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
织田军团为平定北国,众军汇集一齐攻入若狭一地之时,正值元龟元年(1570)四月二十五日。若狭攻城的战役激烈得好似要喷出火来。二十五日,攻破手筒山城(敦贺)。翌二十六日,攻破同属敦贺的金崎城。
敦贺的金崎城,是越前国雄朝仓氏的居城,管控越前西部以及若狭一地。伊右卫门与祖父江、五藤两位侍从一起,参加了这次攻城战。
“少主,这次战斗肯定就是拨云见日的开运之战了。”
“你真这么认为?”伊右卫门战马消瘦,盔甲破旧,只一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谁又不想轰轰烈烈地建功立业呢。”他叹了口气。娶妻至今,仍是五十石的俸禄,一切皆无改变。
祖父江、五藤两人都没有头盔,只身着护甲,扛着掉漆的五尺长枪。对冲锋陷阵来说,他们都已经年纪偏大。但他们的目标一向十分明确,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辅佐山内家的血脉出人头地。因此他们一到战场便都似变了个人一般生龙活虎。
然而,己方织田军有三万余人,狭小的敦贺平野上挤挤挨挨都是自己人马,要想建功立业实非易事。
二十五日进攻手筒山城时,三人去攀登护城的石垣墙。途中,城墙之上大量岩石与木块突如雨点般砸下,弄得三人进退两难。伊右卫门的右手臂不幸被石块砸中。
“啊!”祖父江新右卫门惨叫一声,眼见着少主跌落下去。“喂,吉兵卫,”他对上方的吉兵卫说,“少主刚才掉下去啦!”
“啊?”怪不得,身旁已不见了少主的踪影。“少主都掉下去了,咱们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吉兵卫这样说并非只因为单纯的忠义。他们是伊右卫门的下属,并非织田家的下属,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上战场的资格,甚至连生路都没了。
“咱们也掉下去好了。”吉兵卫松了手,祖父江见状大吃一惊。但掉下去也是有道理的。若是慢慢沿着城墙爬下去,少主的身子就真的保不住了。于是祖父江也松了手。两人抱着头,似圆球般滚落下去。
咚!
幸运的是,所触之地是铺了泥草的空壕底部,身上竟没有摔伤。此时先掉落的伊右卫门也已站了起来。
就这样,在手筒山城攻城战中,己方的其他武士抢先领走了功劳。翌日金崎城攻城战前,主从三人在手上吐了唾沫发誓:“此战定乾坤!”
金崎城所处的位置,就在今天敦贺市内东郊。此城面朝海湾。一条仿佛海参般的丘陵,一半悬于海湾的岬角;另一半则高耸于平野之上,于是因地制宜建造了这座平山城。其根部就是正门,织田一方已用铁炮攻击了多次。
朝仓一方有守城军三千。守城将领是越前朝仓氏的分支——朝仓景恒。这位生来便是富家少爷的大将很快便决定开城投降。
这也在情理之中。金崎城与手筒山城本是连城之势,如今手筒山失陷,防卫能力已减去一半,更何况守城士兵这么少。而本国越前的援兵,说着今日就到、明日就到的话,却久久未见要来的迹象。“开城”实属不得已之策。
朝仓的使者带了话来:“城门,我们开。但是有个条件:请允许主将以下的守军撤回越前。”
“好吧。”总大将信长立即应允,于二十六日夜晚派柴田胜家去接收了城池。不过守军的撤退是始于一夜之后的二十七日。
那天夜里,伊右卫门他们在城外野地里宿营。
“少主,”祖父江新右卫门说,“接收城池这种事,自古以来都不会和和气气一帆风顺。明日定有一战。”
“嗯?”看样子不是挺和睦的嘛!
“您不要忘了这里是战场。虽说是撤退,但敌方守军们怨气冲天,双方要是有一个人放那么一枪出来,就很有可能酿成一场大战。”
“真会这样?”
“不管怎样,万一这种事被咱们碰到,为了不再落后于人,咱们最好到离守军撤退口最近的地方去守着。”
“你想得很周全嘛!”
主从三人就这样离开木下藤吉郎军队的宿营地,来到守军第二天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在旁边的树林里过了一夜。
次日晨晓,城内钟声四起,朝仓的三千人马陆续出城,在晨霭里朝着越前肃然前行。晨霭渐渐散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新右卫门,敌人就要撤退干净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呐。”伊右卫门透过树木间隙望着前面的斜坡小道。
“好像是啊。”这位侍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一想到这次战役也将无功而返,他只能叹息自己没有运气了。
因道路狭窄,退却的兵将排成了一列纵队。前军已经快到越坂的山顶,可后军却还没能出城。
走在这支撤退队伍最末的将领,是一位在朝仓数一数二的豪杰——三段崎勘右卫门。他穿一身黑色护甲,骑一匹黑色战马,圆形头盔上的金芒穗冠在风中闪耀。只见他一面呵斥着士兵,一面稳步而行。
“那就是三段崎勘右卫门啊?”山内伊右卫门双目炯炯,远远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那是个大块头,并且从远处也能发现他的右手臂要长两寸。背上还挂着一张弓。
自从铁炮出现以后,弓箭类的武器便不再是铁骑武士的主要装备了。但勘右卫门被称为北国第一神箭手,估计这便是他弓不离身的原因吧。
“若能取下他的首级——”伊右卫门身子不禁微颤。
(要是真能杀了三段崎勘右卫门这般的大将,俺的名声自然也水涨船高啦。)
不过对方正在停战协议下的撤退之中,自己怎能贸然挑起事端?正如祖父江新右卫门所预言的那样,意外就这样不期而至。只听见织田一方的足轻组里“砰”地喷出一声枪响。
或许此种现象亦在所难免,这与织田方士卒们的心理有关。他们等了半晌早就不耐烦了,可敌方却静悄悄的,让人看着都腻烦。放枪的人兴许是想“捉弄他们一番”。
但撤退途中的士兵为防万一,铁炮都是装好导火线的,精神也高度紧张。砰、砰——他们并不理会是谁在挑事,只放枪作了回应。而后织田方又有人出击。于是撤退军团里连中央的兵士都开始驻足参与反击。
果不其然,战斗打响了。
“少主,机不可失!”祖父江奔跑起来。
“哦!”伊右卫门拿起长枪跑上斜丘小道。
(冲啊,干掉三段崎勘右卫门!)
当然是抱着誓死的决心。可由于太紧张,伊右卫门感觉眼前一暗。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断断续续念叨着佛祖,爬上斜丘。
太阳已经冉冉升起,斜丘上蠕蠕而行的织田军兵,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斜丘名叫“首坂”。
这虽是在停战协议下的突发性战斗,但三段崎勘右卫门却临危不乱。不愧是从朝仓方面屈指可数的武将头目里选拔出来支援撤退的大将。“兵士们,冲啊,冲!”他一面令铁炮足轻兵在丘顶上排好队列,开火强势攻击,一面指挥着长枪组从丘顶冲杀下来。
这终究演化成了一场猛烈的战斗。三段崎勘右卫门头盔上的金芒穗冠,在升起的太阳映照下闪烁的光芒中,织田方的武士、杂兵很快便成了他的枪下冤魂。真是出色的一员猛将。
(看俺去解决了这个三段崎来!)
斜丘下,伊右卫门的枪尖昭然地向着目标靠近,可无奈敌方的杂兵碍手碍脚,怎么都无法靠近。
“新右卫门、吉兵卫,”又结果了一个杂兵后,他朝两个侍从怒吼。然而此时根本不是质问“你们在干什么”的时候。他的两位侍从,各自正忙不迭地跟敌方杂兵们兵戎相交,出生入死斗得正欢。伊右卫门见状更怒了,“你们快过来,帮我赶走这些杂兵。”
一支枪柄横扫过来,伊右卫门屈身避过,反出手折了对方小腿。又有一个从坡上冲过来,他顺势刺中对方腹部。
“新右卫门、吉兵卫!”他再次怒道,“这场战斗至关重要,你们在干什么?”伊右卫门脚步不停,仍勇往直前,只是声音略显嘶哑。
这时,曾一度被铁炮攻得四散的己方兵力再度集中,开始猛烈反攻。
“这——不是又得拖后腿了!”他脑中蓦地出现了千代的面容,他可不愿看到妻子那双聪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蔑视。伊右卫门越过一重又一重死尸往前冲去,偶尔被绊一跤,但很快又一跃而起。
(噢——俺在最前方啰!)
对方士兵几乎全都往下迎敌去了,他的左右现在连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右手边是秃峰,左手边是山谷。草地上一股滞闷的气息迎面袭来。
伊右卫门不经意间掀起头盔上的护额,眺望远处的丘顶,霎时血液凝固了般惊恐异常。丘顶上的敌将三段崎勘右卫门,把战马拴在旁边的松树上,自己在红土地面单膝跪地,手上一支弓拉得恰如满月。
箭矢所指,正是伊右卫门。
这光景,简直可怖之至。伊右卫门只觉得坡上蹲着的是一头魔鬼。这位三段崎勘右卫门可是“越前王”朝仓家数一数二的猛将。更何况,他是神箭手!
那支箭,有一个凿子大小的箭头,尖端左右分开,整个矢刃正好是一枚新弦月的模样。这种大矢刃,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见猿落首”。别说猿猴的脑袋,就算人的小腿,估计也会被射飞。
“天哪!”伊右卫门被恐怖或其他无法言喻的感情攥牢了心胸,眼前漆黑一片。漆黑之中,他重新拿好长枪,戴好头盔,像是奔赴地狱一般飞跑起来。
真的,交战这种事着实可怕。就连豪杰勇将加藤清正,多年后其家臣们亦无不感念地怀旧道:大人也在初入战场的那次贱岳合战中,眼前漆黑一片,辨不清东南西北,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才得以前行。
更何况是伊右卫门。他不似加藤清正那般虎背熊腰,力气也仅属普通。一杆枪耍得也并非上乘,完完全全的普通人而已。
就是这位普通人,朝着丘顶的那个魔鬼冲了过去。
(千代,保佑我!)
他胸中仅此一念。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同一时刻,留守在岐阜城下的千代正在清扫家中的佛龛,一尊杨柳观音眼见着轻飘飘地就要摔下来,她一个眼疾手快接住了。倘若掉落到下方的一口钟上,或许这尊观音便会身首异处。
那位坡顶的勘右卫门大概会觉得,这个织田方的落魄武士这样不要命地冲上来,简直贻笑大方。他喊话道:“俺不与喽啰小兵为难,要想活命就乖乖地退到一边儿去。”
但伊右卫门听不见。
“愚蠢的家伙。”勘右卫门再次拉弓上弦——嗖!仅隔了五六间的距离。在箭离弦的那一瞬,只听伊右卫门发出一声难以名状的哀嚎。箭矢正中头盔的护额。半片矢刃折断,另半片划破左眼下的皮肉,顺势刺入口中,直抵右边的大牙。仿佛脸上兀自长出一支箭来似的。
人被逼至绝境是很可怕的。伊右卫门竟然没有顾及自己脸上的异样,仍未停步,只是因那支箭斜插入口的缘故而合不拢嘴罢了。
(……?)
他嚎叫着渐渐逼近三段崎勘右卫门。勘右卫门神情轻蔑:
(什么东西?)
可当他要发第二支箭时,伊右卫门的长枪已紧逼过来。勘右卫门立即弃弓,转而去取长枪。但伊右卫门的枪尖已经快刺到前胸了。
“真是得意忘形。”说着他偏身抓住伊右卫门的长枪,一把拉过来。于是伊右卫门连人带枪踉跄着扑到勘右卫门怀里。
“是来送死的吧?”勘右卫门开口大笑,然而笑声却瞬时凝固。他终于知道扑将过来的伊右卫门,是个蛮力异常的人。
(这小子——)
怎么可能?勘右卫门竟被推倒在悬崖旁。伊右卫门的蛮力,大概是在火烧眉毛时才会爆发出来的吧。而且他的战术也毫不含糊。对付三段崎勘右卫门这般的大块头,假若平地肉搏肯定会输。
(只有滚下悬崖,祈求天运相助了。)
若是缠着他滚下去,途中会出现怎样偶然的因素可以帮到伊右卫门,却是一个未知数。
“嗬!”他加了把劲儿。见效了,勘右卫门的身体被推向悬崖边。
“嗬!”又加了一把劲儿,天空旋转一周之后,两人扭抱一团朝着谷底滚将下去。伊右卫门拼死抱住了三段崎勘右卫门的腹部。
“狗、狗东西!”勘右卫门想挣开,却不料对方像只鳖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途中,勘右卫门的头盔脱落下来。不仅如此,好像还“砰”的一声撞上了岩石。
(……?)
伊右卫门寻思着对方怎么忽然松了劲儿,但机会不容错过,他拔出短刀,朝着勘右卫门护甲下的小腹,深深刺了下去。
“哇!”勘右卫门突然大叫,好似刚从昏迷中苏醒,继而迸发出一股虎牛之力扣住了伊右卫门的脖子。
伊右卫门好几次窒息得差点儿晕死过去,但始终不忘挥动右手握着的短刀,又刺了好几刀下去。这时,三段崎勘右卫门的胞弟市兵卫冲了过来。
“狗东西!”此人拿了大太刀就往扭住自己兄长的伊右卫门身上砍去。第一刀砍在头盔的坚硬之处,没什么损伤,第二刀却伤到了后颈。浑身是血的伊右卫门心中别无他念:
(决不放手!)
他仍然紧紧缠住三段崎勘右卫门,挥动着手上的短刀。对功名的执着,好像让伊右卫门身上拥有了超越生死的魔力。在对方不再动弹以后,他才终于松手,朝着另一方踉跄而去。
但是市兵卫的太刀追了过来。他受了六击之后才站起身,拔出长刀迎战。
伊右卫门打算在这里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气力用尽,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此时从崖上滑落下来一个己方的武士,名叫大盐金右卫门正贞。
“这个对手,就赏给在下吧。”他说完就一枪朝市兵卫刺了过去,市兵卫应声跌倒在地。不过伊右卫门气力告罄仰面倒下的速度比他还快。
“啊,少主!”崖上出现了侍从祖父江、五藤吉兵卫的身影,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只见二人漫起沙尘滑落而下,径直跑向伊右卫门。伊右卫门指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嚷道:“脑袋,脑袋。”他是叫他们取下首级。
“在下领命。”五藤吉兵卫迅速提来一颗首级。
可是,瘫倒在地的少主伊右卫门到底还能否活命,这事很玄。脸上那支箭柄已经在格斗中折断,只剩了三寸左右。
看着侍从们张皇失措的样子,伊右卫门怒道:“拔掉!”
“拔掉行吗?”
“不拔就死定了。”看样子,伊右卫门并非单纯的白脸秀才。
“那真的拔啦。”五藤吉兵卫手握箭柄,但由于刺中的好像是口中的骨头,要拔下来并不容易。
“怎么了?”伊右卫门因剧痛,差点晕死过去。
“拔、拔不出来。”
“踩着我的脸用力拔!”
“遵命。”五藤吉兵卫把伊右卫门的脸踩在自己的草鞋下,狠命把箭拔了出来。血液一瞬间喷涌而出,伊右卫门在血泊里大笑,不久便失去知觉。
织田信长的北国经营,数年来已经膨胀为一种愈见炽热的野心。而元龟元年(1570)四月的这场越前敦贺攻击战,在战术上虽然成功,战略上却是一大败笔。
信长太过相信自己与北近江三十九万石的浅井氏之间的姻戚关系。浅井少主人浅井长政,迎娶了信长的妹妹——市,时年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他当然认为浅井氏是绝不会跟自己反目为仇的。
正因为有这个把握,他才穿过浅井氏的领地,去讨伐越前敦贺。却怎料浅井氏骤然倒戈,切断了信长的退路。
正面面对的敌人是越前八十七万石的朝仓氏,背面假若再有京城第一强的浅井部队袭来,那信长就成了狭窄的敦贺平野上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所谓瓮中之鳖。
“中计了!”信长知晓后立即一骑单身往京城方向逃离了去,旗本随后紧跟主帅,诸将领也张皇失措开始撤退。不过布阵在最前线的德川家康,对信长的逃离毫不知情,一直待到第二天清晨才恍然大悟。
因此,德川部队不得不陷入孤军奋战的苦境之中,在朝仓一方的猛烈追击中捉襟见肘地辗转反击。德川家康自己也多次亲手拿起铁炮参加战斗,这才好不容易逃离战线。
信长于四月二十五日进攻敦贺,同月二十八日撤退。撤退前,信长在离前线不远处摆出敌将首级逐一评审。
信长身边有位对朝仓家各色人物极为熟悉的“上奏者”,名为宫部肥前守。他细看各个首级之后,对信长上奏这是某某、是由某某取来、其人的功过是非又是如何如何。当来到三段崎勘右卫门的首级前时,他声调变高:
“这是越前朝仓麾下第一猛将,并且与朝仓属同一宗门。”
在布凳上欠身而坐的信长,眼光频频扫过山内伊右卫门一丰。这哪是人的面孔?只见伊右卫门整张脸高高肿起,脸颊上像是被剜去一块肉似的开了个大洞。倒是涂过药,但或许是因为要面见主将,鉴于礼仪这才没有裹上绷带的吧。此时他的脸上还血迹斑斑。
“你叫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信长声调略高,语气清冷。
“是。”
“你的表现,很是勇猛无畏,退到阵营里好生休养吧。”
此番情形下,能得到主将褒奖,可是非比寻常。伊右卫门听了自然欣喜,于是告退离开。刚走出信长的营帐,伤痛、疲乏与饥饿排山倒海一并袭来,他竟无力再提步前行。祖父江、五藤两位侍从一左一右搀着他的手臂,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营中。
那之后第二个夜晚,便是信长退却之夜。
然而退却战里,肯定需要有人殿后。需要一支殿军去阻击敌人的追兵、杀出一条血路、掩护大部队撤退、并勇于牺牲自己。这支殿军的指挥官,由木下藤吉郎秀吉自愿担当。
那夜,伊右卫门在营帐里睡得跟死人一样。伤口灼热引发高烧,口腔重伤无法进食,只剩了心脏兀自跳动。两位侍从则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榻前。
翌二十八日的夜晚,“吉兵卫,俺去找些稻草来。”祖父江新右卫门说罢便出门去为少主寻一些干燥的稻草来铺床,不料归来的路上,却偶然在木下藤吉郎的营帐旁听到一个意外的情报。于是他疾步回奔。
“吉兵卫,大事不好了。”他张口说了个大概。原来,织田全军突然决定从敦贺撤军退回京城,连攻下的城池也不要了。“而且据说主将(即信长)跟少数旗本都已经早早撤离了。”
“啊?”五藤吉兵卫愣了,“赢了却要逃走?”
“近江的浅井突然封了咱们的退路,据说是要从背后偷袭。不过让俺吃惊的倒不是这个。”
“还有更惊人的吗?”
“有啊。”
山内伊右卫门在高烧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话。
“就是咱们的大人木下藤吉郎。大人居然自荐去送死。”
“送死?”
“他自荐要当殿军的大将。”
“嚯。”这一声是伊右卫门发出的。都说木下藤吉郎是靠着点儿小聪明爬上来的,家中说他坏话的人比比皆是。这次他自愿当殿军指挥官,是打算要赌上性命殊死一搏啊。十之八九是没法儿活着回来了。
(原来此人还有这样的胸襟。)
伊右卫门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对他刮目相看的,不止伊右卫门一个。织田方的诸位将领都对他刮目相看。而秀吉作为武将的名声,就是在这次退却战中高涨起来的。
“木下大人,在下也派兵支援。”诸位将领感动之至,纷纷从自己家臣中挑选出一些勇猛之士,十骑或二十骑,派入了木下的军队之中。这也几乎是没有先例的,大概是秀吉的“壮举”让诸位将领不得不感恩戴德。
藤吉郎秀吉即刻率军进入金崎城。他将用一己之力去阻挡对方漫山遍野的追兵。
(这般人物,千代果然没有看错。只要俺还跟着他,就一定错不了。)
“喂,俺也随了木下大人去。”两位侍从一听愕然不已。伤员与辎重一道,是被遣返的对象。“找块门板来,进发金崎城!”
伊右卫门并没有交战的念头。他这是要把藤吉郎当作锥尖,去开凿自己的命运。
“拿枪过来,枪。”他拂去稻草,像在空中游泳似的站起身来,“枪,枪!”五藤吉兵卫的掉漆长枪,被他一把从手里夺过,划桨似的拄在地上走起来。
“少……少主!”祖父江新右卫门忙上前搀了一把。
“您这个身子还要出阵的话,好不容易在首坂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你们,”他的目光定在两人身上,仿佛幽灵一般,“还不明白吗?木下大人是要舍命一击。俺也要加入这支队伍。要是没有豁出命去的觉悟就想白捡到运气,哪有什么运气会等你去白捡?”
“运气将来什么时候都捡得到啊。”
“那时也要捡。但现在,是俺山内伊右卫门一丰拿出胆识的时候了。这种好机会,一生之中也未必能有几次。”
“可是,命——”
“或许会丧命。丧命就丧命,那是伊右卫门命中注定,一生与武运无缘。这副身子进了城,还能不能活下来,就当是我伊右卫门这一生的赌注吧。”
好惊人的功名心!两位侍从终于沉默下来。
“那……俺这就去找块板子。”两人从附近寻了一块防护板来,让盔甲装束的伊右卫门平躺上去。试着抬了抬,很沉。
“吉兵卫,准备好了吗?”
“好了。”于是,伊右卫门被抬了起来。
“出发!”主从三人一心,顺着街道疾走。新右卫门也好,吉兵卫也好,都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境。
“嘿哟!嘿哟!”他们喊着号子前行。街道上到处都是陆续向西退却的各部人马。这之中,仅一块门板奔向相反的方向。所有人都对他们瞠目而视。
嘿哟!嘿哟!终于来到木下藤吉郎的守城,即金崎城的正门处。正门内侧,藤吉郎摆好布凳,正一一慰问着从其他部队过来的士兵,感念他们誓死的决心。当他看到门板上的伊右卫门时很是惊诧。
起先他好言相劝,但伊右卫门却置若罔闻。藤吉郎最终也点头应允,他希望因为这个身负重伤之人的参与,能让手下守军们更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
“木下大人,在下誓与此城同生共死!”
“说得好!各位,大家看看这位山内伊右卫门武士!”
山内一丰与两位侍从就这样进入了敦贺金崎城。在此插一点题外话,是有关五藤吉兵卫、祖父江新右卫门两位侍从的。
据说幕府末期武鉴的山内家,作为土佐一国二十四万两千石的领主,记录在册的家老之中有位叫“五藤主计”,他便是吉兵卫的子孙。
在首坂,五藤吉兵卫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脸上拔出箭头时,是脚踩着一丰的脸好不容易才拔出来的。正因为踩过主人的脸,那双草鞋得到了妥善的保存,成为五藤家的传家之宝。那枚拔下的箭头,也是五藤家的宝贝。
这位吉兵卫,虽是个侍从,但其英勇无敌的气概远远异于常人,更可贵的是能够随机应变。他一上战场,便把战场当自己家里似的四下里奔走不停。这次首坂之战也是如此。伊右卫门解决了三段崎勘右卫门之后,因重伤与疲劳意识朦胧。吉兵卫背着他下坡时,遇到织田方某位上士(名讳不详)的侍从——善兵卫,见他正牵着一匹月毛马。
“噢,这不是善兵卫吗?请节哀顺变,很不幸你家主人刚刚战死沙场了。”他信口开河这么一句后,顺手牵了对方的马,把伊右卫门载上就走。还好,被他蒙对了。那位上士真如他所言战死沙场,否则若是仍然在世,他在战场上抢走自己人的战马这事,无疑是个大问题。
祖父江新右卫门的家系亦是直到幕府末期,都是土佐藩的重臣。新右卫门在《土佐军记》这本书里,有一段就是写朋僚五藤吉兵卫的。
“我与吉兵卫之间的亲密和睦,尤胜亲人之间。他这个人,遇事从不生气,处世淡泊,决不在人后鬼鬼祟祟。他武功也极好,战场上我与他每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但我始终不及吉兵卫。”能把“不及”说出口,那是因为祖父江新右卫门亦是有长者风范的人吧。
数年之后,有一次参加伊势一地的龟山城攻击战,他们二人在阵营里促膝夜谈。
“那时,谈的是迄今为止彼此的战果。我们数了数初次上阵以来所得的首级。”祖父江这样写道,“五藤吉兵卫二十六,我自己二十四,比他差俩。”
另外还有:“我们又数了数生擒的俘虏,吉兵卫竟有十五人,我十一人,还是他的多。”
“那再看看攻城数如何?”两人数了数,这次数量相同,都是六次。
那对战怎样?他们掰着手指得出结果,吉兵卫七次,祖父江新右卫门九次。于是他写道:“仅此一项比吉兵卫多一点。”
他俩均是好酒之人,而且定是两人一齐痛饮。喝饱了酒,醉意朦胧时肯定要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定要让少主伊右卫门出人头地!”
行文言尽于此。伊右卫门实在有幸,有如此两位难得的侍从自始至终相伴左右。
在被困围城的金崎,只要一说“与伊右卫门同在”,全军的士气便涨一分。
一个伤得无法动弹的重伤员,竟自愿来到敌军围城的险境之中,还让两位侍从参与防卫战。用这种方式露脸的“大丈夫”行为,在当时所谓战国武士的风俗习惯里面,还找不到先例。
另外,大将木下藤吉郎的广为宣扬也很奏效。
藤吉郎自己原本没什么侍从。后来信长给了他一些与力,某些将领也借给他一些武士,他为一齐驾驭这些手下煞费苦心。而作为与力之一的伊右卫门,他的此番“壮举”极大地团结了城中的力量。
“伊右卫门正是我们殿军的军神!”藤吉郎甚至如此评价。
“大家共赴黄泉!”这个口号使万众一心,众将士们从城墙上射敌无数,时而又从城门冲杀出去,奋不顾身,英勇之至。
(大部队应该都已经安全离开战场了吧。)
时机约莫差不多了,全军便集结起来,欲从城门突围。生死一线的突围战开始了。伊右卫门处于军队中段的木轿里,由藤吉郎的亲兵足轻八人抬着出来。
朝仓方面的追兵亦是如火如荼般攻来。木下军队一边应付追击,一边不停地朝着西面撤退。士兵数量当然也跟刨木花儿似的越来越少。
伊右卫门在木轿上面。两位抬轿的足轻在撤退首日便被敌兵炮火击中。吉兵卫与新右卫门补了上去。“少主!少主!”两人抬轿时,无数次地伸手去握伊右卫门的手,无数次地担心他是否已经殒命。
虽未殒命,但木轿的摇晃激起伤口锥心般的疼痛,伊右卫门好几次都差点晕死过去。而每次他的脑子里都会出现千代的脸庞,言之谆谆:“这是出人头地必过的难关,夫君难道挺不过去吗?”
经历如此惨痛的撤退战,木下藤吉郎率队七百人返回京城时,已是五月初了。在妙觉寺的本营迎接藤吉郎归来的织田信长,从未发觉这个曾帮他提鞋子的部下竟这般骁勇,道:“藤吉郎,你的这番功劳,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接着信长口中说出了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名字,众多将士里仅仅提到了他一个:“伊右卫门也还健在吗?”“还健在。”藤吉郎这样一说,信长便亲手把药交到藤吉郎手里,道:“让他好好养伤。”信长平素并不这样,肯如此亲切地关照部下,算是特例了。
伊右卫门在这次战役里一战成名,俸禄飙升至两百石,所跟将领依然是木下藤吉郎。
织田军就这样在京城里滞留休整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