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闲吹庄子
闲吹庄子,只能是闲吹。是什么意思呢?我有空,诸位有空,就叫闲。吹不同于讲,讲是讲课,是讲道理,吹就是大家读后感觉很好玩。这里我们来闲吹庄子。
想起我少年时,空气没有污染,大气透明度非常高,夜晚,特别是夏夜,我这样的少年就爱在老家的院坝里面看星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时候感觉天空就像倒扣的锅,星星就像是一个个钉子,白银做的钉子。小时候的歌谣说:“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那时候我想,长大以后一定要买一架望远镜,我要看看那些星星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后来进入社会,忙于人事,难得再抬头看天空。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才买了一架双筒望远镜,放大七十五倍,四百多元。
我晚上看星星,有了两个惊人的发现。一天,我看上弦月,突然清楚地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月亮上有环形山是我早知道的,但是那次是我亲眼看见了。那时候我意识到,眼睛看到的是距离我三十六万公里的环形山,非常激动。
后来我又看到了金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当时非常惊奇,以为把望远镜方向瞄错了——金星怎么会像镰刀形的月亮?但那的确是金星,因为金星和月亮一样,有相位,即晦朔弦望,而我当时看到的是上弦。我一个小小的人居然能够看到这样遥远的距离。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空间的距离有很清楚的感觉,但是我们还生活在另一维,除了空间之外,还有时间。对时间的遥远我们忽略了,也不感到惊奇。这里我要讲的,距离我们有两千三百多年,很遥远。那时候的一个人叫庄周,我们应该感到惊异:这样遥远的一个人会这样近,好像就是在望远镜里面看他。读了《庄子》我们理解他,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奇人。
这样的一个人非常之奇特,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谜。他为什么要写《庄子》这部书?这部书包括《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一共三十三篇。有人说《杂篇》和《外篇》是他的弟子写的,但是从文字看,应该还是他写的,《内篇》就不用说了。
我们奇怪,在中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思想和文学想象力都是奇怪的。当时儒家、墨家、法家都在说社会应该怎样建设,只有庄子说这个社会已经建设得太多了,应该向后转,不能再向前去。他的学说,古往今来发人深省。他的事迹没有流传,我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司马迁把他的传记附着在《老子传》的后面,而传记里的内容几乎都是从《庄子》里面摘录下来的,所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以厘清。于是,我们不得不回头看一看战国时期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中央政府完全失去了统治权,都城设置在洛阳,周朝天子只能管理至郊区,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黄河和长江流域独立出很多小国,有些小到只有现在一个县那么大,这就是所谓的战国时期,社会是很不安定的。
不安定是因为失去了统一的政治领导和文化口径,各个小国可以自行其是。这样混乱不统一的状况构成了中国文化的黄金时期,正是这时候大家可以随便说话。处士横议,随便谁都可以随便说话,更不用说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了。
并不是说庄子这个人特别聪明,他之所以能产生那些思想实在是由于有当时的那个环境。当时最吃得开的有两派,一派是墨家,一派是儒家。墨家的资格比儒家还老一些,这两派在思想文化方向上经常发生冲突。儒家的另外一个代表孟子批判杨、墨二家,说杨子“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极端自私;对于墨家提倡兼爱,儒家说这样还有什么君、什么父,没有等级的差异,怎么体现君君臣臣?而墨家则说儒家完全是统治者的帮闲,墨家认为应该由自己出来改造社会,不必取得政府的支持,要帮助弱势群体,使人与人之间完全平等。墨家组织十分严密,不像儒家那样松散。其领导被称为巨子,巨者,大也,就像后代的袍哥大爷。墨家想以他们组织的行动干预社会——有不平等的由他们铲除;哪里有灾难,首领带着弟子去救灾;哪里有战争,首领带着弟子去叫他们不要打。两千年后,我们看到这样做仍然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墨家的威望高得多。儒家主张妥协,维护统治,于是跟墨家不能调和。
但是庄子既不信儒家也不信墨家,他信道家、老子,但是跟老子又不同。老子的全部著作是给统治者出点子,用一种温和的方法统治,不要把百姓惹毛了。庄子不同,他专门拆台。后人把老庄连起来,他们相同的是某些理论和概念,但不同的是目标。庄子的目标是倒退。庄子认为到他那个时代为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社会有了文明。他的整个理论是批判社会文明,拿我们现在的话说是批判进步,因此历朝历代没有统治者支持庄子的理论,他们把儒家、法家学说作为自己的理论,因为庄子不合他们的口味。
庄子说社会发展只会越来越坏,因为人类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文明制度把人搞坏了,把大自然搞坏了,雀鸟都怕人了。他说远古时候雀鸟是不怕人的,人可以拉下树枝看鸟窝。在他的《外篇·马蹄》里面讲马,把马作为标本说人类怎么破坏大自然。他说野马完全是自由的,吃草喝水,快活的时候用颈部互相摩擦,不愉快要打斗的时候就用蹄子踢对方。所以当马是很简单的,只要会吃草喝水、用颈部摩擦和用蹄子打斗就可以了,马的苦难从人类有了文明便开始了。人类抓了野马驯化成家马,使它们离开了草原,离开故乡,之后又训练马,在它身上捆了很多东西,那套马具有十多种,还有专业术语,就连马屁股后面的皮带都有专用的名称,叫“鞧”(qiū),其他的也有专门的名字。人类用各种东西捆起它们,加上马鞍、笼头,用鞭子打,使马的本性被扭曲,马的本性也变坏了,因为人用各种办法管束马,马也有各种办法反抗。比如偷吐嚼子,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马最柔软的地方就在嘴里。马听话并不是心服口服,它是被迫的,本性被改变了,它也会咬人踢人,偷偷把嚼子吐了,偷偷地攻击人。马一旦落到这样的境遇,就失去了自然的天性。这里表面说的是马,其实说的是人,人都是在各种社会关系和制度的约束之下的,人不得不遵守这些规章,所以从人类有了文明开始就有了两面派。庄子认为原始人绝对没有两面派,他们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们互相开玩笑,吃饱了拍着肚子,跳舞唱歌,欢乐是人的本性。但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后,人类就被管束,所以有了郁闷,有了神经衰弱。
当今,任何一个国家,不管如何标榜自己的社会进步,都不敢说自己国家里没有抑郁症,就是因为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复杂,人们的压力越来越大。日本人自杀的不是很多吗?因为每个日本人就像庄子笔下的马一样被管束了起来。
庄子就是这样批评人类的文明建设。他还讲过一个故事:在汉阴(“汉”是西汉水)的一个地方,可能是在陕南嘉陵江北岸的一个村庄,一个老头在种菜,需要灌溉用水,陕南跟四川交界的地方河流比较少,于是要打井。他就在自己的菜园里面打井。这个井十分奇怪:别人的井都是圆的眼,用水桶提水;他的是一条又深又窄的梯沟,有一个阶梯,他就走下去,他不用桶,用的是一个土陶烧的瓮,就是装酒的坛子。他抱着这个瓮下到井底,把水灌满,然后再抱上来。有一次,子贡(孔子的学生,读书很多,后来下海经商发财了)说大爷你怎么这么笨?你应该与时俱进,有一种新发明是杠杆(古代叫桔槔,就是运用杠杆原理来提水的工具)。子贡说用这种办法功效会大大提高,你也不累。老头怎么回答呢?他笑了,说:用不着你说,难道我连这个还不知道吗?只是我不像你一样卑鄙无耻。使用了机械之后人就有了机心,会变得奸诈,世界之所以变得混乱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
接近五十年前,庄子的这个观点曾被认为是很反动的,说他是奴隶主思想家。当时无产阶级的唯物史观,说所有的人类社会都经历五个阶段,最早是原始共产主义阶段;有了私有财产之后,就是奴隶社会,奴隶主是极其反动的,动不动就杀人,割耳朵之类;然后就是封建社会,当时还说孔夫子作为封建知识分子还是有一定进步性的。
只有庄子如此反动,对此只有一个解释,他拿了奴隶主的钱帮奴隶主说话。现在人们便不这样说了,前几天我看任继愈先生说先秦诸子的书,还是给庄子说了不少好话。
庄子连用桔槔提水都反对,确实有些不近情理。往往人们写书的时候为了讲清某个道理,将某种状况推到极端,在某种程度上不妨堪称游戏文章,不可当真。但是庄子的确认为文明是人类的灾难。我也不敢说这话,但是还是有一些感觉,我们的社会虽然在不断进步,吃得好、穿得漂亮了,然而社会走上这条发展的道路,究竟要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一部分环保主义者就认为,人类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国外一位学者说人类这样发展,很可能就像剑齿虎的命运。剑齿虎最初牙齿十分锋利,后来这个特长不断发展,到哪里都取得胜利,但是这样使它的基因失去控制,牙齿越来越长,最后造成了剑齿虎的灭亡。
人类万年来的文明建设,焉知不是发展到剑齿虎的错误道路上去了呢?我举个例子,我年轻的时候每天扫地,五六天的垃圾才够一撮箕,现在不行了,每天的垃圾都有一口袋,当然这个口袋小,就是王府井百货商场的口袋。后来我看一篇文章说,美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人一年就产生两吨垃圾,而且大多数的国家都是这样。
再以汽车举例,人均汽车拥有量中国与美国一样的话,那么中国的城市交通就会瘫痪,会全部塞车。
即便如此,现在人类的发展之路还没有回头反省的迹象。因此庄子的批判不失其片面深刻的意义。不必完全相信,但是仍然能启发我们思考: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办?
先秦诸子里唯一对人类命运作了悲观推测的就是庄子,所以他不被人喜欢,人们都觉得他专门给人泼冷水。但是我想,幸好我们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个庄子,不时给我们敲一下,让我们反省。
《庄子》的内容很多,其中很多知识我想在本书中和读者分享,但篇幅所限,不太现实。同时,庄子这个人让我很惊异。我想,他哪里来的这些知识?《庄子》的《逍遥游》里面说大鹏鸟怎么飞翔,绝云气负青天,中间有一句我很意外:“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们看到的蓝天是它本来的颜色吗?“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一个东西叫天?古希腊人说天是玻璃做的锅,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没有一个天,只有一个无限远?我很佩服,因为现在说空间是无限的,爱因斯坦说有边缘,但是却是无限的——有边缘,是说宇宙起源于一百多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迄今为止还在膨胀爆炸;为什么说无限?因为这种膨胀根据我们对遥远恒星的光谱红移分析,这些恒星逃逸的速度不是越来越慢而是越来越快,这种大爆炸是否有一个终极,还很难说。庄子怎么会怀疑天不是一个玻璃罩子?他说也许是太远太远,所以永远不能达到终点,这说的不就是无限吗?谁告诉他的?先秦没有任何人这样说。更奇怪的是,他认为,站在天空看地球,也是只见一片蓝色的天空——这是我很佩服的,他的这些知识是怎么来的?他的身世绝对是一个谜。很多学者考证,但是没有结果。战国时代,文化最发达的是齐国、鲁国,其次是楚国。庄子所在的宋国,最穷而且最落后,战国时代遭嘲笑的蠢人尽是宋国人。在那个环境,我们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战国时代,只有宋国值得单独拿来说。
武王伐纣,灭亡了商朝,商朝的人就被称为殷顽民。周朝处理他们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弄到现在的河南东部,以商丘为都城,建立了一个宋国。包括现在山东的西南、安徽的西北角,兰考、凤阳就在宋国,周朝把当时自然条件最差的地拿来安置殷顽民。
当然,没有记载庄子就是殷顽民的后代,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周灭了商朝,是落后的灭亡了先进的,商朝的文化远远高于周朝,周朝起源于现在陕西的一个部族,文化水平非常低,商朝从盘庚迁都之后,地理条件、农业灌溉技术远远比周朝好。两个事件可以证明,一个是甲骨文,商朝的甲骨文十分精美,小的可以只有一粒米那么大,放大之后十分美观,而周朝的字又大又丑;第二个就是青铜器,商朝留下了许多非常精美的青铜器,是现在水准极高的文物,而周朝初年青铜器质量非常差。因此,我怀疑,这些殷顽民,在全部被押送到这个最荒凉的地方的时候,可能把原有的一些文化传承下来了,庄子也许就是在那个文化环境当中,接受了后来为周朝人所不知道的文化知识,包括天空方面的知识。对天空产生怀疑的,一个是屈原,他的《天问》提了一百多个问题,第一个就是关于天空和地球。庄子的《天运》也提出了类似问题:天空是什么?雷声是不是雷车在响?风是神仙吹的吗?抑或不是?
这些科学知识庄子全部具备,因此他是那个时代文化水平很高的人,他书中奇奇怪怪的道理是儒家不议论的,儒家只是议论怎么治国,但是庄子要议论,他天生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比如他写槐树:“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庄子》佚文一则)他说春天来了槐树萌芽,生嫩叶子,五天就有兔子的眼睛那么大,十天就有老鼠的耳朵那么大,这些比喻是非常鲜活的。如果不是一个心灵很敏感细致、精神世界异常丰富的人,是不会这样去探索人类的本性,不会去探索制度对人类的扭曲的。很可能殷商时期留下来的文化,就体现在了庄子身上。
庄子为我们全体中国人作出了一个很了不起的贡献,现在还在为我们作贡献,为我们赚了不少钱,那就是他发明了神仙。先秦关于神仙的样子,最早写出来的就是庄子,而且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庄子用几句话就把神仙形象勾画出来了。
“肌肤若冰雪”,古代的冰只有一点,这里有两点,读níng,即凝,老百姓把冰叫níng冰,今作凌冰,意思是凝聚,神仙身体上的肌肉与皮肤就像白雪凝结起来的。“绰约若处子”,处子就是处女。神仙在庄子这里大概是没有性别的,就像外星人一样。绰约就是柔美,是联绵形容词,叠韵联绵形容词,指姿态飘逸。神仙的肌体不但像白雪凝结,在空中活动的时候,姿态非常之飘逸,西域壁画的飞天大概就是这样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后代的道家的修炼就是这样,就是叫沆气瀣气,神仙不喝茶,只饮露水。神仙的形象,古代就是这样定下来的。
“乘云气,御飞龙”,就是说乘云驾雾,坐在龙上面,而游于四海之外,就像我们今天说的是在地球引力之外,在太空中,这种形象不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出来的,不仅要有文学功底,还要有超脱的思想,这个神仙的形象就是庄子给我们留下来的。
庄子还给我们留下了很多东西,比如有一个词我们大量使用,那就是天籁,形容音乐的时候我们都会说“天籁之音”,这也是庄子提供的。但是你真正读了《庄子》之后,你理解了他所说的天籁、地籁、人籁后,便会发现到现在为止没有谁使用天籁是正确的,因为庄子说天籁是没有声音的。
庄子说人籁是人发出的,不论多么美好都是人籁,演奏的声音也是人籁。地籁就是大自然的声音,例如风声、雨声、雷声、江声、潮声、禽声、兽声、虫声。天籁本无声,潜藏在人籁和地籁里,作为第一动因,神秘而不可知。《齐物论》非常漂亮,写风的文字——风来了,所有东西都发出共鸣,包括树洞、山洞都发出声音。这里写了风的形象,风是看得见的,树枝在摇晃,这些全部叫地籁。
庄子说:所有的人籁和地籁都是由于某种运动发出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使它们运动产生声音的?是一个不可知的叫自然的东西,那就是天籁。天籁是不可听、不可闻、不可见、不可知的东西,庄子还通过其他的比喻多次来阐发。大家心细的话,在出太阳的时候可以在阳光下看见自己的影子,但是古人看到的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身体的本影,黑色的,另外一个,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也是读书之后才注意到的。在影子的边缘有半明半暗的一圈,叫魍魉。庄子说,有一天魍魉问:影子你到底干什么,一会儿动一会儿停?影子说:能怪我吗?是因为主人在那里动啊。我一动,才带动你,你质问我,我质问谁?于是问主人,主人说:我也弄不清楚,就像那里说“流沙河接电话”,于是我就去接了,因此主人本身也不自由。去问那个喊我接电话的人,他说:我怎么知道,铃声响了于是我喊他……于是我们永远追寻下去找不到第一动因。庄子说第一动因就是天籁,就是道,说不清、看不见,就是道。庄子说一切的东西都不是真正自由的,《庄子》第一篇讲大鹏鸟,鲲鹏转化,所有读的人,包括我在读中学的时候,还要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后人很多人取名叫鹏,但是没有一个人取对了,全是耳食之徒听来的,四川话说的“拿起半截就开跑”。
庄子未说过大鹏逍遥,而是说它不逍遥,它跟人类的影子和伴影一样都是不自由的,是世上的不可知的因素使它动的,它要飞九万里高空,六个月才飞到。为什么说它不自由?因为它“有所待”,它的飞翔必须有一定的客观条件,凡是我们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我们就是不自由的。凡“有所待”,皆非逍遥。
大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庄子写得很明白:风,风又起于气流运动,雷暴天气会有强烈的气流,从而生成龙卷风。那么大鹏不自由,谁自由呢?有人说列子自由,他学神仙已经能够御风而行,据说他一次可以飞半个月,但是他还是有所待,要有空气和风,没有就无法飞。
庄子说人怎么样才能自由,就是要做到“无所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去求人。但是哪一件事能不求人?所以庄子的观点就是:退后一步,自己回去休息,只要你投入社会,你就是不自由的。所以他说人生就是不自由,你的生命一旦由于你父亲的精子与母亲的卵子结合,你就不自由了,你想死都不行,只有活到自己完蛋的那一天。你长大了,和客观世界相摩擦,你和世界的矛盾冲突就没有停止的一天,就像骑上了一匹快马,没有缰绳,你想停一分钟也不行。他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难道就是这样糊涂的吗?是我一个人这样糊涂还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结论当然是所有的人。你想退都退不出来。
庄子说,你和外界冲突,弄得十分痛苦,越是痛苦,越是失眠,最后你还是得罪很多人,还被别人收拾,人的这种不自由,退回去又是怎样?庄子说,只是退回去还不行,你还要向一种树学习,这种树木就像我们现在说的黄葛树,千万不要学习木质好的,比如我们现在说的红木,因为做那种树绝对没有好的下场,人家会砍了它做家具,所以要做散木。什么叫散木?就是木材的纤维组织是混乱的,黄葛树就是,从来没有木匠砍了它做家具。还有桉树,我当过木匠,还锯过桉树,非常麻烦,因为它的纤维是混乱的、粗糙的,怎么加工都不行。要当成都人说的“散眼子”(方言,意为自由散漫的人;《庄子》里的“散焉者”)。只有变成这样的树才能得到平安,不然伐木工人天天提着斧头,你越有用越挨刀。没有用的树能长到多大呢?新津的五津镇一棵黄葛树很大,有半座房子那么大,有一年吹大风倒了,老百姓还出钱扶。但是其他的优质树,如从前到处都有的楠木,现在很少能看到了。
这样的话是多么的沉痛。当时那些敏感的知识分子莫不有这样的痛苦。屈原就是一棵结甜果的橘树,他的《橘颂》把自己比喻成天地之间最美好的树,但是有人要摘,还要剪它的枝,最后橘树不能尽天年,没有了橘子就被砍了。屈原比庄周小二十九岁,他们不认识,如果认识的话,庄子会劝他:你怎么这么瓜哦,还要管那个楚国,跟上官大夫争夺宪法的起草权,结果还被流放。庄子本身也是这样做的,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红过,当时的思想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一个叫庄周的人。他只比孟子小三岁,生于同一个时代,孟子活动的范围与庄子相距不过几百里,孟子是逮谁骂谁的,但是没有骂过庄子,因为他不知道庄子。孟子周游列国,别人给他的待遇都很高,他的随员都有车辆百乘,只有庄子,穷得饔飧难继。这是很奇怪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他坚持自己的花岗岩脑袋,不去当官(庄子所做过的漆园吏恐怕是管理员)。读书人就是应该把本事贩卖给国君啊,而庄子他只当过一个吏,漆园吏,不是官,相当于科员。有人说漆园是地名,但是在庄子那个时代,漆园不是地名,而是国家林场。宋国栽种了大量的漆树,很多山上都是,漆这个东西在战国时代是战略物资,所有武器战车都要上漆,武器没有漆很快会坏,战车没有漆遇到下雨也很快会坏,漆在宋国大量生产。庄周就是漆园的一个管理员,当然也算是吃皇粮的。庄子的书里面写他给学生上课,经常是在山里一边走一边上课,很可能那就是他的漆园。
庄子做了一个没有用的人,活了八十三岁,一直活到宋国灭亡之后。《庄子·外篇》有一篇很清楚地写着“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因为已经亡国了,所以叫“旧国旧都”,庄子写得非常之可怜,说城市很荒凉了,但是他看见城市的代表性建筑还在,于是心中感到安慰。这样的穷国,换一个人是绝对不会这样爱的,苏秦、张仪之类根本就没有祖国,到处游说,谁给他长官待遇就把自己卖给谁,包括孔子、孟子也是如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庄子说楚国一个国王不知道怎么发疯了,脑壳有包,听说庄子很了不起,于是派人去请他。庄子当时在濮水钓鱼,他钓鱼不是为了好玩,他那个公务员多半没有当多久,便失业了,吃的是野菜,在家里打草鞋。就是这样他都不去当官,这样的人绝对是有志气的。
至少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当庄子的门徒,他会吐我一脸口水。为什么这样?因为吃了皇粮,野鸡就变家鸡,就没有自由了。庄子穷到什么程度?有一年粮食吃完了,他去找黄河管理委员会主任,主任说:老同学好说,等人家欠我的粮食还给我就给你!庄子说:我走在路上,有声音叫我,我回头看见车辙里面水中有一条小鱼,我问它有什么事情,小鱼说我要干死了,你赶快给我要一碗水。我说我自己还在旅游,我先去考察长江,回头给你修一条水渠,引黄河之水给你。鱼说,这样的话我都变成干猫鱼了。庄子嘴巴很刻薄,不能跟同志们搞好关系。他有一个同学叫曹商,原来在宋国的时候也很倒霉,后来钻营到了宋国国君那里,宋国国君说他口才好,要他到秦国帮忙办理外交。曹商讨得秦王喜欢,秦国国王很满意,就给了他一百辆马车。曹商坐车回来,到了庄子住的贫民区,想显摆一下。看见庄子正在打草鞋,他很感慨地说:如果说我们俩比谁打草鞋好或者饿功好,我的确比不上你,但是我只要去见大国君主,后面就马上会有百辆“奔驰”。庄子说:我听说秦国国王正在生痔疮,背上也有疮,很疼,于是叫手下用嘴吮,背上的吮吸一次给一辆车,痔疮吮吸一次给五辆车,这次你带回来一百辆,大概是吮吸了二十次吧。
我是当过“右派”的,看到别人的幸福生活还是有些羡慕,所以我不能当庄子的弟子,因为他是毫不动摇的。我也不光是说他骨头硬,庄子说,身处乱世,只想求一个平安。庄子说树林里面的野鸡在树林中不停走不停啄,它其实很辛苦,“五步一啄十步一饮”,必须这样才能养活自己。但是它不愿意被养在塔子山鸟语林。里面虽然有吃的,但是没有自由,内心不快活。最早发表自由主义理论的就是庄子。所以他是中国的老牌自由主义者。说他是“奴隶制代言人”,白日见鬼!
他一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是理论家,叫惠施。惠施的理论与他不同,惠施专门研究逻辑,形式逻辑,那个时代叫名学。惠施还有一点跟庄子不同,惠施说,庄周啊,你就像一种树。庄子问什么树,惠施说有一种树木叫香椿,还有一种叫臭椿,木质不好还尽散发臭气,没有谁来采摘它的嫩芽,你是臭椿。
惠施是要到官场去拼搏的,庄子最反感他的形式逻辑。惠施有一些观念十分奇怪,从公孙龙那里学来坚白论,涉及事物性质的分析。一块石头,如果是石灰岩,我们会首先说它就是碳酸钙,但是根据惠施的坚白论学说,一块石头不单是一块石灰石,还是一个坚,因为这是石头的一种性质,硬也是石头的一个部分;还有白,因为它是白颜色的,白也是石头的一个部分。惠施的命题最有趣的是鸡有三只脚的理论。他说,鸡有脚,这个脚作为一个概念就是一只脚,还有左右脚,所以一共有三只脚,这个就是形式逻辑。庄子尽量讽刺他的学说。这是他唯一的朋友。因为庄子在宋国找不到第二个有他这样高的文化素养、有资格来跟他辩论的人,只有惠施能当他的论敌。
后来惠施死了之后,庄子带着学生从他坟前过,给坟墓行礼,学生很奇怪。庄子说,我尊重我的论敌,我的论敌与我的关系就像一个故事里面说的,一个刷石灰手艺很高的匠人,他刷石灰根本不脱衣服,长袍长袖,不会有石灰粘在自己衣服上。一天石灰落在他鼻尖上,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耻辱,不愿意擦掉,怎么办?就去找楚国一个用斧头很高明的人,石灰匠说:你用斧头给我砍!那个人运斤成风,斧头被耍得都看不见了,而且他耍斧头时不用眼睛看,眼睛闭着,只听噌的一声,就砍掉了石灰匠鼻尖的石灰。庄子说,我和惠施的关系就是耍斧头的和石灰匠的关系,彼此绝对信任。只有他说的我信得过,只有我说的话他听得进去。自从他一死,我就非常寂寞了,找不到人和我一起探讨学术了。我看到这段话,感觉到智慧者的凄凉,没有人理解庄子。惠施虽然观念和他不一样,但是理解他。
惠施把自己的逻辑到处使用,庄子很不高兴,就讽刺他,说休息就休息,你讲什么学问。有一次庄子和惠施到城外的护城河上,河叫濠,上面有桥,叫梁。庄子很悠闲,惠施时时刻刻想着严谨的逻辑,庄子则是在娱乐,他看到桥下有很多鱼(南北朝诗人庾信就说“桥影聚行鱼”),庄子就说:鱼多快乐啊!惠施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是经不起科学检验的,凡事要讲科学,我的逻辑学起码就是科学的。庄子觉得这个人没有一点趣味,完全政治化、思想化,你讲逻辑我也讲:我不是鱼,你也不是我啊!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施说:固然我不知道你,但是你确实不是鱼,那么你从哪里知道鱼的快乐?庄子根据形式逻辑回答:你这是在问我从什么地方知道?你听好,你问我从哪里知道鱼很快乐,我告诉你,我从濠梁上面知道。“Where, where?”我回答:“On the brige.”在桥上。你没有一点趣味,什么都要用科学和逻辑学理解。季羡林老师说,真理不见得是越辩论就越明白的,他引用了这个故事,说真理不可能是越辩论越明白的。虽然他是大学问家,但是他没有把这一段读懂。
首先,这不是真理,这是一个诗人对自然界的感受,庄周是表示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敏感,季先生也没有读懂“从何而知”这一句。惠施死了之后,这样愉快的交锋就没有了,他只有带着自己的学生在漆园讲课。一天一边走一边讲,见到一棵树,他说:为什么这么好的树木,那些伐木工人走过的时候看都不看?学生也觉得奇怪。庄子说:这棵树,名字叫樗(就是我前面讲的臭椿),不但气味难闻,而且木质不好。你看我就是因为品质恶劣,所以现在活得尚好,品质好的早就被锯掉了。庄子讲课就这样,不像我们现在讲课还有讲义,讲义还要经过审查。庄子说,天晚了,山下面有我一个朋友,大家去吃饭吧。到了之后,朋友很高兴。大家要吃晚饭,朋友对仆人说,庄先生这样营养不良,给他们杀一只鹅。仆人说,有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会叫的留着防贼。弟子听到之后都笑了:老师教我们无用,但是这里无用的被杀了。
弟子问:老师到底要我们做什么样的人?无用?但是无用的鹅就被杀了。庄子说:我要你们学,站在这边看,你是那边的人,站在那边看,你又是这边的人,但是你哪边都不属于,你是夹缝中的人。这就跟儒家不一样。儒家要我们积极投入,白天工作,夜晚加班。庄子在《养生主》中说,人要在夹缝中生活,“缘督以为经”。古人的衣服是背后两片缝合拢的,中缝叫“督”。庄子说人就应该这样,不要陷入任何一方,要缘着中缝走。除了这个比喻,他还说,整个社会运转就像一个圈子,所有的人事纠纷、冲突、战争、报复都在这个圈子上。庄子的意思是说,这个圈子上任何一点都可能是矛盾双方某一方的据点,因此任何一点都不能站上去,否则人家一打,你就成为牺牲品。那么怎么办?庄子说,你站在中间,悬空,只有这样才可以,这就是我们民间说的跳出是非之地。每个单位都有两派,你不要加入任何一派,因为那样都会给你带来无穷的痛苦。庄子说:“得其环中。”这样你可以不怀有成见,公平看待双方,这样才能够活够你的天年。
庄子从来不赞成什么锻炼、练功之类,他强调每个人都有天年,来自遗传密码,只要你活够了自己的天年,你就是长寿的。若还要去求长寿,就违反自然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社会时兴练气功。他们听说我写庄子,庄子是道家,他们也是道家,也许认为我是同志,看到这些我笑了,因为庄子是不主张这些的,他认为这样练功是违反自然的。庄子活了八十三岁,当时人的平均年龄只有四十多岁,相当于活了两个人生,相当于我们现在活一百二十岁。他的生活如此艰苦,也没有吃什么补药,还留下了《庄子》这部著作。《庄子》有思想有文学,是先秦诸子中唯一一部有资格被称为文学作品的书。《论语》《孟子》《老子》都不能被称为文学作品。历代的统治者都不喜欢《庄子》,秦始皇也烧过,但它还是保留下来了,原因就是它是文学,有文采,有比喻,很有味。南北朝的时候主张玄学,主张清谈,谈得最多的还是《庄子》。那时候他的读者多得很。宋代书上有记载,说庄子的书,应该是一群好朋友坐在这里,听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朗诵庄子的《秋水》篇,这才是一种享受。这才是懂得文学的人,才知道怎么去阅读《庄子》。因此,虽然庄子他有很多谬论,但是我们理解他,原谅他。
流沙河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