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十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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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的小袖

织田信长将居城从尾张清洲城迁至岐阜,是永禄十年(1567)九月十八日的事情。

清洲与岐阜两地,相距八里里:长度单位。1日里相当于大约4公里。。蜿蜒逶迤的道路上,除却织田军的将士三万人外,织田信长之妻浓姬与她的侍女们自然也在其列。加上同行的其他将士的家人女眷,浩浩荡荡,也可算作一次小小的“民族迁徙”了。

当然,单身武士亦不少,山内伊右卫门便是其中之一。此君担任马回役马回役:一种武家职位,在大将所骑战马四周担任警卫工作。一职,相当于近卫士官。俸禄五十石,封地甚少。

这位伊右卫门,头戴南蛮盔,身着桶皮甲,手持一柄秃长枪,胯下的马儿老得不成样,四条腿儿还恁地短。

“真是个腌臜武士啊。”

这种话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但对这个背上插着“三叶柏”家纹小旗的年轻武士,沿道村庄的百姓、妇人,甚至黄口小儿们,却少不了隐隐的冷嘲热讽。

他的确过于显眼了。

地处尾张的织田家,那可是以气吞山河闻名天下的。武士的盔甲、长枪、太刀,哪样不是闪闪发光的?而在织田家里,外号叫做“荐僧荐僧:以化缘为生的带发修行的僧人。在日语里与“落魄”、“破落”同音,一语双关。伊右卫门”的,便是这位年轻人了。荐僧,在后世亦被称作虚无僧,总而言之,不过是听起来冠冕堂皇些的乞丐罢了。

织田家中传闻不少,有人说伊右卫门自幼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还曾一时浪迹于荐僧市井之间。然而,从他的容貌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圆脸,肤色白皙,好似达官贵人的公子哥模样,脸颊上的红晕里还残留了些许稚气。

他过世的父亲,年少时的流浪与苦难,这些过往之事,就待笔者慢慢道来。在这里稍稍透露一下他的将来。这位眼下在织田家中无足重轻的寒酸青年,经历种种坎坷之后,竟然当上了土佐一国国: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令制国。始于大化改新的国郡制,明治维新以后改为郡县制。的太守太守:本是中国郡县制下的官职,在日本的国郡制里,太守是一国的领主。,度过了不可谓不传奇的一生。

但是现在,与已逝的时光无关,与未来亦无关。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关键是“现在”。如今他的心底里充满期待。

(千代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啊?)

想到这里,他胯下瘦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据说在美浓这个地方,她可是有名的美人呢。)

虽说姻缘已定,可这个美貌女子他还没能亲眼见上一面。若宫千代——便是这位姑娘的名字了。借着织田家居城喜迁岐阜的彩头,伊右卫门山内一丰就要跟她成亲。离岐阜新城稍远的地方,迎娶新娘的新居已经建成。

(俺也要娶新娘子啦!)

美浓的天空,万里苍翠,晴朗无云。伊右卫门策马而行,深深吸了一口气。新娘、新娘、新娘——坐骑蹄下,一缕轻烟漫起。


岐阜城下的新居门庭前,自父亲过世以来一直侍奉左右的两位侍从,早已在道上洒过水,里里外外清扫得纤尘不染,等待伊右卫门归来。

“噢,挺干净嘛。”他的所谓武士府邸,也不过是一处陋室罢了。可无论如何简陋,长屋门长屋门:古建筑形式的一种,门的左右有两处长屋,一般用作家臣或佣人的居所。还是有的,那是两位侍从的栖身之所。

“对俸禄区区五十石的鄙人来说,貌似有些奢侈啊。”伊右卫门说着跨入了府邸。受封的领地共一百坪坪:面积单位。1坪相当于约3.3平方米。。眼下修建了厨房,一间茅草屋顶、仅供就寝的正堂,以及一个仓房。单单这些的话,显得实在落寞,因此两位侍从特意从金华山(即稻叶山)移植了好些植物过来,于是各个角落里便有了松树、枫树、朴树枝繁叶茂的身影。

“这就是俺的府邸了?”伊右卫门坐在阳光甚好的房檐下,张望着自己的“府内”。

“可就俺这块料,怎么看都太大了啊。”伊右卫门亦有器量嫌小的一面。

“您可别谦虚。”侍从之一祖父江新右卫门批评道。

“您不久定会出人头地的。这点儿府邸,或许明年就显得狭窄啦。”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位侍从五藤吉兵卫。

这两位均是三十三岁年纪,比伊右卫门年长十岁。父亲在世时他们便服侍左右,所以虽是家臣,于他却是亲如叔伯。无论怎样,在伊右卫门十四岁丧父之后,就是这两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

五藤家、祖父江家,这两位的家系后来成为土佐国俸禄二十四万石的家老家老:武士家族里主宰家政的重臣。与准家老,一直绵延至明治时代。他们与伊右卫门一丰一起,同甘苦、共进退,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不过此时的二人,身上还穿着粗陋的茶色麻布衣,脚上套着当地佃农常穿俗名“下下履”的草鞋,怎么看都是一副与叫花子不相上下的模样。但不管怎样,区区五十石俸禄就想养活两位侍从,大抵不太可能。

然而,战功总是“家臣”们立下的。伊右卫门一丰平素甚少吃白米饭,通常都以小米、稗子之类为主食,以便省下米饭钱来,养活两位侍从与他们的家人。而这两位也并不指望靠一丰的俸禄过活,只要不打仗,他们便去附近的富农家里帮工,赚点儿伙食钱。

“您的婚礼就在明夜了。”

“是啊。”伊右卫门心里起伏不定。

“她可是美浓家中最为美貌的新娘子啊。”五藤一脸愉悦,仿佛是自己要娶妻一般。


明晚便是洞房花烛夜了。

与岐阜相隔七里的美浓不破一地,是千代的娘家。想到明天,千代怎么也睡不着:“母亲,一丰(伊右卫门)先生是怎样的人呢?”

“又来了。”母亲法秀尼微笑着看她。这个相同的问题,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问过多少次。

“是个好人。”法秀尼每次所答,也就这么一句。这位聪慧的女人从不多言,免得那些无益的评价先入为主,反倒阻碍了女儿自己的判断。

千代是位明媚的女子,后来作为“山内一丰之妻”成为日本史上的贤妻楷模。而此刻,她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的画像保存至今。鹅蛋脸,眼角极为细长,樱唇丰满,确实是位少见的大美人。

千代把自己的聪颖藏在了“天真无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聪明人老是把聪明挂在自己脸上是多么让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爱。

伊右卫门一丰因为父亲战死,家道没落,少年时代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千代的幼年其实也很像。

婚事定下来时,母亲法秀尼就说:“要是你父亲还在世,他该多高兴啊。”然而千代却已记不清父亲的容颜了。父亲若宫喜助,是北近江一地势力庞大的战国大名——浅井氏的家臣,他在独生女千代年仅四岁之时,便战死沙场了。

如若当时千代年纪足够,是可以招一位上门女婿来继承父业的。但千代那时尚且年幼。母亲法秀尼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千代离开近江,来到美浓,暂时寄身于以“不破”为姓的亲戚家里。

不破家族,是美浓地区三大乡士乡士:居于农村的武士。之一,而一家之长——不破市之丞的妻子,正是法秀尼的姐姐。千代母女虽为食客,但不破一家还是为她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富裕的家境。

“听说对方很是贫穷,千代能不能熬得过去啊?”姐夫不破市之丞,在刚有人提亲时颇为担心,于是这样询问道。法秀尼回答:“正是因为穷,才对未来充满期待啊。”她看中的只是一丰这个人。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伯父不破市之丞与千代没有血缘关系,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让他抱有一种父爱似的情感。眼见着千代要出嫁了,这位不破家的小领主显得憔悴了不少。

“到底千代还是要离开的啊。”无论如何,她都是从四岁起便与不破一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儿啊。

“女儿养起来可真是伤心,”这句牢骚话,他仿佛不吐不快,“养到最可爱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送人。”

千代的生母法秀尼倒显得很冷静,她看着姐夫烦乱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每每听到他发这样的牢骚,她都忍不住“扑哧”轻笑一声。他还义正言辞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越发好笑了。

“你作为她的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也不伤感么?”

“自然是伤感寂寞的。”

这点毋庸否认,特别是对法秀尼来说,她可是一个人亲手把女儿拉扯大的。这颗掌上明珠就要被人夺走,此种心情谁能比她更为明了?法秀尼在丈夫战死之后便皈依佛门,出家为尼。这次女儿远嫁之后,她便打算在不破领地的某个角落建个尼庵,真正地出家了。

在美浓一地,直到昭和初年都是这样——“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观念十分流行。在名门望族里,一直有让一位族人出家的习俗,所以她的出家在当时并非奇怪的举动。

“女儿嫁给一丰君,我就嫁给阿弥陀佛如来了。”法秀尼静静地微笑。

“婚礼的事——”前段时间,不破市之丞想把婚礼办得体面风光一点儿,毕竟是从不破家出嫁。但饶是他费尽了口舌,法秀尼却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费事的。男方父亲那一代虽然也很富足,但他自己现在仅仅是在织田旗下领着五十石俸禄,让她带一些寻常服饰和日常家什,也就够了。”如若太过隆重,反倒会让新郎一丰感到自卑,失了锐气,那便因小失大了。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破市之丞出了一个主意,他提出要送一笔金子给千代。并且这些金子不写入嫁妆目录里,是给千代的私房钱。

一共有十枚纯金。

这个数额,在当时可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一大笔钱。法秀尼让千代全部装进自己的镜匣里,叮嘱道:“这笔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紧要关头时才拿出来使用。”镜匣里的镜子是个圆镜,如今供奉在高知市追手筋的藤并神社里。镜子背面有一句诗文:每傍玉台疑桂月,未开宝箱似藏云。


成婚当日,自傍晚时分起,伊右卫门一丰便在新居的正堂之上正襟危坐,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五藤、祖父江这两位侍从一大早就忙个不停。“少主,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中宿地区了。”五藤吉兵卫飞奔进来禀告。日暮时分,太阳业已西沉,周遭已经变得昏暗。

“是吗?”

(潜心静气!)

虽然他如是告诫自己,一定要潜心静气,可谁知放于膝盖上的两个拳头还是不争气地微颤着。

“少主,”这次是祖父江新右卫门开口道,他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您何不稍稍躺着休息会儿呢?看您身子都快坐僵了。婚礼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啊。”

“是吗?”他想对祖父江笑笑,可笑容却惨白地僵在那里。

(真是太丢脸了。)

他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当时的婚礼大都在晚间举行。但就算是身份低微的伊右卫门一丰,这个婚礼办得也足够朴素了。同属织田旗下的家臣木下藤吉郎秀吉,在迎娶浅野家的宁宁时——“茅草长屋里,竹垣铺地,再铺个灯芯草垫,就这样成婚的哦。”这话是宁宁当了北政所北政所:对丰臣秀吉正妻宁宁的敬称。之后,略带嘲弄地对侍女们说的。

一丰的境况也差不了多少。这些下级武士的婚礼并无固定的形式,所以仪式顺序什么的也没个定数。

终于到时间了。替代父亲之职的不破市之丞,先行赶来与一丰照了面。门前已经有红艳的篝火燃起,从门口到内室,数个烛台正熠熠生辉。

“新娘驾到——”不破家的小伙计在门前高声叫道,那音调好似远方的狗吠。

千代的手由一位年长侍女搀着,静静走了进来。她穿的不过是白色小袖小袖:现代和服的原型,因袖口窄小而得名。小袖的前身,曾作为平安时代贵族装束的内衣,亦是庶民的日常穿着。,披一件白绢外褂,素脚上罩着一双草履。头上并无盖头。

终于,她在一丰的身边坐定。而伊右卫门一丰,因为一直是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反倒没能看清身旁新娘的面容。

少顷,新郎新娘行了酒礼。之后便是接待上司、前辈、亲朋好友们饮酒用餐,随后是两家的侍从。小伙计们也兴高采烈地找地方站着吃喝。

这之间,新娘端着酒杯忙碌地四处敬酒,伊右卫门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影飘来荡去,完全没有闲暇定下神来看看她的秀脸。


待到宴席结束,客人散尽,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伊右卫门、千代,以及一抹烛焰。千代开口道,“夫君,小女子不才,但愿与夫君白头偕老,共赴来世。”

“我也是。”笨口拙舌的伊右卫门一丰,重新看了看千代的脸庞。

(所言不虚,是名副其实的美人。虽然——好像个子大了点儿。)

千代的性格也可人极了。伊右卫门大概想不到,自己今后都将被眼前的这个可爱依人的女子,牵着引着推着绊着度过一生吧。而千代亦同样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新郎。

(有点不尽如人意呢。)

千代所指的,是伊右卫门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感觉缺少了些武士应有的粗犷豪放。还有,仅仅中等身材而已。

(这个样子能在战场上舞枪弄棒吗?)

千代早已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伊右卫门是位相当勇猛的武士。所以她想象里的那位男子,应该是浓眉阔脸,四肢粗壮如马驹,腮帮子上还看得出来刚刮过胡楂的模样。

(不过,眼睛挺好。)

千代找到了他的优点。他的一双眼眸深邃幽远,且十分机敏。有这种双目的男子,比起在沙场上来回驰骋的武者们,或许更有引领一军的武将之才。千代继续思量着。

(他的气质高雅,这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他十四岁便四处流浪,最近才被织田家收留,得了点儿俸禄,但本身血统高贵却是不争的事实。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家族,虽然并非显赫的名门望族,但在尾张这种乡下地方,也并不显寒碜。

一切还得从尾张的织田家族说起。本来按足利幕府足利幕府:也称室町幕府(1336—1573),是足利氏在京都室町所建立的武家政权。的职务编制,尾张的守护一职属于斯波氏,织田氏只不过是个守护代守护代:即守护代官。是守护不在时,代替守护行使行政权的官职。。足利幕府末期,以下克上的事件频频发生,织田家取代主家成为强势一族,也就是事实上的尾张国的一国之主。

织田家又有岩仓织田氏与清洲织田氏两个分支,各自统领尾张的半封国土。而现今崛起的织田信长却并不属于这两个分支。其父织田信秀曾是清洲织田氏一支里的小小干事,后来攻下了同族主家的城池而势力渐长,到了信长这一代,终于将一国净收囊中。

伊右卫门一丰的父亲——但马守盛丰,原是岩仓织田氏的家老,后为织田信长所灭。在岩仓被攻破的那一日,他的父亲便战死了。作为“山内但马守盛丰”的子嗣,他在尾张仍然有个比较好的名声。不过在织田家,一丰作为新人,还仅仅只领有五十石。

“一丰夫君,”千代这样叫着他,后来写信时也是这样称呼,“能否先谈一下?”


(嗯?)

伊右卫门一丰看了看从今夜起便成了自己妻子的这个女子,“谈什么都可以,不碍事。”

千代微微倾首,却一言不发。

“怎么了?”

“还……还是……难以启齿啊。”虽说身旁坐的是丈夫,可对这位还不曾有“丈夫”感觉的人,千代尚无勇气说出长篇大论来。“总归今后……”

“是打算要讲的啰。”伊右卫门温柔颔首。

(……)

对千代来说这是一个感触良深的夜晚。仅仅一丰的一句话,就让她泪眼婆娑起来。忽然伊右卫门想到——

(莫非她是怕那个事?)

两个人躺下了。果然,千代的身体苍白地战栗着。

(其实,俺也一窍不通啊。)

侍从祖父江新右卫门,曾把初夜的心得简短地说与他听。虽然他的揣测也大致不差,可一旦眼前的女子这么真真切切躺在身旁,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伊右卫门时年二十二。在那个年代虽已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了,但怎奈五藤与祖父江两人,在伊右卫门父亲过世后,就好似把他捧在手掌心里捂着似的,愣是没让他碰过女人。

伊右卫门睁眼看着黑幽幽的屋顶,身体僵直着,碰也不碰千代的肌肤,只狠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激情。可是,压抑也是有限度的。

“千……千代。”

“嗯。”千代细细应了一声,弱如一线游丝。

“我……我要当丈夫了。”他一下抱了过来。

(真……真是乱来!)

到这个份儿上,千代倒还显得从容些了。虽然也觉得害怕,不过母亲法秀尼教过,只需任由夫君便可。但这位夫君不靠谱啊。明明情绪高涨浑身火热,可凑过身子来却什么都不做。

(这个人在战场上会是怎生模样?)

千代的思绪飘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一夜,最终是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这对懵懵懂懂的夫妻成为真正的夫妻,已是十五天之后的事了。那个夜晚,千代也好伊右卫门也好,都仿佛功德圆满似的激动万分,久久难以入眠。

“今晚,咱们彻夜长谈好么?”千代羞涩地说。

“千代,”伊右卫门的声音与适才略显不同,语调温润,“什么都好,你说就是。”夫妇的感觉真好,这种实实在在的、宛如渐涨的潮汐般的感触,慢慢浸润着伊右卫门的心胸。

“嗯。”千代握着伊右卫门温暖的右手,缓缓移至自己唇边。

“好痛!”小拇指吃痛的伊右卫门,唬得要跳起来。

“啊!实在抱歉!”千代更显得惊慌失措,咬他手指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

(好可爱的女人!得到这么一位娇妻,俺是几生修来的福分啊?)

“呃,一丰夫君,”千代此后一生,都是这样称呼伊右卫门的,“作为男人,这一生之中,您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嘛。”说实话,自己年纪轻轻,又刚到织田家不久,倒是想过早日适应这个新环境,在战场上多立战功,但此外的事情还真没想过。

“您一定考虑过吧?”

“那是。”虽然伊右卫门从未考虑过,可被新婚妻子问起,他也是有虚荣心的,“既然生为武士,虾兵蟹将俺是绝对不当的。要当就当一国一城的领主。”

“一丰夫君,您一定行!”千代好似巫女般断定道。

(啊?)

“行吗,我?”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从未有过这种非分之想。

“看着您的脸,看到您的心,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当上一国一城之主。”

“你知道?”伊右卫门寻思:面前这位,数日前还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啊,说什么大话呢。

“不光是我,伯父不破市之丞也这么说,母亲法秀尼也是这样跟我讲的。”

还是千代技高一筹,总之,是要给伊右卫门灌输信心。只有带点自大的骄傲,方可使有才能有担当的男子勇往直前。无论他是武将,是禅僧,还是画师。千代很明白这种细微的心理。

“我真能行?”

“能!千代之力虽然微薄,但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夫君,直到您成为一国一城的领主。这个誓言,是今晚我最想对您说的话。”

月光洒落枕边。伊右卫门手指轻触千代下颌,微微抬起她的脸庞,好可爱的嘴唇。适才的那些大事,轻轻巧巧就从这样的嘴唇里蹦出来,实在是难以置信。


之后一年。

这段时期是织田信长的勃兴期。这话听来容易,可天下的诸位大名大名:日本封建时期对较大地域的领主的称谓。却无这般盛况。名为“织田”的一头巨兽在尾张苏醒,在邻国美浓一地朝天下咆哮,暴风骤雨般狂乱地冲袭而来。

虽然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兴大名,但织田家的外交却相当娴熟。其与居于甲州、号称天下最为强势的武田氏(武田信玄)联姻,结为亲家,排除了东部的压境之险;同时毫不犹豫地向西部延伸势力。于永禄十一年(1568)二月进攻伊势,九月闯入近江,扫平一个个城池,以破竹之势直指京都,同年底几乎平定了畿内畿内:指京城周边之地。在日本战国时代,有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五个令制国。,果敢地将战旗插到京城。神速勇猛,令人惊叹。

也正因如此,织田家很快成为众矢之的。织田军不间断地被派往各地,交战、交战、交战,仿佛鞭炮的引子被点燃了一般停不下来。

伊右卫门也是如此,好好的一段新婚岁月也来不及享受,只顾马不停蹄地奔赴各个战场。

(天天都在打仗,老婆大人的样子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的伊右卫门已不再担任马回役,而是作为“与力与力:也称作“寄骑”,在室町、战国时代指隶属于诸大名、大将、武将的武士。”加入了实战部队。此时的“与力”,与后来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町奉行所:城市里执行公务的役所。里的“与力”不同,是指“直属于信长,又同时外派为诸位将领的部下”。这个职位能参与更多的战役,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也更多。

刚开始,一丰是在丹羽长秀的旗下,后来随着织田家势力范围的增长,又有多名新的武将被任命,与之相应的便多了数支新编的部队。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员新将,是“木下藤吉郎秀吉”这位长相奇陋的男子。虽然他在战场上并非十分神勇,但无论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得滴水不漏,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他为人幽默,善于用人。最重要的是他对战术的运用已经达到了随机应变游刃有余的天才境地。

织田信长家中,谁都知道他以前只不过是给信长提鞋子的。一些自认出身高贵的人对他很是鄙夷:

(想干吗,臭猴子?)

而信长近卫部队里的武士们,也都对这位新武将十分排斥,不愿调往他的麾下。

可是,千代有一天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丰夫君,木下大人是位很有意思的人呢。”原来千代前一天在路上遇见了秀吉。


千代那天独自一人漫步于岐阜城下的街上,见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士骑马从对面迎来,前后跟着数位侍从。他就是这次刚升任武将,开始独当一面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位一定是木下大人吧。)

从对面武士傀奇的相貌上,千代已然知晓。千代从道上退到檐下,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呀,那不是山内伊右卫门的夫人吗?”藤吉郎忽然翻身下马。

仅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就已经很令千代惊奇了,如他这般地位的人居然能记得住“山内伊右卫门”这种俸禄区区五十石的小人物,更何况他还能想起自己这个伊右卫门的内人。要知道,这样的小人物在织田家中有数万人。想到这里,千代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早已超出了惊奇的程度,变作一种身心俱颤的感激。

其实,千代原与织田家中的其他人无异,在听闻藤吉郎是“暴发户”时,也同样如此认为。不过这种想法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伊右卫门在近江之战中的表现,虽是远观,但看得出来相当出色。请婉转告知于他。”话音刚落,藤吉郎便又重回马上,咯噔咯噔的蹄声渐渐远去。

“呵呵——”伊右卫门眼里神采闪烁。男人的世界亦是虚荣的世界。想被认同与肯定的这种期望,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燃烧。“俺一直在别的部队,还从没在木下大人的手下干过。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的战功啊。”

可不只是战场上的事啊。连千代的相貌都记得这么清楚,藤吉郎大人肯定是平时就在远处一直关注着伊右卫门这个人了。

“真是令人吃惊啊。”

“的确。”千代微笑连连。千代打算不再多言,如此微笑着即可。夫君一定会自愿申请调往藤吉郎的部队,成为他旗下的“与力”。

从这件路边偶遇的小事上,千代认定,“织田麾下最有前途之人”不偏不倚一定就是这位木下藤吉郎秀吉。夫君就算是二流人物,但只要跟随一流人物好好干,他的才能就能得到很好的磨砺,努力与锻炼程度也必定有所不同,幸运降临的机会自然也会多一些。

“请务必跟着木下藤吉郎大人”这样的话千代是不会说的。若是说了,便成了饶舌妇,首先便剥夺了丈夫“自发自愿”的名誉。


一日,伊右卫门下城归家,坐下时第一句话就是,“千代,让你高兴高兴。”说完脸上盈盈带笑。看着这副表情,聪颖的千代什么都明白了。往坏处说,是伊右卫门自动掉进了千代设好的套。

正如千代所暗示的那样,他向组头组头:战国时代、江户时代各个武家管辖内的军事组织(如铁炮组、徒组等)的组长。申请成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与力”,而且被应允了。

“真是无上荣幸呢。”

“是啊。”

“可是,木下藤吉郎大人看起来多少有点轻率,把我这位这么重要的夫君托付给他能行吗?”千代说了句违心的话。

哪知伊右卫门听了像孩子似的生起气来:“所以嘛,都说女人见识短浅了。人家在路上碰到一个无名小卒的妻子,却特意下马打招呼。这种事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听你说起这件事时,且不说织田家中别人会怎么想,俺可认为,今生要跟随的大人,除此一人之外别无他选了。”说完,神情很是得意。

“这真是好事一件啊。有一丰夫君这样的眼力,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了。”她像是哄孩子般柔声道。

千代是睿智的。母亲法秀尼曾传授她一条箴言:“男人无论多大年纪,都当他是孩子就对了。像养儿子一样用一生去养育丈夫就好。”

第二天,千代把侍从祖父江、五藤两人叫到房檐下:“少主要去木下藤吉郎大人的麾下做事了,两位有何看法?”

“呃——”两人不知如何回答。按常识来讲,比起初出茅庐的藤吉郎,在家老之首柴田胜家或是排位第二的丹羽长秀麾下做事,会更加稳妥。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在下不甚清楚。”

“那么,”千代说,“少主好不容易选定在木下大人麾下当差,你们就说你们也一直认为木下大人才是最能托付的大将,这实属无上荣幸。如此,少主奉公进取之心便会更加义无反顾了。”

“明白了。”

那日归来,伊右卫门一回家就说:

“千代,众人看法一致呐。连祖父江、五藤都对俺的眼光赞不绝口呢。”

“真是太好了。”

不久,在接到上阵的命令后,伊右卫门便留下千代,自岐阜城下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