歌不许万金裘”的诗词,问青衣侍从:“那个许公子来自潜山书院,听说过此人吗?”

“少爷,若问潜山书院小的倒是知道,可这姓许的公子……潜山书院怕是有不少姓许的吧?”

“问你白问,我还知道潜山书院有不少姓王的呢!”

“少爷为何盯上他了?”

“大概是见他模样生得俊俏,想带回去填了偏房吧。”

“哎唷,少爷就别跟小的逗趣了。京城里还有一众娘子巴巴地等少爷回去呢!”

“那你还问个甚?快点行路,去潜山书院!”佩剑青年一声吼,惊得驴子嘶叫起来,没头没脑地撞到行道树上。

走路的人都比他们的驴行得快。到了书院,看门的是个十岁小僮,名唤苏不惧,对佩剑青年的佩剑查了半天才肯放行。书院进出的人特别多,饮马池边塞满了驴驴狗狗,水池都快喝干了。

佩剑青年抬头望去,嵌金乌漆匾高悬于大门上方,御题四字“潜山书院”。这匾额还有个故事。据说王冼为官时就一直想回乡办个书院。仁宗皇帝舍不得他走,甚至提前写好了匾额送他,只求他能多为齐宋效力一段时日。谁知风云突变,王冼因言获罪,惹得仁宗大怒,被贬出京。他只带了这块匾额出京,君臣十年不复见。

书院里亭台相济、楼阁相望。正直忍冬花期,满院清香。又有碑文篆刻随处可见,皆是王冼收藏。青衣侍从念着碑文道:“综……‘散’?散万法,安住一归?”

佩剑青年赏他个“毛栗子”道:“综‘覈’万法,安住一归![7]李邕之作都不记得,课都白听了啊?”

侍从委屈道:“小的哪有少爷过目不忘的本事啊?”

一群青衫学子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说是院里要论学,山长亲自主持,还有许大才子要登场。许大才子?许某?佩剑青年想起江上所见,便好奇跟去。

赫曦台临水而建,石台中央摆好了几案蒲团,一侧立起五块箭靶。外围缓坡上站满了人,都在翘首以盼。一位精瘦老者走到石台中央。他身着栗色直缀长衫,头戴黧色东坡巾,长须飘逸,目光矍铄,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流样貌。往那一站,端的有懿怀宏远、贤朗舒畅的气度。台下一番骚动,此人便是当今大儒王冼先生了。

关于王冼的传奇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三十年前他大魁天下,以状元入仕,在那之前就因诗词传唱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子”。他是文臣,却有武将的功绩,曾三下西南剿匪,四出北疆抗敌。在朝为官二十年,他就做过三代帝师。齐宋朝堂上有个说法,叫“北有丁相,南有王师”,说的就是籍贯一北一南的宰相丁谓和帝师王冼。

王冼是潭州人士,说话带着辛辣的乡音。他宣布辨书的题目是:论“偃武修文”的利弊。

四周哗然。佩剑青年被攒动的人头挡住了视线,一听题目咧嘴笑了。世人皆知偃武修文乃齐宋国策,建国之初就由太祖皇帝定下。如今百年过去了,齐宋却被强国所围,屡遭强敌犯边,甚至以缴纳岁币换取和平。无论朝堂还是民间虽多有议论,敢公然提出异议者却不多。因为提出异议的不是被贬官了,就是被派到前线去实践一把——都死光了。

王冼点了号称“潜山才子”的五位学生,分别是吴猎、陈琦、赵方、游九言和许酬。他们背着大弓和箭矢走上台来,齐齐向王冼躬身唱喏。

潜山书院的辨书的规矩,每人开口前要先射一箭,射箭的成绩计入辨书的总分。佩剑青年心想,难道一言不合还可以射死对方吗?

五人一开场就言辞激烈,针锋相对。赵芳认为国本不可质疑、不可动摇,故利大于弊;陈琦和吴猎是主战派,认为旧制制约了军队实力,才造成了如今强敌环伺的局面,故弊大于利;游九言进退自如,认为利弊各半。

再看箭靶上,赵芳和陈琦中规中矩,吴猎近乎全中靶心。游九言的箭靶上却是个光蛋,他发言不少,只可惜屡射不中,有一箭差点射中了石台外的观众。以至于他附近空了一大片,所有人都躲他远远的。

许酬的那块箭靶上也是个光蛋,不是他没射中,而是尚未发声。台上你来我往,台下议论纷纷,眼看大半炷香过去了,王冼说:“许酬,你一言不发,要一鸣惊人吗?”

只见许酬整了整衣衫,缓缓起立,向王冼含颌略作一揖。他扯了发带蒙在眼上,转身走了几步,回头时已然偏离了箭靶。底下好多声音提醒他歪了,他仍然举起了弓,取箭、拉弓、瞄准、射出,一气呵成。他拆了发带,看到远处红靶心上铮铮晃动的箭羽,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步入到台前中央,环视众人。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位……”

就这两字掀起了佩剑青年的眼皮。沙哑、镇定,像独坐于城头、轻挥羽扇的军师,头淋箭雨也不慌张。佩剑青年扒开人群挤到前面,终于重逢了江上那位白衣人——许酬。

没了白衣大氅的遮盖,许酬的相貌像呈在须弥座上的佛像般一览无余。眼如秋柳,面如岩霜,山筋松骨尽在眉梢,像南方人的长相,又透着北方人的劲儿。眼角微搭,眼波若深潭,仿佛任何所见都难激起波澜。明明未及弱冠,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冷静之气。

不,不是冷静,而是冷。佩剑青年隔着十丈远都能感到一股肃杀的寒意。被他盯一眼,都会四面着慌地想找厚棉褥裹上。此等寒意只在枯林寒山里才有——那种缭绕的冷烟,从深不见底的沟涧里生出,飘飘渺渺,虚虚实实,绕寒枝、绕孤峰,又不知飘到哪里去。远远看着,叫人畏惧,不敢走进去,怕有豺狼虎豹、魑魅魍魉藏身其中。

比起江上惜字如金,现在这冷人话多了点。许酬说:“一国国策并非一成不变,利弊是非亦如此。‘偃武修文’在齐宋初立时期,对我国休养生息,避免地方割据,绝对是利大于弊。然而国无内忧必有外惧,齐宋被大显、南汉等强国环伺,若需抵御外辱,又岂能无骁勇善战之师?国策是否该体现这等偏重变化?此其一。”

许酬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还不时清清嗓子,令他沙哑的嗓音更突显了。佩剑青年精神抖擞了一点,想他派头还挺足。

“其二,单就‘偃武’而言,齐宋禁军数量不在少数,却并非高效能战。军队统制由中书门下、枢密院、三衙[8]互相牵制,决策不速,军令不达。又有文官监军,有碍军将当机立断。再者,禁军行‘更戍法’,每三年异地轮换,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偃武’之弊端自现。”

佩剑青年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许酬书生意气,连刀剑都没摸过,论起军机国事来只会泛泛而谈,没想到还挺有见地。

“其三,‘修文’‘偃武’不应割裂对立而论。譬如书院所授之奇机巧械、科学算理,皆对军器监发明新式武器大有裨益。发明‘神臂弓’和‘霹雳炮’的就是文臣。故而,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动态观之是为对策。”

“许酬,你最后这句可是有点骑墙啊。”王冼笑道。

“骑不骑墙,不照样是山长最得意的弟子嘛?”潭州知府、张寻之父张宗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张宗昌带头鼓起了掌,众人才敢鼓起来,哗啦啦一片响。张宗昌回头问身后一人:“都记下来了?”

执笔小吏钻了出来,扬了扬手中的速记札子。

王冼变了脸色。张宗昌叫上许酬和王冼,移步去了赫曦台后的成德堂。门一合上,外面就围上了一群耳朵。刚开始还听张宗昌好言好语,没一会,就听他厉声道:“别给脸不要脸!”

“张公子我见过,教不了。大人另请高明吧!”许酬说。

“本府警告你,你今日妄议朝政,本府这都记下了!”张宗昌说。

又听王冼说:“怎能叫‘妄议’?我等议论得不认真吗?‘妄议朝政’的帽子太大,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张宗昌语塞,大步撞着袍脚,闯门出去。王冼施施然走回赫曦台,对学生们说:“‘偃武修文’乃一哀题。若齐宋国力雄厚,文武皆可发扬,何需扬此抑彼?齐宋建国初期武力强大,有偃武之底气,如今却要看他人眼色,扬则怕周边各国警觉抗议,偃又不足以应对南汉窜袭良州之突发敌情。老夫希望诸位文武皆长,须知文治武功皆为立国之本。老夫亦盼有朝一日诸位入庙堂,便无须再探讨此等议题。”

说完王冼就拿起箭,一回首,一放箭,正中靶心。

佩剑青年拉着侍从,几个快步绕到王冼面前,拱手高举,做一长揖道:“老师所言甚是!”

王冼一愣,打量着佩剑青年。只见他身形颀长,肩臂如仞,头束锦罗银丝巾帻,身着束腰窄袖龟纹大锦宝蓝戎衫,胸前鼓鼓囊囊,不甚利落。

在齐宋,看人先看鞋。佩剑青年脚蹬白皮六合靴,靴上绣湖蓝祥云花样,与衣服颜色相得益彰,一直延伸到千层纳的棉毡鞋底上,取“脚踩祥云”的彩头。

佩剑青年的衣服已经够眼花缭乱了,身上还挂了不少配饰,金光银闪。腰间一侧坠一挂黄玉螭龙璧佩,另一侧剑钩上挂镶金嵌玉的宝剑。应该会点功夫,可站没站样,脑袋前倾,背顶弯了,原地一杵,左右腿来回倒腾,一把就能推到似的。剑眉阔脸倒是英气,鬓角粗黑严整,修得仔细。可嘴角一挑笑,笑容就像浮在水上的油花,英气变痞气,一看就和书香之地格格不入。

“我是衡儿啊,老师不记得我啦?这是贾苏,老师也不记得了?”见王冼迷茫,佩剑青年一巴掌将侍从推到王冼面前。

王冼结巴道:“你是、你是……顺……”

“顺路过来看您的!”贾苏赶忙接上话说。

郑衡称赞潭州钟灵毓秀、人比地灵,请求王冼收留他几日。他嘴上说着,目光却在探究着王冼身后的许酬,像铁犁耙从下耙到上,又从上耙到下,最后钉在下面不动。只见许酬的月白裥衫垂在一双黑色毡靴上。

“老夫记得公子从前最不喜在学堂待着了,老夫见贾苏的次数都比公子多。如今怎么感兴趣了?”王冼问。

“我早已从善如流了,刚才不是还有一位才子说要‘动态观之是为对策’吗?”郑衡故意提到许酬,可许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低头叉手站着。

王冼又问:“话是没错,不过公子盘缠带够了吗?”

“够了,您不用担心我。”

“呵呵,老夫不是担心公子,老夫是担心……这个书院嘛,那么大,花钱的地方也多。”

郑衡恍然大悟。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胸前骤然瘪了下去。他丢给了许酬,许酬手都没伸,看着钱袋掉在脚下。郑衡悻悻捡起,交给了王冼。

王冼允许郑衡住下,其他学子却不太高兴。游九言提醒王冼入院考试还有半年才进行。郑衡听出来了,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是走后门进来的。他大手一挥说他本无意于功名,就好游历天下,呆不了几日便要走的。但这解释就像赌徒说戒赌、酒鬼说戒酒一样让学子们难以信服。

王冼招呼许酬安顿郑衡。许酬答应了,仍是不惊不喜的表情。郑衡终于有机会搭上话了,表现得熟络得很。他说:“我对许兄可是见之不忘啊!”

许酬说:“我忘了。”

短暂的尴尬后,王冼又对许酬说:“老夫事务繁杂,郑公子就跟着你吧。”

“老师,学生也很忙的。”许酬推脱道,“让九言兄去吧。”

游九言却推给了吴猎,吴猎再推给赵芳,竟无一人愿意陪同郑衡。但王冼坚持要把郑衡塞给许酬,许酬满脸写着“我宁可把整本《论语》都吞了”的不乐意。

许酬带二人去客舍。一路上往来的学子都有点敬而远之,看来他当真是个人物。

许酬随意安排了下,说:“客舍简陋,若不习惯……”他顿了顿道,“那也没办法。我学业繁重,能不烦我最好别来。”

郑衡本来还笑脸相迎,一听这话拉住他说:“哎,你真不记得我了?那卖唱小舟、那大帆船……我还记得许兄养了只狸奴,它还活着吗?”

“活得比你好!”

许酬看郑衡拉着自己的袖子,五官纠成了一团,像吞了个毛虫。他后退一步,冷冷道:“杀人凶手。”

贾苏喊道:“你叫谁杀人凶手?”

许酬环视一圈说:“这还有别人吗?”

贾苏不服道:“我们明明救了人!少爷是故意撞他们的……”

“闭嘴!就你话多!”郑衡转而对许酬好声道,“在下与许兄,夙缘已久,人间无此啊!那日见许兄以诗赋救人,既大义又文雅,在下很是佩服。在下要有许兄这本事,他来十条大船我也不怕啊。”他左手扶在佩剑上,边说边打量着许酬的毡靴。羊毛做的靴子走起路来就跟猫步一般无声无息,但易沾染污物。许酬这双倒挺干净,像时常打理的。

郑衡还在啰嗦时,剑就被抽走了。剑是厚脊短身剑,剑鞘饰以金银宝石,比平常的剑略重略厚。剑挡做成云头状,镂空处内嵌一枚玉环,用来穿手绳并系一条宝蓝色丝绦。和华丽的剑相比,玉环稍显逊色,只是枚普通的青玉环。

许酬举着剑直刺到郑衡胸前,就差一寸距离时被郑衡双手握住,往他胸口硬怼了上去。剑锋一寸寸地卷回了剑把里,郑衡一寸寸地挪到了许酬面前,微微一笑道:“假剑而已。”

许酬把剑还给郑衡,讥诮道:“剑做得再漂亮却不能杀人,就是个废物。”

“做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郑衡把剑入鞘道,“许兄倒是对杀人见血的事很感兴趣?”

“在下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倘若有把剑,早就忍不住拔剑相向了。你忌惮南汉人?”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忘了当年南汉就是借口寻找失踪商人蹿袭齐宋,连禁军都不敢打他们。别说这些了,明日做什么?”

半柱香过去了,许酬还没说完明日课业。郑衡已经头大了,问道:“那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吗?”

“藏书阁。”

“你可是在取笑我?”

“取笑?你看我笑了吗?”

见许酬一脸严肃,郑衡摸着右额讪笑道:“好商量,好商量,只要有美人美酒美食便可。跟着许兄先熟悉下周边也好。”

郑衡把许酬送到了门口,问许酬住哪。

“时晴居。”

“食琴居?”

“‘时晴’,‘快雪时晴帖[9]’的‘时晴’。”

见郑衡一脸呆样,许酬不耐烦道:“你问哪有温泉就行了。”

“你那还有温泉?啧啧,这条件也不赖啊。我去看王冼老……”郑衡差点顺嘴说成“老头”,马上改口道,“……老师的时候,也可去会会你了?”

“非要来我也没办法。丑话说在前,我只有茶,没有酒。”许酬拍了拍郑衡的右背,痛得郑衡直抽冷气,面上却要硬撑着。

许酬摸着右额走出了客舍。杵在墙角的陈琦跟了上来,低声问道:“这厮盯上我们了吗?要不要我赶他走?”

许酬说:“就是个废物,随他去吧。”

待许酬一走,贾苏赶紧扶着郑衡满书院寻大夫,幸遇上吴猎,非要亲自带他们去。吴猎自幼习武,堂堂六尺五的身躯,生得虎背猿臂,鲸目燕颌。满脸络腮髭髯引人注目,除了眼鼻,面目几乎皆埋其中,因此得了个“神髯将军”的绰号。

潜山书院的医馆名叫“小西天”。吴猎轰他们进去,自己却不进。医馆里只有一个美貌姑娘在看书。但姑娘说她不是院医,院医在清风楼的袅袅姑娘那里快活呢。吴猎在门外催促起来,脖子都快伸到姑娘跟前了,却还是不进来。郑衡要了金疮药,临走问姑娘芳名,说叫“芳绮”,还真是个芳名。

郑衡一转身,身后站着一个打着酒嗝、红着眼圈的小老头,大声问他:“小子,看上我徒弟啦?”他出其不意地弹了下郑衡的下身,痛得郑衡直不起腰来。

吴猎见状,嗖地就跑了。芳绮赶忙拉走老头,说她师傅打招呼的方式就是这般特别。原来这个嗓门特大,顶着一头鸟窝般乱糟糟的卷发,常年处在半醉半醒中的七十岁老头,就是江湖人称“药仙”的佘谷蝉,亦是潜山书院的院医。

郑衡终于明白为何要叫“小西天”了,他不禁怀疑吴猎想让他尽快“归西”。

郑衡一回客舍,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又大叫一声。贾苏掀开他的中衣,他右后背上绑着绷带,渗出了血。

郑衡嘶嘶倒吸凉气,一番刀光剑影倏忽过眼,想起都后怕。三日前他们刚进蔡河,遇到一艘渔船触礁。好心救两个渔民上船,谁知却是水匪。这两个水匪有些奇怪,一上船就砍人,要命不要财。一番打斗后,郑衡挨了刀砍,掌舵的也被砍伤了,帆船才乱了方向,撞上了张寻的船。在目睹渔女被调戏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才没有直接出手相救,而是假装撞了小舟,特意放下绳梯暗示他们扒上帆船。本想带他们离开是非地后再放他们下去,没想到许酬的出现坏了打算,还遭许酬误解。

贾苏一边抹药,一边直抹泪,劝道:“少爷,咱们还是回府吧,要不命搭上了,得不偿失啊!”

“你懂什么?有打有杀才叫江湖!我初入江湖就救了两人,”郑衡摆了个钟馗打鬼的姿势说,“你看看,我可有大侠风范?”

贾苏不敢说,郑衡这姿势更像是“大虾风范”。

郑衡把宝剑上的青玉环左三圈、右三圈转动后再拉起,鞘身打开了半面,露出暗匣来。暗匣里藏有一卷竹篾纸,纸里夹着一缕毡毛,沾了点黑红的血迹,黏成了细细的一缕。他搓着毡毛慢慢转着,回忆起许酬穿的毡靴来,还有这厮百步穿杨的箭法。他轻笑道:“喝龙井,穿着却像没钱,举手投足像见过世面,说是大户也像,说是平民百姓也像。”

“也可能是个特别抠门的大户。”贾苏凑过来说,“小的去查查姓许的底细。”

“不光是他,今日论书的几人都要查。一群文武兼备的书生,我看这书院没那么简单。”郑衡目光一沉道,“另外,给府上的劄子该写了吧?”

贾苏从文房四宝柜里取出纸笔。郑衡推开纸,又重新取了张笺纸。贾苏悻悻点头,知道自己又马虎大意了。郑衡干脆自己提笔,写好后放入蜡封的信封里,叫贾苏送去递铺。

安顿好一切,郑衡发现假鬓边翘起一角,他用蘸了两下唾沫贴平整了,才安然走出客舍。现在,他不再是追查黑煞的顺亲王赵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郑衡。

劫走何晋的人上了一艘竹舫,踪迹到了潭州城就断了;潜山书院的书生文武兼备,潭州城藏有乱贼也是个是非之地;尤其那个许酬不是个简单人物……种种线索汇聚一起,郑衡打算在潜山书院好好“学习学习”。

与此同时,一只信鸽从潜山书院飞出,在书院上空飞绕两圈后向东北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