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匣遗诏
上部 望月篇
立冬后,汴京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大雪从未时[1]就开始下了,到晚上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漫天大雪被北风卷挟着,扑扑簌簌地倾洒下来。夜已深,天地间一片安宁,只听到落雪的声音。
在宰相丁谓听来,这落雪声却犹如钹镲鼓点,搅得人心神不宁。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古怪,那么早,那么大,就如皇帝赵光臻的病一样,也来得迅疾又古怪。赵光臻多年来身体欠安,由皇后刘婵垂帘听政。半年前,臻园里的人工湖研凤海刚修好,赵光臻与刘皇后泛舟于湖上,不想却遭遇行刺。赵光臻落入湖中受了惊吓,近两个月更是渐入昏迷。
赵光臻的弟弟、裕王赵光盛在北疆督办修葺长城,一得递铺奏报便拔马回京,但还是迟了一步,摄理朝政之事已交由丁谓和刘皇后。裕王气得咬牙切齿,想重新请旨,无奈赵光臻清醒的时候少,其所居的万岁殿又被刘皇后把持,裕王始终不得机会面圣,连带着对丁谓也看不顺眼。
可裕王要是知道丁谓其实不想做辅政大臣,定会骂他尸位素餐。不是丁谓故作姿态,要不是因为皇帝有恩于他,病中百般托付,要不是为了——丁谓看到丁夫人和独子丁泓钦正向他走来——要不是为了还得给丁家独苗耕植几年成才的土壤,他真想撂挑子了。
有妻儿在旁,这本该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丁夫人给丁谓披上大氅,丁泓钦给丁谓带来了手炉。丁鸿钦任礼部侍郎已有五年,再动动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丁谓摩挲着手炉问:“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该打的招呼打过了,一有动静就先传到咱们这儿来。”丁鸿钦说。
丁谓思虑着,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了。很快宫里的内侍张华来了。丁谓临去前嘱咐丁泓钦今晚切记不闻、不问、不言。
张华一见到丁谓,脸上刚挤出个笑容,又憋了回去,大概是觉得不妥。他小声道:“宫里让相爷赶紧去万岁殿。一会儿还有几家要走,咱家这腿脚也不方便,一得到消息,头一个就跑相爷这来了。”张华的左脚受过伤,但仍得赵光臻器重,留在御前伺候。
丁谓塞给张华一个锦袋,说是治腿脚顽疾的草药。张华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可不是几棵草药的分量。丁谓又嘱问一句:“雪深路遥,裕王府怕不太顺路吧?”
张华深深地看了丁谓一眼,跛行着离开了。一出相府,一条大路通向两头,东边去到裕王府,西边去到顺王府。檐子轿一离地,颠颠儿地就往西边去了。
万舍千户、东市西坊,白日里的辉煌嘈杂此刻都归于寂灭。齐宋都城汴京城犹如一个沉睡的巨人,在夜色和白雪的掩盖下愈发沉默。
宽阔冷清的御街上,一驾马车呼啸而过。丁谓赶到宫城,在东廊门楼前下了车。从这里开始,进入内宫的人就必须步行了。他急匆匆地走着,先穿过了凝晖殿,见殿前司[2]较以往更添了两层。近年来行刺多发,宫禁本就森严。此刻能调动殿前司的只有刘皇后,果然是心思缜密、行事妥当之人。他心里安稳了一些,今天他和刘皇后都必须要稳住。
到了万岁殿,都都知[3]卢谨躬身送丁谓入殿。万岁殿里灯火缭绕,香烟弥漫。穿过层层幔帐、袅袅氤氲,丁谓看到刘皇后坐在皇帝的寝榻边,手里拿着个金匣。
老皇帝见到他最信赖的宰相,君臣一梦、千古空名的感慨袭来,两人都不免唏嘘激动。丁谓抹着老泪,一口气说道:“天家终于醒了!真是上天有德,天家洪福齐天!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斋戒祷告、抄经诵佛,终于把天家盼醒了!”
“你怎么也信则个了?”躺在寝榻上的赵光臻笑了。他看上去清醒得很,声音也正常,只是脸色灰白得吓人,眼眶凹陷下去,泛着乌青。但即使病重,他仍然照顾着身边每个人的情绪,永远待人和善、亲切。
赵光臻有话要和丁谓交代,叫刘皇后先出去。刘皇后把金匣放在矮几上,轻轻拍了下,给丁谓使了个眼色。这一拍便是把齐宋的命运都交由他手了。
刘皇后退出万岁殿,与卢谨隔着火盆相对无言。
宫门开启,裕王最先进来,其后有几位一品王候和执政,最后进来的是张华。刘皇后旋即走到门前最显眼的位置上。裕王奔过来,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要往殿里奔。
刘皇后张开一臂挡住他说:“裕王,天家正和丁相说话,吩咐了谁都不见。”
“可笑!本王可是天家的亲弟弟!”
“裕王别为难本宫。”
裕王盯着刘皇后大袖上紫鸾鹊谱的刺绣,那鸟头的花样越发可怖。他往刘皇后面前逼近了一步,可她不退,不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又说:“裕王别为难本宫。”
“皇后这般偏袒,石家会记得皇后的好吗?也不想想帘子还能垂几天?”
刘皇后叹了口气,让开道说:“不管是谁要进,本宫拦着是为他好。这时候闯宫,天家会如何想呢?”
刘太后总是以一种耳语的声高说话,听上去和风细雨,听完后才咂摸出不对味。此话一出,裕王反而不动了。他看着大殿窗户透出的光,眼中不甘,只好后退一步,脸色阴沉地候着。
三皇子晋王同他的母妃石贵妃也赶了过来。石贵妃指了指殿里,刘皇后用口型告诉她是丁谓在里面。石贵妃又看了眼裕王,有些苦闷,转头盯着殿里,再也没挪开过视线。
再过一会,二皇子顺王探头探脑地从宫门一侧闪了进来。他挨到刘皇后身边,喊了一声“大娘娘”。刘皇后半嗔半怪地说了他几句,又给他肩上掸雪,又给他披上厚氅,宠爱至极,由此可见。顺王命苦,母妃蔡婕妤在他幼年时上吊自杀。刘皇后唯一的皇子赵郗早夭,便把顺王过继过来,一手养大,待之不薄。
此刻任何站位都有讲究,离万岁殿越近的人便离权力中心越近,越能决定齐宋今后的走向。裕王已经离大门隔了五个人了,他嘴上说要烤火,往上挪了两级台阶。
突然,寝殿里的灯火忽暗忽明,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一个人影投射在大殿的窗纱上,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影很快消失了,然后又没了声音。
裕王刚欲开口。刘皇后轻声道:“候着。”
紧接着,殿里又传来刀斧落地的声音。只听到赵光臻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便好好去做吧!”这一声既激烈又悲惨,也不知为何这么说。
殿外的人们面面相觑,只有张华低头盯着自己埋入雪中的跛脚,刘皇后则依旧镇定地目视前方。
雪,仍在漫天飞舞着。
大殿门开,丁谓失魂落魄地磕倒在门边,哭喊道:“天家……殡天了!”
众人涌进万岁殿,只见赵光臻面朝下,半个身子探出了锦被外,头发散乱地披着,似挣扎过。一旁地上有把金斧头,原本是挂在墙上的装饰物,不知怎的掉落了。
从万岁殿到垂拱殿,内侍们报传的嗓音尖利而刺耳。呜咽的哭声在宫里宫外漫延开来,垂拱殿上候着的官员们都跪拜了下来。
张华的膝盖重重砸到雪地里,双手抓满了雪。万岁殿里拥满了人,刘皇后和石贵妃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持。丁谓把金匣交给卢谨说:“请都都知宣旨吧。”
卢谨拿出卷轴,目光掠过卷轴上的文字,身子抖了一下,看了一眼刘皇后。后者目光沉沉,像为卷轴盖了一个确认的铜章,卢谨便宣读起了遗诏。念闭,一阵短暂的沉默,众人表情纷呈。少顷,皆伏于地面高呼吾皇万岁,唯有裕王和晋王呆立着。
刘皇后抬起头说:“裕王不跪下迎接新君吗?”
裕王夺下遗诏看了两遍,扔到地上道:“你们胆子太大了!竟敢篡改传位遗诏!”
这是新旧朝交接时最担心发生的一幕,像雷前闪电,预示着暴风雨迟早要到来。裕王不顾先帝尸骨未寒,肆无忌惮地叫骂了一番,连宫里最忌讳的恐怖预言都说出了口——曾经有个道士断言下一任皇帝活不过一年。道士已被斩首,但谣言无法斩断。裕王对皇位势在必得,曾对此嗤之以鼻,今日却用来诅咒新君赵卓。
石贵妃护着不知所措的晋王,现在她有足够的权威对抗早就势同水火的裕王了。裕王一把推开围上来的内侍们,叫骂而去。晋王赵卓年仅八岁,只能看到大人们的膝盖慌乱地晃动着,吓得大哭起来。刘皇后赶紧蹲下,用茯苓糕安抚他,说要带他去垂拱殿上看大戏,让他演皇帝,将会有许多人向他下跪,他这才破涕为笑。
丁谓看到这一幕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一抬眼,正对上刘皇后和他微微一点头。这一幕也被张华看进了眼中。
雪仍在下着。朱门绿瓦被掩得失了颜色,天地间唯有黑白二色,为刚刚逝去的仁宗皇帝戴上了孝色。一行人走出万岁殿,身后留下了长长一串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湮没了,了无踪迹。
刘皇后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被张华接了去。拐出宫门,张华渐渐落在最后,偷跑回入内内侍省的厢房,从书架上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的是另一份遗诏卷轴。他泪流满面地走到火盆旁,眼前交替闪现着刘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眼和仁宗皇帝凄惨悲凉的死状。
火舌舔到了卷轴上,烧到了张华的手指。他疼得一缩手,卷轴掉了下去……
一个月后正值隆冬,雪厚风紧,一行浩荡的凤辇车队在大相国寺前停下。主持方丈归屿法师引领刚刚荣升为太后的刘婵进入寺内,张华和凤仪女官随行。
刘太后和归屿盘坐在大雄宝殿里,身后是高大的三世佛像。刘太后把经书盖在膝上,凝神望着窗外。归屿停下讲经,问道:“太后娘娘可是有惑?”
刘太后想了想说:“哀家真有一惑。他人叫你走,你却还想留,是听从他人,还是听从本心?”
归屿在刘太后翻开的经书上随手一指,只见书上写着: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4]。刘太后读了读,笑了笑,问:“可哀家造过恶吗?”
归屿赶紧伏在袈裟上,惶恐找词应对,再抬头却见经书已被丢进了火盆里。
刘太后走出了大雄宝殿,张华递上手来搀扶,她高抬一手,示意女官来扶。她走走停停,拐到寮房歇了歇。再出寮房时,又让张华搀着了。
张华看着左顾右盼的刘太后有些疑惑,小憩了一会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走两步他更疑惑了,刘太后的内八字变成了外八字。
刘太后说想走走路,叫仪仗到前面等着。殿前司把汴河大街一头一尾一拦,封得严严实实,连个耗子都窜不进来。
天寒地冻,汴河结了厚冰,倒映着柳树寒枝,还有刘太后、张华和女官的身影。一群寒鸦从冰河上掠过,呱呱远去。有个黑影从河对岸飞来,脚踮在冰面,悄无声息地落在三人身后。等张华发现时,刺客的短刀已直冲刘太后而来。女官抓过张华往前一推,张华肩上挨了一刀,尚不致死。他惊愕地看向女官,就见她拔出一短匕,捅进了他的腹中。
女官道:“你差事办得好,安心上路吧。”
张华来不及喊就倒地不起了。刘太后这才扯开嗓门呼救,犄角旮旯里顷刻涌出皇城司[5]护卫。刺客以寡敌众,却拼了命要冲上前来。有几次挨近了,刘太后连刺客的眼眸都看清了。那眸子和冰河一样,冰冷、硬邦,有裂纹滋生,倒映着她悚然僵立的身影。
刘太后不懂武艺,见过的只有大庆时助兴的花拳绣腿,但也看出刺客功夫了得。刺客刀法诡异,没有胡乱绕的招式,却短促有效,每刀必中一人。只微动下,对手就已倒下,连血光都不见。没会功夫就横七竖八倒了一片人,血却没见几滴。
无奈皇城司的人不少。刺客寡不敌众,放了个窜天炮,几缕白烟落在河对岸,四五个黑鸦般的身影乍现。刺客们终于挨近刘太后,一刀刺进她的心怀。刘太后睁着眼睛倒地,就倒在张华身边,登时断了气。
而张华还没死透,挣扎道:“她……她不是太后!”
为首的刺客一愣,马上叫撤退。殿前司这才姗姗来迟,从大街两头跑来。刺客们踏着冰河逃向对岸,比远走的黑鸦还要轻巧,冰面上只落下半个血脚印。
殿前司追到对岸,包围圈越缩越小,终于圈住一只“黑鸦”。一声“刘氏祸国”的高呼宛如晨钟暮鼓,回荡在汴京城上空。
大相国寺的寮房里,真正的刘太后坐在椅上,手中快速转动着念珠,一声声地念着“阿弥陀佛”。
三个月后,行刺太后案审毕,刺客伏法,将于南门大街的十字路口施斩刑。刺客名叫何晋,隶属杀手组织黑煞。没人知道黑煞从哪冒出来,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能成为行刺的理由太多了。
这几年针对皇家的刺杀不少,有些看打斗方式就知道是黑煞干的。有些看不出来的也被归罪于黑煞,反正都抓不到。因此难得抓到一个,汴京府就要大肆宣扬一番。如果大庆殿上可以砍头的话,汴京府尹鲍正傅都想把行刑台架到那上头去了。
艳阳下,春风猎猎,刀斧手就位,吞口烧酒,喷于斧头。斧面如镜,映着挨宰之人的模样——何晋体无完肤、半死不活,也映着四周的看客——或看热闹、或蠢蠢欲动。
刀斧手扬起了斧头,天静了,风息了,何晋垂下了头。人群里,几十把错银手刀绷直了刀背,等待发令的号召。就在人们的目光都锁紧在何晋身上时,响起一声凄厉的嘶鸣,一头疯驴闯入人群。人们惊慌四散,紧接着一声巨响,行刑台爆炸了。
木渣、血肉四溅,浓重的硝烟迷得人睁不开眼。鲍正傅倒在地上,望天在想,幸好没架到大庆殿上。
暗伏的殿前司握着错银手刀,从四面围拢上去,刑场正中一片狼藉。殿前都指挥使[6]石凯南挑起块烧焦的皮肉闻了下,是猪皮。他朝炸散了的行刑台狠踩了一脚,碎木顷刻倒塌,露出一个地下洞口。
“真别说,‘乾公子’的话本都不是瞎编的,果真有人劫刑场,将军还不快去追?”顺王赵衡扇着灰走上前来道。
石凯南道:“多谢顺王提醒。”语气既不屑,又不得不顺从。
“话本上多半会说这洞口是掩饰,犯人真正逃跑的方向是那里。”赵衡用指头向四周胡乱绕了绕。
石凯南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洞口。赵衡讪笑了下,走向相反方向的烟雾中去。
谁都不愿向刘太后报告刑场被劫的坏消息。推脱了半天,慈宁宫的管事都知蒯忠不情愿地走向了刘太后。刘太后听罢不语,抚摸着怀里一只银豪蓝眼、名叫映雪的猫。她对一众官员失职并未放在心上,而是问道她最宠爱的顺王是否也去了。
“顺王已出城追查刺客去了。”
映雪躁动起来,冲蒯忠嘶叫着。刘太后放手让猫跑了出去,嗯声道:“都叫哀家给惯的。顺王打小就有个捕快江湖梦,天天吵着要为哀家找刺客。难得他这份孝心,就随了他的愿吧。”
蒯忠出去路上又遇到了石太妃。听闻顺王去向,石太妃笑道:“江湖险恶,顺王这趟的‘历练’怕是少不了吧?”
蒯忠喏喏称是。他找到皇城司使余景奂,说有新差事,语气甚是不屑。余景奂吊着眼睛看他,说了句“没把的还想指挥带把的”,语气更是不屑。这两人相看两厌,蒯忠不愿囿于宫苑,欲兼掌皇城司;余景奂时时防范蒯忠,怨其总是阻碍在他和后宫主子间。
一番吹胡子瞪眼后,余景奂骂骂咧咧地接下了蒯忠传达的新差事:找几个得力的人,好好“护卫”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