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鱼永远在舞蹈
L在被遗弃的世界里又生活了十二年。
在这些日子里，L再没有去过cafard，也没有见过C。
“他死了。”L默念着，“他死了。”
“我没有杀他，可是他死了。”L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街道上走着，“连他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时隔十二年，L通过自己的计算，又一次来到了现实世界。
于此同时，I在凌晨两点醒来。
她在一个人住的小公寓中踱步，最后在阳台停下了。
阳台上有一个鱼缸，几乎占满了阳台，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不过，鱼缸里没有鱼，可能是死掉了吧。
或许，是跟随它们的主人一起搬走了。
当然，那里面可能从来就没有过鱼，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叫它鱼缸。
I醒来的原因是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肿的厉害，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受刑。她在玻璃反射的奇异的光中打了个寒颤，后退了，退到她的卧室去。
I躺在床上，她幻想着自己就是躺在鱼缸里，一个更宽敞，更干净的鱼缸。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她的爸爸下班回家带回来一缸小鱼，有两条纤细的橘黄色小鱼，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条甩着轻盈的尾巴的橘红色小鱼，像是穿着薄纱裙；还有一条黑色花纹的孔雀鱼，它最大，性格也最沉稳。
“这真是一条傻鱼!”她闪着亮晶晶的眸子，把一粒小小的鱼食按进水里，看着它沉了底，被孔雀鱼吞进肚子。那几条小鱼都在水面附近游，只有它沉在缸底，偶尔起身，经常抢不到食。“要是饿死了怎么办？”
可是，最先死掉的是那条橘红色的鱼，她最后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华丽的纱裙已经褪色，而且变得破破烂烂，边缘已经被撕碎了。
她的母亲把鱼从缸里单独捞出来，加了水，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因为它还没有完全死掉，她仿佛还能看到它微弱的呼吸，在水中起伏。
她们在等，等一条鱼的死亡。
她看着这鱼，鱼也看着她。
她如今才明白，究竟谁才是看客。
等到鱼死透了，她的母亲端起塑料盒，走向厕所，把里面的东西倒进马桶。然后，按下了冲水键。
她看着这一切，竟然没有阻止的理由。
“让它回到大海里吧。”她的母亲这样说。
如今的她从床上坐起，不小心碰到枕边装杂物的塑料袋，一阵细碎的响声，就像是千万根针扎向她的耳朵。她知道，这时因为喉咙的缘故。此时，她的头也疼，因为缺觉，而睡不着，是因为太疼了。想到这里，她竟忍不住笑了，可干裂的唇，又让她疼了。
她想反驳，反驳那句话——“让它回到大海里吧。”
现在她知道了，它，是从温室里出生的。
不过，这又有什么，谁小的时候没有养死过几条鱼？
谁会真的去探寻它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只是鱼。
你呢？也不过只是人。
终有一日踩成土，吹作烟。若说能留下什么，恐怕……只是幻影——别人眼中的一瞥。
她在这床上抱病挣扎着，在这人的聚居地挣扎着，在这茫茫宇宙中挣扎着。她，太卑微了。
她想起了比她还要卑微的东西：两条橘黄色的小鱼，纤细脆弱的身子，在离水面极近的地方不停的游动，清早喂食的时候是这样，晚上偶尔起夜的时候去看还是这样，无论何时你投向它们那么一瞥——它们永远在水中起舞。
就是这童年时留下的一点梦幻的影子，支撑着I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结局她是知道的，那两条鱼也死了，谁也逃不过的命运。
只剩下那条黑色的孔雀鱼，还是安静的沉在水底。喂它，它就吃；不喂，它就独自在缸底的细石子里寻。它活得时间最长，比其它的鱼长一个月。
母亲说，它是死于孤独。
孤独，真的会死人吗？
这一问，却是问到了L的心里。
他正巧在现实世界游走，一个人在黑夜中自然是孤独的，自从见到C起，他过的就一直是这样的日子。
起初，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C照顾他，教导他。逐渐的他知道C就是那只变成人的猫，它放弃了回到自己原来世界的机会，选择在那个时空中缓慢的老去，不过，它不会死亡，就和H一样。
后来，他长大了，C离开了他，他就独来独往，在两个时空中游走。
“孤独，真的会死人吗？”
L也想知道这个答案，他去找了。
他看到了，还是小女孩的I隔着玻璃抚摸金鱼。
等他回过神来，那鱼缸已经摔碎了，混着绿苔的水流出来，只剩下橘黄色的影子。
“要不要告诉她呢？”L想着，“还是告诉她吧。唉，又是一出悲剧，不过想来也是，在夜里不眠的人，有几个是能排演出喜剧来的?”
I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她先想到的是窗户。她小心的从床上下来，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咳，”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那个鱼缸。她想着，现在天气冷，阳台上没有暖气，这鱼缸……怎么说也不会因为冷热不均碎掉……那是因为什么？
她本不想管，可是索性睡不着，就去看看也无妨。
她来到阳台，因为冷，用力裹紧外套，下一刻，她就因为恐惧凝固了：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鱼缸，缸底铺了细石子，水里有四条小鱼……
她的心跳先是近乎停止，然后猛地加快，冒出了一身汗，又迅速的在她的皮肤上变冷。
她看到，两条橘黄色的小鱼不停的游，一条橘红色的小鱼拖着尾巴有气无力的游，那条黑色的孔雀鱼还是沉在缸底。突然，它从缸底一跃而上，冲着那条晶莹的尾巴撕咬了一口，过后，又沉到水底，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惨然大笑，当然，她的嘴角又扯痛了一下。
她明白了，那条鱼为什么死，那两条鱼为什么只在水面附近游，还有那条黑色的鱼，它，哈哈哈哈……
“所以，我劝你，真的是要善良些。”L出现在I的身后，“最后一个就是你了。”
I转过身去，慢慢后退，说：“你，你别来这里烦我，我不想看见你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L说。
“我的报应？”I忍不住咳了几声，“那又是谁在报复我，他又要谁来报应呢？”
“管好你自己。”L不屑的回答。
“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死，不怕受伤，不怕卑微，因为我只有我自己，”I向前走去，想绕过L，“我的命运啊，我都一眼望到头了。”却被L一把抓住手臂，I的左臂上本就有一处肿了，她急忙去挣脱，可是又被L抓住了左肩。
“你想回到过去吗？”L想帮助她。
“我一路走过来那么不易，我不会回去。”I说。
“你想知道你未来的生活吗？”L想通过塑造幻境来带给她希望。
“还没发生的事，用不着我操心。”I回绝了。
“你觉得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有意义吗？”L掀起I额前的碎发，看到她额头上的印记，他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比起你这个问题本身，有意义多了。”I还是那个样子。
L慢慢靠近I的前额，贴了上去。他感受到了一阵灼热。
其实，当L看到她过去记忆里的丈夫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时，他就开始怀疑。他回想起C曾经说过，被遗弃的世界里的时间过得很慢，而他在现实世界一次只来几个小时，许久不来一次。
L心想：那么，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我。
只是其中还有很多疑点，例如，L当初没有这些记忆，而且是以小男孩的模样去了那个被遗弃的世界……如果是时空间出了差错到也是有可能的。
L此举，是为了看一看自己前妻I之后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I从床上爬起，她想起自己该吃药了，于是一通翻找。阳台上一切照旧，她只当是昨晚的一个梦。
L看到了，此后她会有一段美好的爱情，生下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后来的丈夫很爱她。
“我想我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去了，可是这样看来，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呢？”L独自想着，“我是被这个女人甩了，在她眼中，我就是个疯子，对了，我的职业是……作家，作家，来自现实的人……”
L的心中一震。
“我要找到C去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