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炒作及其他
夜读《全唐诗话》,见在白居易死后,唐宣宗以诗吊曰:“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此诗使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文化名人”?靠什么才能成为“文化名人”?答案就在诗中:“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白居易的作品,在当时能够如此地深入人心,被国内外民众所喜爱,并且历经千余年至今仍然被传诵,就是因为他的作品所产生的伟大的精神力量,已经化作中华民族的血液,流淌在世世代代炎黄子孙的心中。
因而,在文艺界,有了名作,才有“名人”;有了名作,必定产生“名人”——没有名作,谁也炮制不了“名人”。徐悲鸿、齐白石等人虽已谢世几十年,在国内外仍然享有崇高的声望,究其底里,还是在于他们的作品。
但当前的美术界,可不是这样。有许多把锅底“炒”得发红的所谓的“名人”,除了有着一大摞不着边际的吹捧自己的文章,以及真真假假的、数不清的头衔之外,人们再也弄不懂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代表作品。
齐白石95岁时,写给弟子胡橐的册页中说:“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从事於画。”怎样才能达此境界?早在东周《礼记》第四十二篇《大学》中已经写道,为了“明明德”“亲民”“至善”,要“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定”与“静”,是任何人取得重要成就之前提。如果物欲满腹,心境嘈杂,何尝能够创作出尽善、尽美、感人的作品来!
我们有些“美术家”,为顷刻间出名获利,不想像唐僧那样去“取经”,而是采用商家促销法,依靠电视等各种媒体、出版物、与政要合影、虚假拍卖等手段,连番“轰炸”,不断地爆炒自己。更有甚者,有的在城市的交通要冲、繁华地区、地铁站、过街天桥,设置大型、显眼的广告、灯箱,可谓漫天雾霾!
自然,文人“炒作”,自古有之。关键是怎样“炒”,“炒”什么?《独异记》载,唐代陈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顾左右,以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遂定次日演奏并宴请诸君。届时,子昂砸碎胡琴,取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时武攸宜为建安王,辟为书记。”(转引自《全唐诗话》卷一)
陈子昂通过这样的“炒作”,为自己制造了一次立功、立德、立言的机会。之所以他能够达此目的,关键在于作品的底气。他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已成千古绝唱。他是历代公认的唐初文坛承继汉魏风骨、反对六朝颓靡之风的主将。
在时下,似乎巨额资本,决定着艺术市场;艺术市场,决定着作品价格;作品价格,决定着作者的社会知名度以及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下。于是有的人通过市场运作,把自己非常平庸的作品,标价数十万、数百万,时时显露于媒体间。似乎借此可以陡然间身价百倍,过起了阿Q瘾;也有的由此盘旋直上,尽览着无限风光。另一方面,有的作品价格,不论艺术性高低,都与作者的各种职衔成正比,这也算是“中国特色”。
此时,使我想起了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八所言:“大抵世之于文章,有挟贵而名者,……有依附先达,假吹嘘之力而名者;有务为大言,树门户而名者;有广引朋辈,互相标榜而名者。……迩来狙狯贾胡,以金帛而买名;浅夫狂竖,至用詈骂谤讪,欲以胁士大夫而取名。”这与当前浮躁的世风何其相似,看来这也称得上是一种另类的“国粹”。
其实,作品的艺术价值,与作品价格,并不是总有着必然的联系。法籍近代画家梵高,生活十分贫困,卖不出什么作品,37岁时,在疯人院自杀。随后,他被载入西方美术史,每件作品全都升值到天价。
从19世纪末起,俄罗斯大收藏家特列契雅科夫,购买了列宾、苏里科夫等“巡回展览会画派”许多画家的代表作品,而后全部捐给了国家。20世纪中叶,美国阿恩海姆在基金会资助下,完成了格式塔心理学的研究,把西方美学中的科学理性精神,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我想,这些个人和社会团体,他们的学识和眼力,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很值得我们借鉴与思考。若到了这样的时期,一直欢腾的躁动者们,或许有可能安定下来,进入到一个休眠期。
名作,不需要“炒作”;“炒作”,也绝对成不了名作。善哉!
写于2013年4月3日夜
(原载2013年4月12日《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