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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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乌拉之战:互为翁婿的利益绑架不牢靠

1

春秋齐国大政治家管仲说过:“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

民为邦本,百姓为天。

这段文字,不是出自挂名管仲之作的《管子》,而是被西汉的刘向作为逸闻逸事写进了《说苑·建本》。

汉人的政治理念,未必为两千多年后女真诸部落头人所听闻,但,他们相互侵袭和抢夺,也是攻城略地、抢夺百姓。在他们的思想里,抢来的就是可以任意盘剥的奴隶,而不是管仲警示君王百姓贵如天的民本。

这不,就连曾经被努尔哈赤支持夺位的乌拉贝勒布占泰,根基还未稳,就开始暗暗地挖建州恩主的墙脚了。

万历二十五年(1597)正月,海西女真四部相约遣使至建州,请罪复盟。盟约的墨迹未干,布占泰就同率先背盟的叶赫贝勒纳林布禄搅到了一起——布占泰一伙抓住建州所属瓦尔喀部的安褚拉库,内河二路头人罗屯、噶石屯、汪吉虏,送往叶赫,让纳林布禄威胁他们背叛努尔哈赤。布占泰与纳林布禄一样,还是亡努尔哈赤之心不死。

在四年前图谋的古勒山之战中,两人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却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为了重修旧好,布占泰强迫亡兄满泰的遗孀都都祜拿出珍藏的铜锤,送给纳林布禄。

当初,他们组成九部三万大军,被努尔哈赤不足万人的队伍打得损兵折将、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纳林布禄逃走了,丢下布占泰在逃亡中被建州一个无名英雄擒获。

建州兵正要砍了布占泰时,这小子大喊大叫:别砍我,我愿意出钱赎身。

建州兵不知道抓了一个大人物,但听到人家要自赎,赶紧绑着送往努尔哈赤的中军大营。

布占泰见到努尔哈赤,纳头便拜,叩头不已,活脱脱一个怕死鬼。

努尔哈赤问他是谁。布占泰说:我是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也。怕被杀,所以不敢明言身份。

现在见到了您,生死任凭您一句话!

奇货可居!

努尔哈赤装模作样地大骂:你等九部侵害无辜,咎由自取。昨天擒杀布寨时,如果抓住了你,一定将你砍了。

说完了狠话,努尔哈赤又兜售柔情:“今既见汝,何忍杀?”(《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二,辛卯秋九月壬子)

努尔哈赤不但不忍杀,还“赐猞猁狲裘,豢养之”。

豢养,就是养宠物。

努尔哈赤养布占泰,可不是供欣赏的,而是另有政治需要。为了这种需要,努尔哈赤精心养了他三年。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努尔哈赤收到密探回报:乌拉贝勒满泰带着儿子,在苏瓦烟席拦地修筑边境壕沟,强制两名村妇侍寝,结果被村妇的男人夜袭,砍下了脑袋。

色字头上一把刀,满泰父子双双丧命。

努尔哈赤赶紧遣图尔坤黄占、博尔昆费扬古带兵,护送布占泰回乌拉,抢班夺位。

满泰和儿子被杀,亲弟弟布占泰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他们的叔父兴尼牙蠢蠢欲动,图谋杀侄儿篡位,但因建州两大臣护卫太严密,不能得逞,改投叶赫去了。

布占泰成了乌拉之主。

布占泰表面效忠努尔哈赤,却阳奉阴违,故而有了前述的抓获努尔哈赤头人强迫他们背叛之举。

布占泰很鬼,还在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亲率一个三百人的感谢团,来到建州。

他感激涕零地表决心:贝勒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会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你!

他表达诚意,是在试探对方什么态度。布占泰见努尔哈赤没有愤怒,便将一个妹妹送给努尔哈赤做弟媳妇,嫁给舒尔哈齐做侧福晋。

作为答谢礼,努尔哈赤命舒尔哈齐将大女儿额实泰嫁给布占泰为妻,同时送了他甲胄五十副、敕书十道,以及大量的财物。

布占泰摇身一变,成了建州二号首长舒尔哈齐的大舅哥,也是他的大女婿。

不久,布占泰又将满泰的十二岁遗孤女阿巴亥送给努尔哈赤。阿巴亥先后给努尔哈赤生了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都是清朝开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为逆袭的满洲政权入主中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2

电视剧《太祖秘史》设计,乌拉贝勒布占泰与侄女阿巴亥之间,有说不清的情感纠葛,甚至在孤女嫁往建州的前夜,他差点成了阿巴亥的第一个男人。

他胆怯了!

这是一个大胆的现代猜想,忽略了布占泰是阿巴亥的亲叔叔。清朝史官留下的史料中,经过阿巴亥之子多尔衮摄政时代的淘洗,也不会出现布、阿的苟且。史料反而把布占泰写成了爱江山更爱美人的主——有天生的色心,也有包天的色胆。

他做了建州女婿还不知足,又相继派人前往叶赫与科尔沁求亲,送去了大量的铠甲、貂皮、猞猁狲裘、金银和驼马为聘礼。

结果,科尔沁贝勒明安受而不允婚,就连叶赫为了诱惑他参加九部联军而许诺的叶赫美女,也被新任老大纳林布禄献给努尔哈赤了。

折了兵士和重礼又赔了夫人的布占泰,淫虫作怪,在万历三十一年正月派人向努尔哈赤求助:我昔日被擒,您待我不死,还使我主政乌拉,又将格格许配给我为妻,恩情似海。然我辜负了您的恩情,曾下聘叶赫、科尔沁二部的格格,未敢告知您。不料他们收了聘礼却不给人,成为我的耻辱!

他向昔日的盟友求婚,却被狠狠打脸,不以此为耻,还恬不知耻地再向曾经的强敌求婚:“我既蒙恩养,乞宥罪,再降以女,当每岁偕两公主来朝!”(《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癸卯春正月戊午)

乌拉贝勒家族,有饱暖思淫欲的传统。布占泰不以大哥满泰父子夜淫村妇被杀为戒,却对这家那家贝勒的女儿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努尔哈赤谋夺乌拉有长线计划,不惜祭出家族的女儿。他宽恕了侄女婿布占泰的朝三暮四,再次以弟弟舒尔哈齐的二女儿额恩哲许配之,并派大臣带着丰厚的嫁妆送去。

建州二号首长舒尔哈齐,也因此同乌拉老大布占泰亲上加亲。他好色的大舅子布占泰,娶了他两个女儿。这样的几重关系,也助长了他图谋老大位置的野心。

因此在四年后的一次双方较量中,布占泰派出重兵偷袭建州护卫队。舒尔哈齐的严重渎职,差点灭了努尔哈赤元妃所生的两个嫡子:老大褚英和老二代善。

事情发生在万历三十五年正月,东海瓦尔喀部蜚悠城主策穆特黑拜谒努尔哈赤,说自己隶属乌拉,遭到布占泰虐待,希望归附建州,寻求新的保护。

东海女真为女真四大部之一,分布在乌苏里江及其以东沿海地区。努尔哈赤的统一伟业中,自然包括这一片疆域。策穆特黑不请自来,努尔哈赤求之不得,于是命舒尔哈齐带队,带着褚英、代善和大将费英东、扈尔汉、扬古利,领兵三千,前往蜚悠城护卫投诚者。

队伍即将抵达的当天夜里,天昏地暗,军中大旗却有光亮。于是,建州兵将大旗降下,仔细查看,却没什么,重新树起,又光亮如初。

大家惊诧。

主帅舒尔哈齐发话:这不是吉兆!他跟努尔哈赤起兵,东征西讨,从未见过这般异象。

他主张原路返回,不再接纳蜚悠城民。

褚英和代善反对:不论吉兆还是凶兆,既然来了,就必须把归附者带回去!

褚英兄弟的决心得到了诸将的支持。舒尔哈齐只能默许,接纳后返程。

扈尔汉和扬古利率兵三百,护送五百户归附民众,作为先头部队途经乌碣岩时,遭遇了布占泰叔父博克多所率的万人部队拦截。

风声走漏!

是舒尔哈齐泄密,还是布占泰察觉?史料未载,在此存疑。舒尔哈齐的消极,也有不少疑点:一、他不想挖女婿布占泰的墙脚;二、他不想大哥努尔哈赤再壮大;三、他不想与乌拉正面交锋。他料定布占泰会派出重兵围追堵截,却没料到先行的扈尔汉和扬古利竟以抽调的三百人,吓住了数十倍于己的强敌。两人毫不畏惧,分兵一百人护卫归附民众,另率二百人分据高地,携手抗敌。扬古利主动迎击,奋力争先,以伤一人的微弱代价,立斩乌拉兵七人。结果,乌拉兵立即退回,畏惧不敢向前。

狭路相逢先亮剑。

待到援军赶至,舒尔哈齐又虚与委蛇,而褚英兄弟策马向前,在阵前发布决战宣言,激励大家不要畏惧手下败将兼豢养家奴布占泰,鼓动将士摩拳擦掌,报名敢死队。

褚英和代善各率五百人,迅速渡河,分兵追击,结果乌拉兵大败。

代善追到乌拉统兵贝勒博克多,左手抓住其甲胄,右手手起刀落,使之身首异处。

天色陡变,刚才还是晴天,忽然变得晦暗,降下大雪。乌拉兵主场作战,却被途经的建州兵打了一个落荒而逃。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统计战果:“是役也,阵斩博克多父子,生擒贝勒常住父子及贝勒胡里布,斩三千级,获马五千匹、甲三千副。”

如果不是舒尔哈齐阻击不力,加之地形不熟、大山阻隔,褚英兄弟和费英东诸大将,自是“多斩获”。

这是额外的收获!

努尔哈赤封赏儿子时,将舒尔哈齐列为首功,赐号达尔汉巴图鲁。但,他又对陪舒尔哈齐在山下观战的大臣常书、护卫纳齐布,以不随两贝勒冲锋杀敌、无所斩获的借口,要对他们处以死罪。事实上,努尔哈赤要将常书等论死,是在警告舒尔哈齐!

很快,舒尔哈齐被边缘化,被努尔哈赤幽禁,死于非命。

毕竟,有明廷支持的舒尔哈齐,也在暗中拉拢布占泰,想做在后的黄雀,却被不怕虎的牛犊褚英兄弟破了阴险的计中计。

3

乌碣岩一战后,努尔哈赤并没有立即乘胜追击乌拉,对布占泰进行严厉惩罚。

毕竟,布占泰的侄女阿巴亥在建州,很得努尔哈赤宠爱,很快成了大妃。努尔哈赤驾崩后,掌权的四大贝勒逼殉阿巴亥时,曾称她“饶丰姿”“有机变”。据此寥寥数语,可见十二三岁嫁人的阿巴亥深具美人心计。

两部的结盟已然是名存实亡。

努尔哈赤曾在万历三十六年正月,即乌碣岩之战胜利一周年之际,派褚英领兵五千袭击乌拉,攻克一城,斩首一千,获甲三百,以示周年庆。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布占泰邀来蒙古科尔沁贝勒翁阿代助阵,翁阿代却畏缩在乌拉城外二十里处不敢向前。

布占泰派人求和,擒获叶赫贝勒纳林布禄的属下五十人,交予建州使臣斩首,作为重修旧好的投名状。

布占泰还新写了一份求婚信,写道:“吾数背盟誓,获罪君父,诚为汗颜。若再以亲生之女妻我,抚我如子,吾乃永赖以生矣!”(《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三,戊申秋九月乙酉)

布占泰不甘心做侄女婿,而要做亲女婿。他在埋怨努尔哈赤不把他当亲人看。

努尔哈赤决定满足他的请求,将十三岁的第四女穆库什嫁给布占泰做侧福晋。

互为翁婿的利益联盟,似乎已更加亲近。努尔哈赤满以为这样的姻盟绑架,可以得到布占泰的绝对忠诚,却没料到布占泰招兵买马,加紧训练,并以鸣镝之箭射伤新婚的穆库什,以示对努尔哈赤的不满。

穆库什是一个悲剧女人,所换得的幸福,远远不及娘家继母兼夫家侄女阿巴亥。对阿巴亥疼爱有加的努尔哈赤,不顾穆库什的痛苦,两次发动征讨乌拉之战。

努尔哈赤原本期待以豢养之恩、翁婿之情、再盟之义,换得布占泰的臣服,却不知他得了努尔哈赤家族三个少女后,仍一直惦记着叶赫许配给努尔哈赤的叶赫老女,即所谓的东哥。

为了东哥,布占泰攻伐建州。

东哥难嫁,却看不上布占泰。

万历四十年十月,努尔哈赤第一次亲征乌拉,连下六城,焚烧房屋。

这个月的二十五日,阿巴亥给努尔哈赤生下了第十四个儿子多尔衮——后来领导清军入关、成就清朝的摄政睿亲王——真正实现努尔哈赤天命的王者。

布占泰没准备做叔外公,却准备整兵迎战,哪知隔河望见努尔哈赤的队伍人强马壮,又胆怯了。布占泰舟行河上,跪下求饶:乌拉就是君父之国,请莫尽焚庐舍、粮草!

努尔哈赤狠狠地将布占泰骂了一通。布占泰称被人离间,导致他和努尔哈赤“父子不睦”,哭天抢地地发誓表效忠,躲过了一劫,并答应送子入质建州。

当努尔哈赤宽恕他、返回建州后,布占泰立即拘禁穆库什姐妹。同时,他不但不往建州送人质,反要将自己的女儿萨哈廉、儿子绰启鼎和十七位大臣的儿子都送到叶赫做人质,再次请求叶赫将东哥改嫁给他。

布占泰的这种行为不但是打脸,而且是侮辱,激怒努尔哈赤再次统兵征讨乌拉。

这回,布占泰胆子大了,组织了三万人马,决意与努尔哈赤决一死战。

说来也巧,布占泰本定好吉日,将人质送往叶赫换东哥,却不料努尔哈赤提前一天兵临城下。努尔哈赤还想只做一次威慑,继续招抚布占泰,却遭到了儿子代善和侄儿阿敏,以及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的极力反对。他们纷纷请战,要求一鼓作气拿下乌拉,擒获布占泰。

二贝勒和五大臣的理由很充分,布占泰背叛盟约、囚禁格格、送子质叶、逼婚东哥。无论哪一条,他都是罪不可赦。更何况,建州人强马壮,厉兵秣马,兵临乌拉城下,就不能“舍此不战”。诸贝勒大臣热血沸腾,努尔哈赤只能顺势而为:既然你们众志成城,那就决战吧!

两军对决,努尔哈赤身先士卒,诸贝勒、大臣奋勇向前。乌拉大败,损失十之六七。努尔哈赤攻入乌拉城,坐镇西门楼。布占泰损兵折将,单骑投奔叶赫,但不再是唯利是图的叶赫的座上宾,而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丧家狗,很快抑郁而卒。

乌拉亡了。

此时,阿巴亥为努尔哈赤生下了多尔衮还不足三个月。

仅仅八十多天,努尔哈赤两次征讨乌拉,以此作为多尔衮的新生礼。

母国被灭,亲叔逃亡,阿巴亥只能强颜欢笑。

努尔哈赤给叔岳父兼亲女婿做总结:“乌喇贝勒布占泰,朕擒之于阵,厚加恩恤,纵令归国,乃不思报德,恃其才力,嗜酒妄行,遂被天谴,国以灭亡。”(《清太祖高皇帝圣训》卷二)

努尔哈赤没有说布占泰要抢他的女人,但心里早早地惦记着乌拉的土地、民众、牲畜和财物。这是姻盟和誓约无法解决的。

倘若古勒山一役,建州士卒当即斩杀布占泰,断了努尔哈赤豢养的幻想,那么布占泰就没有以降虏而得国、以姻盟而做强的机会。然而努尔哈赤心存侥幸,导致布占泰恩将仇报,血腥厮杀,让几个可怜的女人成了政治祭品。

所以说,在那一场纷争的原始叛乱中,互为翁婿的利益绑架,是绑不住既得利益者的野心和情分的。

对于此,《清史稿》评论扈伦四部时,说得一针见血:“疆场之事不以婚媾逭,有时乃借口以启戎,自古则然,不足异也。”

建州与扈伦,以及扈伦四部之间,利益之下血拼不断,不论打不赢打得赢,动不动联姻为盟,只是表面功夫。稍有一点蝇头小利,就拼一个你死我活,此前的一纸婚约或几重姻亲,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是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