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与融合:王尔德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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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奉献与牺牲的善

源于剑桥而后来被称为“快乐王子”的童话以奉献、仁爱为基本主题,其暗含的爱情(燕子、王子、芦苇)折射出王尔德日后生活的同性恋情,有研究者甚至认为王尔德与其妻子康斯坦斯的关系就如同燕子与芦苇的关系。因为“尽管她很迷人,但很难进入王尔德的内心世界(深处)而一同分享丈夫的生活”(though attractive,was hardly literary and was intellectually incapable of sharing her husband’s life.)。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最终只能是心灵永远的隔阂。正如王尔德在雷丁监狱所写的长信中所表达的那样:生活中充满了甜蜜与痛苦,人们在品尝生活带来的幸福时,又同时在品尝另一种痛苦。Ellmann在王尔德的传记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一方面,王尔德《快乐王子》中的快乐王子享受着人世间的所有快乐与幸福,另一方面,快乐王子心中的“美丽花园”注定是遥不可及,而最后只能心碎而亡。

王尔德生活的英国维多利亚社会,表面看似繁荣昌盛,然而僵化教条的观念充斥了人们的头脑,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犹如随时会喷发的火山,时时充满危险与危机。所谓的仁慈与博爱只不过是上流社会用以维护其利益的标签而已。王尔德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一文中,一针见血地对社会制度的弊端予以抨击:“用私有财产来缓和私有财产制度所带来的可怕罪恶是不道德的。这既不道德也不公平。”(4-289)王子的牺牲与奉献并未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多的改变,世界依然以其固有的方式运行,短暂的安宁与平静最终只能让位于更为强大的世俗力量。王尔德创作的童话显然已超出了给一般孩子阅读的范畴,而是更具文学性的童话作品(Literary fairy tales)。“正是由于童话这种艺术形式的特殊功能,王尔德恰当地运用了童话这一优雅的文学样式及机智语言来表达他的艺术观点及对英国社会的批判。王尔德始终把艺术与道德分开的原则看成他唯美主义艺术的基本主张。他在艺术创作中总是努力按照自己的唯美艺术原则塑造艺术形象,但是,他所塑造的所谓唯美形象,一刻也没有完全脱离社会的道德现实。王尔德企图通过艺术手段让唯美形象从道德现实中脱离出来,说明了他塑造的唯美形象本身就具有了道德的基础。因此,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艺术主张只能是一种艺术理想而无法真正在艺术实践中实现。童话的创作实践证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艺术原则并没有超越道德现实的主题,相反,他的童话仍然具有宣扬美好理想和以教诲为目的的基本特点。王尔德的童话无法回避崇高的道德主题,也无法回避塑造以教诲为目的的道德形象的事实。聂珍钊教授指出:“文学的根本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6]童话这一独特的艺术形式更是没有失去其作为教诲的重要功能与意义。

王尔德以童话形式反映他所处的英国社会现实,除了有其创作习惯及自身特定的因素外(即创作童话时,他的两个孩子尚处于幼年时期,为孩子讲故事是他作为父亲的义务及习惯),与这一时期童话在英国的盛行不无关系。

从19世纪五六十年代起至19世纪末期,童话在英国文坛重获新生,罗斯金、萨克雷、乔治·麦克唐纳等作家为童话在英国的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有趣的是,王尔德的妻子也非常喜欢童话这一文学形式。不管王尔德是否青睐童话样式,从他对叶芝童话的评论可以看出,他此时已表现出了对童话的热爱并决心坚守这一文学传统。可以说,这一时期王尔德的童话写作成为其创作的必然选择。他熟知欧洲大陆童话的传统,更熟知爱尔兰的民间传说故事,这使得他在自己的童话创作中既汲取了传统童话的精髓,又颠覆了传统童话中总以大团圆为结局的僵化模式,取而代之的是给读者提出并使其思考的社会问题,进而反思艺术家作为独特人群的特殊使命。这正是王尔德童话创作的伦理价值所在。

王尔德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贯穿其童话创作,他认为个人主义的实现只有在社会财富的平等分配中才能真正实现,同时还须辅以自然之爱、容忍和谦卑。《快乐王子及其他童话》是王尔德关注英国文明、宣泄个人不满情绪的童话集,标题故事中的快乐王子本身就已成为王尔德童话的反讽标志。快乐王子并非真正拥有快乐,只有当他死后高高耸立在城市的上空,并意识到他原来毫无责任感时,他才想到要为此前碌碌无为的生活做出补偿,这种补偿的途径自然是牺牲自己帮助别人。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越是牺牲自己,就越感到快乐与满足。快乐王子可视为作家的代言人,艺术创作的根本目的即是给人们的生活带去快乐而不求回报与奖赏。最终,快乐王子的善行并未得到充分的理解与欣赏,最终只落得被投入熔炉的命运。

王尔德的语言有其最精彩的成就,自然而流畅。[7]标题童话故事《快乐王子》是描写高高耸立在城市上空圆柱上的快乐王子的故事。[8]快乐王子和小燕子是王尔德塑造的两个至善至美的形象。人们看到了快乐王子和小燕子的善良及对穷人的同情。矗立在广场上的快乐王子,看到了世间的痛苦与悲伤,感受到了人们命运的多舛,怜悯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童话作为王尔德表现艺术理想的独特方式,仍然会包含许多伦理思考。当时的《雅典娜》杂志上就有如此评论:“王尔德因其童话中包含对现实的辛辣讽刺而有别于其他童话作家。”[9]其实,即使王尔德采用的是较为远离现实世界的童话形式,作品中的伦理意图仍清晰可见。王尔德笔下的快乐王子外表非常美丽,“满身贴着薄薄的纯金叶子,一对蓝宝石做成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红宝石嵌在他的剑柄上,灿烂地发着红光”(1-337)。所有人都向这样一尊美丽的雕像投以赞许的目光,先是市议员对他的欣赏;后有聪明的母亲以快乐王子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失意的人渴望像快乐王子一样快乐;孤儿院的孩子把它想象成天使。快乐王子显然已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美与善的化身。如果说快乐王子此时只是供人们参观、观赏的漂亮的无忧无虑的雕像,那么其后来的行动则表现出了其善良的、富于同情的美好心灵。尤其是他甘于奉献的精神更是令人为之动容,他不顾可能面临的危险,竭力帮助处于困境中需要帮助的人。小燕子也被快乐王子的精神所感染,与快乐王子共同完成了神圣而崇高的使命。

正如快乐王子所言,他活着并拥有一颗人心的时候,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当他死去只有一颗铅心的时候,却能知晓人间的冷暖与世间的丑恶。强烈的对比暗示了作品中所蕴含的道德内涵。一方面,先前的快乐王子根本不关注身边的世界,无忧无虑的生活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不关心人间冷暖,甚至不知道眼泪是何物。他眼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忧愁,没有苦痛。他生活在象牙塔般的乌托邦世界里,王尔德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就是如此;另一方面,快乐王子死后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却并不如他原先想象的那样,这个城市,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穷苦,有太多的丑恶。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哪怕只有一颗铅做的心,也会忍不住恸哭。快乐王子想改变这一切,他要用自己赤诚的心去感动世界,他更要用自己的行动去改变所有的贫困与饥饿。为此,他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快乐王子随后的一系列善行就足以说明这一切。他首先看到一所穷人住的房子里,穷困的母亲正守在她生病的孩子旁边。快乐王子看到这一切,请求燕子:“你肯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给她送去吗?我的脚钉牢在这个像座上,我动不了。”[10]本来要飞回埃及的小燕子看到了快乐王子忧愁的面容,他决定帮助这位善良的快乐王子,于是便从“王子的剑柄上啄下了那块大红宝石,衔着它飞起来,飞过栉比的屋顶,向远处飞去了”,[11]小燕子把红宝石放在妇人屋子里的桌上,用自己的翅膀给小孩发烫的额头扇风,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并甜甜地睡下了。而小燕子更是高兴:“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却觉得很暖和。”快乐王子告诉小燕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Because you have done a good action.)”。[12]快乐王子的无私给予不仅给了处于艰难中的人们希望,也给自己和小燕子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与幸福,这种快乐和幸福就是他们理想的最高境界。小燕子留在了快乐王子的身边,继续他们的快乐追求。接着,他们“看见一个年轻人住在顶楼里面。他埋着头在一张堆满稿纸的书桌上写字,手边一个大玻璃杯里放着一束枯萎的紫罗兰。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乱蓬蓬的,他的嘴唇像石榴一样地红,他还有一对蒙眬的大眼睛。他在写一个戏,预备写成给戏剧经理送去,可是他太冷了,不能够再写一个字。炉子里没有火,他又饿得头昏眼花了”(1-342)。他们决定帮助这个勤奋却依然贫穷的年轻人,小燕子几乎不能拒绝快乐王子要他把自己一只蓝宝石的眼睛送到青年作家手里的请求。年轻人非常高兴地认为有人赏识他了,于是他又继续拼命自己的写作。年轻人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这增添了他追求幸福生活的勇气,此时的快乐王子和小燕子心里更是有说不出的喜悦与自豪。

他们对快乐的追求一刻也不曾停止。最后,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快乐王子又决心去帮助寒风中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次他要小燕子取下他的另一只蓝宝石眼睛。小女孩笑着跑回了家,迎接她的将是更加美好的生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小燕子陪伴双目失明的快乐王子,并给快乐王子讲他所看到的世界。快乐王子认为“最奇特的还是那许多男男女女的苦难,再没有比贫穷更不可思议的了”(1-344)。快乐王子请求小燕子在城市上空飞着,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有钱人在他们的漂亮的住宅里作乐,乞丐们坐在大门外挨冻。……看见那些饥饿的小孩伸出苍白的瘦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污秽的街道。在一道桥的洞下面躺着两个小孩,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想使身体得到一点温暖”。快乐王子要把全身的金片都拿去送给穷人,而他也由金光闪闪变得灰暗难看了。小燕子由于严寒未能及时飞到埃及而冻饿而死。此时,“王子的那颗铅心已经裂成两半了”(1-346),失去光泽的王子塑像很快就暴露在公众面前。市长及参议员都指责其难看无比,况且还有一只死鸟在其脚下。人们迅速把快乐王子的塑像拆卸下来。未能在炉里熔化的铅心被扔进了垃圾堆。[13]上帝把铅心和死鸟看作是城里最珍贵的东西,最终被召回了天国。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也是作品中蕴含的美好理想(altruistic plan)[14]

快乐王子和小燕子是王尔德所塑造的体现其唯美主义主张的艺术形象,他们对美的执着追求也正是王尔德所追求的目标。王尔德童话作品中因快乐王子的奉献精神而体现的崇高则从另一方面给了人们道德的启示。

王尔德的童话极富诗化语言,是英语童话中的典范之作。王尔德正是借助纯正、优美、典雅的语言揭示了更为深邃的思想,激起了人们的同情与仁爱之心。[15]他的童话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文学,正如周作人在译介王尔德的作品到中国时认为的那样,他的童话非小儿说话一样的文体,相反,他的童话作品是给成人阅读的。因此,他的童话作品中必有其深刻的思考与含义。童话中的快乐王子和小燕子为了帮助处于贫困与饥饿中的人们,不畏艰辛。快乐王子送走了身上所有的珍宝,小燕子也耽误了飞回南方的行程,他们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尽管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收获的是为上帝所颂扬的仁爱之心和道德美(moral beauty)[16]

全身贴满金片,有着宝石眼睛的快乐王子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然而他并不快乐,心中充满了忧伤,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的泪水是同情的泪水。当他看到城市居民的丑恶与穷苦,当他真正面对社会阴暗的时候,铅做的心也似乎受到了感染,他要用仁爱的心去照亮人世间的阴暗。仁爱“这种至尊的、结构性的德行……(要求)我们应当爱我们所有的同伴,或我们所有的生物伙伴”[17]。被道德规定为仁爱义务的不一定就是爱的或友善的情感,而仅仅是寻求他人的善或幸福的意志决心。快乐王子正是实践着这种德行,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践行这种施福。他先把剑柄上的大红宝石送给了正在发烧的孩子和生活穷苦的裁缝;接着把一颗做成眼睛的蓝宝石送给了一位生活潦倒,正在埋头写作的年轻作家;又把另一颗做成眼睛的蓝宝石送给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干脆把身上所有的金片给了正在挨饿受冻的乞丐与穷人。令人欣慰的是,仁爱之心让得到帮助的人们心存感激,并对生活充满信心。

快乐王子与小燕子肉体的存在是有限的,但生命体现出的价值是永恒的。这种永恒与幸福就是灵魂的不朽,王尔德想追求的就是这种永恒的生命价值。快乐王子与小燕子恪守仁慈、向善的伦理情感,最大限度地给予别人以关爱。他们的生命是尊贵的,而蕴含在内心的灵魂更显尊贵,只有具备高贵灵魂的生命才是最值得颂扬的。王尔德在童话作品中尽管坚持以其不涉道德的唯美主义艺术观来塑造他的唯美艺术形象,但这些艺术形象仍没有超越道德现实。既然生命无法继续,那就让灵魂永生。王尔德显然理解了基督教教义的精髓,那就是,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死后进入天堂而获得永生。

王尔德对希腊文化、希腊精神有深刻的理解,并深受古希腊伦理思想的影响。“希腊人的传统思想,是对现实生活持肯定态度占支配地位的思想。”[18]即灵魂与肉体是紧密结合的,随着灵魂“再生”思想的影响,人们的灵魂观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灵魂再生意味着灵魂不死。“善的理念”作为一种最高的存在已经进入了人们的思想。因此“人在现实社会的一切追求必须以‘善’为目标,凡事都要以追求‘善’为根本”[19]。这些观点在王尔德的童话中都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一方面,以善为根本宗旨的社会是人人所期盼的。快乐王子与小燕子的追求与行为正是这一精神的体现,他们时时为善,完全不顾自己可能面临的困境。另一方面,快乐王子与小燕子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他们的灵魂获得了永生。没有了世俗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变得更加纯洁,正如快乐王子所说,当他有一颗人心(肉体)的时候,他反倒不知眼泪(怜悯、同情)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上帝对快乐王子与小燕子的赞赏更是对“善”这一伦理价值的肯定,并使之得以永恒。快乐王子与小燕子的死不但没有带来恐惧与阴冷,相反,“向死而生”的乐观更使得故事中的伦理价值得以彰显,仁爱是值得永远颂扬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