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庄周与《庄子》
我们这里要讲的这个人,他如果活到现在的话,应该有两千三百多岁了。很奇怪,一个人他不过活了短短几十年,过了两千三百多年以后,还有人讲他,还有那么多人来听。这中间绝对是有道理的。
庄周这个人,姓庄,字子休。你注意这“子”和“休”两个字的音拼起来就是“周”。从他这个名字,我们可以这样推测,很可能是庄周生前不为人所知,大家在传说他的名字的时候,有的地方就说那个人名叫“庄周”,另外一些地方的人有另外一种传说,把他的“周”的音分解成了两个音,读出来就是“庄子休”。
他还和孔子、孟子不同。孔子和孟子的名和字在意思上都有相关性。孔子名丘字仲尼,孟子名轲字子舆。庄子名周字子休,名和字在意思上却无相关性,这个“子休”很可能是误传。误传的原因是庄子这个人在他有生之年,完全不为人所知。你看战国时代,孟子批判了很多家,批判墨子,批判杨子,批判许行,还批判兵家、纵横家,唯独没有批判庄周。孟子是富有战斗性的,别的家都拿来骂一顿。没有骂到庄周是很奇怪的事情,唯一的解释是孟子根本不知道庄周这个人。孟子和庄周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庄周只比孟子小三岁。庄周生的那一年,是公元前369年,那一年是在东周列国时代,周烈王七年,也是梁惠王元年。梁惠王这个人知名度非常高,《孟子》一开篇就是“孟子见梁惠王”。庄周就是在梁惠王元年出生的。过去都把他当做梁国人,后来发现庄周不是梁国人。庄周确实和梁国的宰相惠施关系非常好,《庄子》书上也写到梁惠王,只是他书上称梁惠王为魏惠王。魏国由于受其他国家的压迫,从山西南部安邑迁都到了大梁以后,才称为梁国。《孟子》书上称梁惠王,其他书上称魏惠王,实际是一个人。孟子见过梁惠王,庄子也见过。庄子见过梁惠王这件事情,写在《庄子·外篇》里,说庄子奉命要去见梁惠王,原因是庄周的朋友惠施当了宰相,惠施在梁惠王面前说了他很多好话,梁惠王说,好,把他喊来。庄周家中非常贫穷,庄周去见梁惠王的时候,“衣大布”,就是夏天只披了一件大布在身上,穿着草鞋,上殿的时候,脚往上一抬,鞋带就断了,赶紧弯下腰把鞋带系好,然后再上去。梁惠王说,难道一个很有道德修养的人,就一定是这种贫穷疲惫之相吗?庄周回答说,一个真正有见识的人,生活在昏君乱相之间,哪能不疲惫啊。连他的朋友都骂了,也就没有当到任何官,后来就回去了。但是庄子确实不是梁国人,他是宋国人。
宋国那个时候比梁国弱得多,在列国中间,可以说是自然条件最差,经济程度最低,国力最薄弱的。宋国在山东以西,河南以东,安徽和江苏的西北,这四个省凑在一起,有很小一块交界之地,那个地方就是宋国。这样的国家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由于它的地理条件特别不利。古代农业立国,地理条件主要取决于水利、土壤、天气,宋国那地方地理条件最差,周围国家不要,就把它甩出来了。甩出来的那块地方后来就是宋国。何况宋国和其他国家在开国历史方面也有不同。在商朝亡了以后,留下的大部分老百姓对周朝敌视,周朝称他们为顽民。为什么这些人会顽固呢?其实也很简单,是因为商朝的文化比周朝的要高明得多。我们今天看他们留下的青铜器就知道,实际上武王伐纣,周灭商,是一个落后尚武的朝代,灭亡了一个文化发达的朝代。所以,商朝剩下的那些所谓的顽民,就使周公很头痛。周公干脆把他们集中起来,让他们再单独成立一个国家,就把刚才说的土地最贫瘠的那一块给了宋国。同时以此表明周天子是很宽大的,并不是要把亡国奴们连根铲除,消灭干净,相反还会给他们一片土地。在自然条件很差的土地上建立的宋国,自然受到其他国家的歧视,人们称这些宋国人为“殷顽民”。庄周就生在这样一个国家,敌视周朝是在所难免的了。
这一片土地直到两千多年后都还是个包袱。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相当于宋国的这片土地,也单独划出来成立了一个省,可能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省,名叫平原省,省府在新乡。那个平原省管的那一小块,就是以前的宋国。大家都知道焦裕禄吧,焦裕禄所在的兰考就在当时的宋国,是很贫穷的地方。
庄子生在宋国,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家庭出身,更没有记载他的远古祖先。庄子究竟是从什么样的家境出来的,有什么样的祖先和后代,是永远无法考证的了。多亏有一个司马迁,在写《史记》的时候,觉得庄子这个人,一定要把他弄到列传里边去,但是又没有那么大的篇幅,就只好把他附到《老子传》的后面。庄周的传非常短,其中绝大部分材料是从《庄子·外篇》来的,写庄子的活动,比如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请庄子当宰相,庄子不愿意等。司马迁找不到更多的材料了,就从《庄子》书中把这些材料整理出来。宋国有一个小地方名叫蒙,庄子是蒙这个地方的人。庄子想不到,在他死了两千三百多年后,还有人要来争他的出生地。安徽西北部有个蒙城,蒙城酿的酒,打的招牌叫“庄子酒”。其实蒙城与庄子毫无关系。庄子故乡的蒙不在那里,而是在商丘这边,还要偏北,有一个地方叫萧蒙。他是宋国萧蒙那个地方的人。
庄子十五岁时,宋国遭到一次重大的打击,在桂陵之战中惨败,国势转衰,后来一直没好起来。庄子五十一岁的时候,宋国出了一个宋偃王,残暴得很。国家贫穷落后,本来容易产生暴君。
可以断言,庄周没有当过大官,只当过漆园吏,司马迁给他记载下来了。有人说漆园是一个地名,说至今那里还有个地方叫漆园。但是,漆园这个名字最初不是地名,而是指宋国的国有园林,专门栽植漆树。现在的人很难理解漆在古代有多么重要。在古代漆是战略物资,不但修宫殿、造家具要用漆,所有的战车都要刷漆,而且还要年年刷。不刷漆,刮风下雨,木质便要腐朽,所以必须用漆来保养战车。所有的武器,包括矛杆子、射箭的弓弩,都要上漆。上漆可以防潮湿、防虫蛀。因此,漆这个东西在古代是很值钱的。宋国这一片地方特别穷,没有什么特产,最多的东西是荒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漆树林,因此要设个管理员去管。庄周就做了一个漆园管理员。庄周一辈子做到最高的官就是漆园吏,后来他的生活很困难,估计他当漆园吏是在青年时代。迄今没有材料证明他是一个奇才,但是如果一个人不是学问异常丰富的话,绝对写不出像《庄子》这样的一部书。那么庄子的这些学问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这是一个未解之谜。有一个推测,就是在他那一个时代,在齐国的首都临淄,有一个城门名叫稷下门,在那里有一个自由论坛,不但齐国大批的思想家、文化人在那里聚会,其他国家的一些文化人也到那里去,所以后来有“稷下学派”。包括古代很有名的名学家,就是逻辑学家——公孙龙,都曾经在稷下讲过学。很有可能,庄周年轻时在那里读了很多书。他回到宋国,穷了以后,生活困难,就教书。这点要感谢孔夫子。孔夫子比庄周早出生差不多两百年。孔夫子一生最了不起的贡献就是由他开始,有了私人讲学,个人可以办一所学校,在那里传道授业解惑。齐国稷下的自由论坛就是这样合法形成的。不说稷下,难以解释庄子那样多学问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庄子的学问是很精的。《庄子》书上所写的有一些东西,我敢说绝对是超前的。《庄子》书上在介绍惠施的学说时,曾经提出一个说法:你知道天下的中央在哪里吗?我敢说,我们今天有很多人都还不知道。天下之中央在哪里呢?请大家从字面本来意义去理解天下的中央。《庄子》说: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北方的更北方和南方的更南方就是天下之中央。凡是有点儿天文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到了北极圈的话,夜晚抬头看,就能看见北极星在天顶正中,看见所有的星星不再有东升西落的现象,所有的星星都在天空画各种大大小小的同心圆,以北极星为圆心的同心圆。天下之中央是地球的北极。同样你到南极圈内,也能看到同样的天象。此种天文观念在《庄子》书上就已经写出来了。那个时代,庄子去过北极和南极吗?何必要去呢。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当他知道地球是个球体的时候,他自然就能够断定,地球的自转轴所指着的天球上面,就有北天极和南天极,其下就是天下之中央。
庄子自己并没有告诉我们他的知识是怎样来的。我在读他的书的时候,发现他的一篇文章中有一句,好像和正文脱离了关系。后来我就想,他是不是有意留下线索,让读者明白他为什么取名“周”。那句话是:“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知北游》)他说了三个字,一个是“周”,一个是“遍”,一个是“咸”。这三个字是一个意思,他解释了他那个“周”,就是全面的意思,这个全面不但是他认为自己在哲学上是全面的,在知识文化上也是全面的。
庄周和孟子本是同代人,孟子比他大三岁,也比他早死三年。庄周活了八十多岁,但是孟子就不知道有庄周这个人,可见庄周在当时完全不为世人所知。那个时代,那些有学问的人,都去周游列国,去找列国的国王,去贩卖自己的那一套统治之术,贩卖自己的哲学和政治理念。孟子也去周游列国。孟子在列国之间走来走去的时候,后车都有二百乘——就是他后头的随员和学生坐的车子都有二百辆。只有庄周是披一块烂麻布,穿一双破草鞋,每天在家中打草鞋过日子。他的生活非常苦。他曾经说过,有一年春荒,他断了炊,没有办法做饭,才想起管理黄河水利的一个朋友,便去找他。庄子找到那个水利官监河侯,跟他说生活困难。监河侯说:哎呀,老同学,我也还有张三李四欠了我的账,等他们把账还给我,我再把钱给你送去。庄周说:我就像一条鱼,落在大路上车轮子压的那个沟沟里头了,只有残留的一点雨水,我都快要干死了。结果你给我这样的回答。你要我等到你哪一天把长江水引来救我,那个时候你哪能找得到我呢,只有到卖干鱼的市场上面去找我了。由此可见他的贫穷。
他带了学生就要讲课,那么我们就回到《庄子》这部书了。这部书有三十三篇,这三十三篇,从魏晋南北朝起,经过唐代以后,历来研究者都把它分为三个部分:《内篇》《外篇》《杂篇》。所谓《内篇》,是指体现庄周的哲学思想和文化思想的核心部分;所谓《外篇》,是阐述庄周学说的专题部分;所谓《杂篇》,是在《内篇》和《外篇》以外的部分。那么在三十三篇里,《内篇》只有七篇,历来研究者都承认,这是庄周本人写的无疑;而《外篇》和《杂篇》,其中可能有庄周写的,也可能有庄周的学生写的。那么本书讲《庄子》就只讲《内篇》七篇。
《内篇》七篇的篇名,第一篇叫《逍遥游》,第二篇叫《齐物论》,第三篇叫《养生主》,第四篇叫《人间世》,第五篇叫《徳充符》,第六篇叫《大宗师》,第七篇叫《应帝王》。他的这七个题目是很有趣的。一看这七个题目,就能够确定这一定是庄周写的,因为除了这七篇,《外篇》和《杂篇》就没有同句型的题目,《外篇》和《杂篇》二十多篇,都是拿文章开头的几个字来做题目,比如在《外篇》中有一篇叫《秋水》的,文章开头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就取名《秋水》,实际上没有题目。还有一篇叫《马蹄》,文章开头一句就是:“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所以叫《马蹄》,也等于没有题目。唯有《内篇》这七篇是有题目的,而且题目都是三个字。从这儿我们就可以推断,《内篇》绝对是庄子写的。他这“三字”的题目还有点儿怪,比如说《齐物论》,他把“物论”两个字当做一个词,前面是一个动词“齐”,它的结构是“齐—物论”,即“×—××”结构。《养生主》也是“养—生主”,“生主”也是一个词。《人间世》是“人—间世”,很多人读成“人间—世”,这个字不读jiān,读jiàn,就是“介入”,意思是人怎样介入社会。《德充符》是“德—充符”,《大宗师》是“大—宗师”,最后一篇《应帝王》是“应—帝王”。唯有第一篇是《逍遥游》,如果按照后面的结构,应该是“游—逍遥”。我就猜测最初这个题目,可能是叫“游逍遥”,后来在传抄中不知怎么错了。这七篇中也只有这一篇的题目是“××—×”结构的。所谓“游逍遥”也就是“游于逍遥之境”,“逍遥”两个字是叠韵联绵词。所谓叠韵联绵词,就是两个字同一个韵,而且这个词组不可以拆开来讲,不能讲什么是“逍”,什么是“遥”,因为“逍”“遥”两个字组成一个词才有意义。《离骚》里边:“聊逍遥以相羊。”“相羊”类同“逍遥”。什么叫双声叠韵?比如“逍遥游”这三个字,“逍遥”是叠韵,韵母都是 ao,“遥游”就是双声,声母都是y。
《逍遥游》这篇东西历来容易被人误解。因为庄周这个人写文章非常怪,前面不用套话,一开头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世界的事情,怎么说到北极圈里边去了。接着就写了一条特别大的鱼,那条鱼在北极圈的海水发生旋转的时候,就跟着旋转,在旋转中鱼就变成一只鸟。这只鸟大得很,高翔天上,从北冥往南冥飞,也就是从北极圈往南极圈飞。飞的高度是九万里。读者以为这大概就是“逍遥游”了。庄子也不明说这到底是不是“逍遥游”。等到你把这篇文字读完了,你才发觉,这个根本不是“逍遥游”。庄子说的“逍遥游”,是指真正的自由自在。那个大鹏鸟这样飞,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自在的状态,因为书上写到“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它之所以从北极到南极大搬家,是由于北极海发生了旋转,所以毕竟是不得已,它自然稳不住旋转起来,就升空了。《逍遥游》里边说:“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就说这样大一只鸟,它要起飞全靠有龙卷风,如果风不够大,它还飞不起来。对了,这就是它的不自由。庄子说的“逍遥游”指的不是这样。庄子说,这样一种飞翔确实很伟大,如果拿去跟斑鸠比,拿去跟蝉比,确实太伟大了。人们很容易就发生误解,认为其他一些小虫小鸟,算什么呢?连后来的陈涉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倘若庄子听到这些,都要嘲笑他。确实大鹏鸟与燕雀有大有小,对于燕雀说来,生活在灌木林中,那就是它的天地,它也用不着去飞那么高,大鹏鸟飞那么远,有什么意思啊。庄子说,表面看来,它们大有大的快乐,小有小的快乐,其实它们都不是无条件地逍遥。它们都有某种不得已。这不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就是要“无所待”。拿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完全不在乎客观条件是否具备,就叫“无所待”。人,或者一只鸟,或者另外一种生物,凡是要依靠一定的客观条件而逍遥的,都不是真正的逍遥。庄子提到列子。列子是庄子的先辈,叫列御寇,比庄子大很多,和庄子不是同时代的人。我们今天还能读到一本书叫《列子》,但是这本书反而比庄子的书晚出现,而且书上有好些是抄袭《庄子》的,那是后人做的伪书。传说这个列子,是远古时代道家的领袖人物,有飞天的本领,他能够驾驭一阵风,像风筝一样,飞到空中去。列子出门,可以在空中飞半个月,全世界都耍完了之后再回来。这样好像就够自由了吧,够逍遥了吧。庄子说,列子也不逍遥,他仍然“有所待”,待风。如果不起风,他就飞不起来。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有没有真正的逍遥游?有。庄子说,远古时代,帝尧、帝舜那个时代就曾有过。中国远古的历史能够推到最早的就是尧,尧过了就是舜。我们现在说的炎帝、黄帝,是神话人物,无法考据。中国的历史确切可考有记载的是从尧开始,从《尚书》里面《尧典》《舜典》开始,而像轩辕啊、蚩尤啊、炎帝啊,全是神话人物。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能够考证的,我告诉你们,只有四千三百多年。我只认有史记载是从尧起,距今四千三百多年。
帝尧时代天下治理得非常好。到晚年,尧就想,天下已经治理好了,我人也老了,当这个帝王当了一辈子,我不应该只做这一件事情。于是尧就去找一个隐士,名叫许由,道德水准很高。尧就跟许由说,我治天下治了几十年,现在天下已经走上正轨,什么都非常好了,我不想干了,是不是你来帮我干?“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尧的意思是说,你看太阳都出来了,你还不把那盏油灯吹熄,还让它点着,你不是和灯油为难吗?“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都下及时雨了,所有的庄稼都得到灌溉了,你还在田间地头引水灌溉,你这样做,对于水说来,不是太操劳了吗?“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尧说因为你在社会上产生了好的影响,天下已经大治了,我还要去坐那个位子,坐在那里装模作样。许由说:“吾将为宾乎?”我是个主体,不是个客体,不是可以随便拿来拿去的。许由不干。许由说,你那些治天下的事情,在我们这些隐士听来,都是非常猥琐的事情,把我耳朵弄脏了,我要到江边去洗耳朵。他正在洗耳朵的时候,另外一个放牛的隐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许由说,我耳朵听了脏话,把它洗了。隐士说,你去那边洗,我这边是牛喝的水。哈哈,这些故事编得好,把政治家嘲讽惨了。庄子没有做过官,他书中的这类故事就很多。他的意思是说,当今之世,像许由和放牛隐士这样,才是逍遥。他们用不着当什么帝王,更用不着去争什么,而且没有什么权欲,这个才叫逍遥。
庄子在书中把远古时代加以美化,说那个时代实在是好得很。庄子的很多说法,也不符合历史。真正的历史是,远古时代并没有太平岁月。庄子在编故事。他生活的时代,是战国,是乱世,那么多国家经常打仗,老百姓生活苦,所以生活在乱世的人,免不了对远古时代充满幻想。庄子要说明逍遥的境界,就把尧拿出来编故事。这些编造的故事被庄子称为“寓言”。所谓的“寓言”就是把自己的意思强加到编造的故事里。庄子自己都声明,他的书里有很多“寓言”,当不得真。
那么这个许由就是在“逍遥游”。许由还嘲讽尧,说你知不知道越国那一边,就是现在浙江那一边,人都不戴帽子。宋国有一个瓜娃儿,要去做生意,在宋国买了很多漂亮帽子,弄到越国去卖,想着赚好多钱。结果一顶都卖不出,因为那个时候越国人连上身都是光着的,更别说戴帽子了。庄子说,文明这个东西,远古美好的自然社会就没有这个需要,就像越国的人不需要中原人戴的那些漂亮帽子一样。
后来尧就醒悟了,说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逍遥过,干脆把天下交出来,“窅然丧其天下焉”。就是说尧在一种“得道”的恍惚状态中,把他的江山社稷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个就是逍遥游了。
但是庄子最好的朋友惠施的观点,恰好和这一套主张相反。惠施这个人是极有学问的,《庄子·天下》篇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就是说他自己著的成捆的竹简书都能装满五辆车子,可见是很有学问的,但是惠施的主张恰好和庄子相反。惠施主张要投入政治,他找到各国君王,使自己能够有所用。他强调的是有用,而庄子强调的是无用。于是,庄子和惠施一见面,就不免要发生一些语言冲突。有一次,惠施来看庄子,就对庄子说:唉,去年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给了我几颗种子,是那种大得很的葫芦的种子,我拿回去种,结果结了一个很大的葫芦。我把葫芦摘下来,让它干了,准备用它来装一些东西。后来发现,它太大了,不管是把酒还是水装到葫芦里边,葫芦本身都承受不起这个重量,它太大了,没有用。我把它剖成两片做瓜瓢,放在厨房拿来舀水,也太大了,手举不起。最后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锤把它打碎了。
庄子就知道,这个老朋友在讽刺他。大葫芦的意思就是太糊涂,说庄子这个人学问大得很,但是你大而无用啊,就像那个大葫芦一样。庄子说,你不会用大,只会用小,你不该把它砸了。你应该让这个葫芦干了以后,做腰舟(古人要渡过河,用两个大葫芦捆到腰带上,漂游过去)去闯荡江湖,岂不美哉!庄子说的闯荡江湖就是要惠施不要去做官,回到民间来,不要那些荣华富贵。
惠施当然听不进去,他接着说:我还种了一棵树,名叫樗。樗是什么树呢?南人、北人都吃椿芽炒蛋,椿芽是香椿。还有一种和香椿相似的树叫臭椿,臭椿就叫樗。为什么叫臭椿呢?因为它的木材本身能发出一种臭气。我当过锯木头的解匠,我了解这两种树木。香椿树不但嫩芽可以吃,而且它的木质芳香,天生有杀菌能力。香椿树长大了,把它锯开,用木头做一个盆子,可以装饭,饭装到里头,夏天都不会馊、不会臭。这是香椿。樗,就是臭椿,恰好相反,它能长很高,但是没用处,它是臭的。这是惠施又在挖苦庄子,就是说庄子你在发臭,你臭假寒酸。庄子说:你说臭,我就想起了黄鼠狼,黄鼠狼是很了不起的,黄鼠狼极有用,会逮耗子。请注意,为什么他不说猫,而说黄鼠狼?我告诉你们,那时候家猫还没传入中国。我们今天养的这种家猫是从埃及经过印度传过来的。中国古代也有猫,《诗经》上面也提到过,但是那种猫是豹猫,身躯很长的一种猛兽,不是家猫。从前的人要保护黄鼠狼,黄鼠狼又叫臭鼬,又叫鼬鼠,因为它能捉耗子。庄子说:黄鼠狼本事大,能逮耗子,比较起来,牦牛那么大,却逮不到一只耗子,它有什么用处嘛,比用处它还不如黄鼠狼。但是老朋友,我告诉你,黄鼠狼逮耗子的时候东跳西跳,总有一天它会跳到捕兽的夹子里被夹死。
庄子的《逍遥游》通过理论、通过故事,告诉我们,人要怎样才能活得逍遥,就是要“无所待”。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人不求人品自高”,就是说你不要削尖脑袋这儿去拱那儿去拱,到处去拉关系,请别人来帮你疏通关系,你要自己努力,要自己创造,自己去找自己的快活。庄子所说的“逍遥游”,不是今天我们说的“玩的就是心跳”,这不叫逍遥游。庄子说人应该过一种高品位的生活,人应该有高雅的趣味,人应该和现实中的冲突与是非、名与利、得与失、荣与辱,保持远距离,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人才能活够天年。这才叫真正的“逍遥游”。
第二篇《齐物论》,也是《庄子》书上极为重要的一篇。“论”这个字要读成lún,伦;论也不是理论的论,“齐物论”不是“论齐物”。这三个字的结构,是“齐—物论”。“物论”是一个词组,意思就是物理。我们不是说伦理嘛,伦就是理,理也就是伦,“齐物伦”就是“齐物理”。古往今来,很多人都说庄周谈“齐物”,其实没有说准确。万物长短本来就不齐,怎么可能把它们都拉得一样齐呢?庄子讲的不是“齐物”,而是“齐物理”。就是说任何一件东西,任何一种生物,它有它的道理,它有它存在的理由,万物尽管参差不齐,但是在物理上它们是齐的。比如说吧,人和老鼠显然是无法齐的,但是讲物理都是哺乳类动物,人和老鼠的遗传基因绝大部分相似,差异仅仅百分之几,老鼠也有雄性雌性,也有家属和姻戚,这个就叫鼠有鼠理,人有人理,鼠之理和人之理可以拉齐,它们都是一种生命,都要延续,都要繁衍,都要生存,都要找碗饭吃。美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个小说家叫斯坦贝克,他写了一部很有名的中篇小说,叫《人鼠之间》,说的是人也像老鼠一样,也要出去找碗饭吃,也要经历各种艰难,乃至内斗。人与老鼠在物理方面是可以齐的,这就是“齐物论”这个题目的意思。
这篇文章确实写得非常好,一开头写的是风。先秦诸子中间,古往今来,写风写得有文学色彩的,没有人能够超过庄子。他写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说山林中大树有各种树洞,风一来,所有这些洞都灌满了风,其声共鸣就像在歌唱一样。“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风吹得小,洞的合唱声就很小,风吹得大,合唱声就很强烈。他最后写道:“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你独不见树木在风中摇摆吗?此外,庄子在《逍遥游》中,写大鹏鸟如何飞时也写到风。其实,他花了这样多文学笔墨写风,是要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三种声音:天籁,地籁,人籁。我们现在不是说嘛,听到好的音乐,仿佛听到天籁。谁要这样说,你告诉他,你没有把《庄子》原文读懂,天籁是听不见的,凡是听得见的皆非天籁。“天籁”这个词,是庄子发明的,只有他的书中创造了这个词。籁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又叫排箫。庄子把世界上的声音分为三类。一类叫人籁,是人发的声音,人唱的歌,人说话的声音,人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声音都是人籁,人开汽车发出的声音也是人籁,凡是人工发出的声音都是人籁。庄子认为,凡是人籁都是属于很表面的、很次要的、没有多少趣味的东西,世界的精华不在人籁里。而地籁,用刚才说的风来举例,“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就是说大自然打嗝鼓出来的就叫风,风声叫地籁。天上打雷下雨的声音,也叫地籁。这样一来,我们耳朵能够听见的声音,皆属于人籁和地籁。
庄子说,所有这些声音,不管是人籁还是地籁,它之所以发出声音来,去探索它的源头,都有一个第一推动力,是第一推动力使它发出声音。越追越远,追到源头,那一个就叫天籁。天籁是听不见的,既然听都听不见,为什么庄子要发明这个词呢?原来他是用比喻的办法告诉我们什么是“道”。庄周是道家人物,他要宣传“道”。什么叫“道”?“道”就是天籁。所谓天籁,就是人们听不见、说不清,但又知道它存在的那一个东西。他是在用比喻的办法讲“道”。
《齐物论》里,他把一般人的发言分为两种,一种大言,一种小言。庄子说,大言和小言是很不同的。小言就是讲得极有鼓动性,有板有眼,讲得很雄辩,讲得底下要鼓掌,讲得大家热血沸腾,这些都叫小言。“大言淡淡”,大言一点儿都不耸人听闻,大言说了以后,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实际上我们在生活中见得多了,凡是说得天花乱坠、不能兑现的,皆小言也。那些大言,是你小时候不听话你父母劝你而你听不进的那些话,觉得那些话太一般了嘛。对了,那个就叫大言。庄子绝对反对批人骂人说得头头是道的,庄子说这一套雄辩的东西是不能够拿来传道的。庄子说“道”是说不清的。你看你一副伶牙俐齿,好像把一切东西都讲透了,但是恰好距离“道”就远了。庄子要讲的这个“道”是相当深邃而渺茫的。这个“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书中只能暗喻,不可能讲清楚,他告诉你的只能是,“道”是说不清的。
在《外篇》中有个故事给我们讲什么是“道”。齐桓公有一天在殿上坐着,殿下面有一个轮匠(专门造车轮的工匠,造那种高级轿车,这样的技术在那个时代就是尖端科学,等于我们今天造飞机),他的长处就是专门造车轮。齐桓公坐在殿上读书,读到一段文字觉得好,就大声念。这个轮匠正在做轮子,就把工具放下了,在那听。听完了就说:陛下,你念啥子东西?齐桓公说:念的是书啊。轮匠说:什么叫书啊?齐桓公说:古代人写的,圣人写的,就是书。轮匠说:那古代的圣人还在不在啊?齐桓公说:当然死了。轮匠说:哦,闹半天都是死人写的书。齐桓公说:我在这里读书,你在那挑三拣四,你把道理给我讲讲。轮匠说:哎呀,陛下,我告诉你,古人既然早就死了,那么他写到书上的这些东西都不可靠。齐桓公说:你咋晓得不可靠呢?轮匠说: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做车轮,做了一辈子了,我就知道,做车轮最困难的就是在车轮的圈辋上打眼儿,插入辐条。我在打眼儿的时候,才知道,我这一辈子自己都说不清是怎样打好的。如果眼儿打大了,辐条插进去是松的,车子走不远就脱了。如果眼儿打得小一点,辐条就插不进去,拿斧头锤,一下轮辋就裂口了,也不行。我要怎样掌握那一点分寸,把辐条安进去,三锤子打下去,正合适,那是极端不容易的(这个人说得极有道理,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木材的纤维会失水,失水以后它会收缩,收缩以后它会发生变化,那么打眼儿的时候,必须对木材的全部性能了然于胸,要估计到,不但现在能把辐条安进去,而且以后木材干了再一收缩的时候不炸开。要掌握这点技巧是极端不容易的)。我做了一辈子,也没有办法把这点经验说出来教我的儿子。我一死了这个技术就失传了。我就晓得过筋过脉的地方是说不清的。所以,你那书上凡是说得清楚的,都是不重要的。
这样的笨事情,本人也曾经做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做诗歌编辑的时候,写过一个专栏叫《写诗十二课》,结果写了一本几万字的书教人家如何写诗。这是很可笑的。写诗绝对是无法教的。如果都能教,我的儿子就变成诗人了。过筋过脉的地方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教人家要把字写得清楚,字要写到格子里,不要潦草,这些也算是写诗经验,但是这样不等于就能把诗写好。轮匠打眼儿是这样的,我们读书也是这样的。庄子所谓的“道”,实在是不可知的,如果我们要说他这就叫唯心主义的话,那庄周就一定会说:那我就唯心主义吧,我就是要坚持说,“道”这个东西不但看不见、摸不着,而且说不清楚,是天籁,是我们的耳朵听见人籁、地籁之后,我们要用灵耳或许可以听到的天籁。我们研究人类的生活,研究大自然的变化,跟去把握“道”是一样的。我们有了很多知识,但是并不等于我们就悟了“道”。我们要悟道,还有很微妙说不清的过程,所以,“道”是无法拿来讲的。庄子说,大道是不见光辉的。凡是光辉灿烂者,皆小道也。
然后,庄子在《齐物论》里讲了“小知”和“大知”,“小言”和“大言”。他感慨当时战国时代,一个“小知”,即有一定知识文化的小知识分子(就像我,就像大多数读者,我们都是“小知”)的局限和各种痛苦,庄子在书里写了出来。
他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这一段,我把它翻译成白话文:阴阳结合我被造成,身不由己,命运要我活着,将来再死。我与外物摩擦冲突,彼此打消耗战,一起奔向生命的终点,马不停蹄,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垮了,不知以后怎样收场,忧心忡忡,渐入晚境,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常说的,活着备受煎熬。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吧,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吧?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感受到,两千三百多年前,一个名叫庄周的聪明人,他的痛苦。他说我们生来就是不自由的,我们的生命不是我们选择的,是我们的父母,阴和阳结合,形成受精卵,我们的生命即开始了,我们想死都死不成了,我们必须活着等到死的那一天。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古代一个大智大慧的哲人对生命的这种感悟,他感到生命的痛苦。
《庄子》书中三十三篇,最重要的只有两篇,就是第一篇和第二篇,《逍遥游》和《齐物论》。下面几讲我将加以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