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滨寄情
无路可通的森林自有乐趣,
荒凉的海滨可以尽情欢畅,
无人闯入的地方才有伴侣,
海洋咆哮的音乐令人神往,
我对人类不如对自然情长。
——拜伦《人与自然》
1950年11月7日,我从伦敦乘船回中国,在船上用英文或法文写了几页日记,现在摘译如下:
11月14日(星期二)
在地中海上航行了一个星期。地中海不如两年前来时那样风平浪静。今天到塞得港,看到月亮沉下海去,天上的星星仿佛在眨眼流泪,为她演奏葬歌,海浪似乎在编织她的尸衣。
11月18日(星期六)
到了亚丁港。中学时代看到亚丁的风景邮票,觉得很美,现在身临其境,反倒觉得不过如此。船上举行了跳舞晚会,选了一位漂亮的英国小姐做舞后,请她发奖给桥牌比赛和乒乓球赛的冠军。我在同船的中国留学生助威声中,打败了赴任的英国驻香港副领事,赢得了奖赏,并由舞后伴跳华尔兹舞。这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英国小姐跳起舞来居然有说有笑,仿佛是音乐使她的心灵、舞蹈使她的肉体都升华了。但愿这是我回国胜利的前奏。
11月22日(星期三)
船到了孟买。城市显得陈旧,穷人就在街头露宿,只有海滨大道十分美丽,一边是风帆片片,一边是高楼如林。前方直立着灯塔,使我不禁想起和芳西的罗马之游来。人在占有或自以为占有的时候,并不感到幸福;只有在失去了的时候,才会发现占有的可贵;或者从旁观者的眼中,才更容易体会到自己的幸福。这也许就是人家为什么说:结婚不如恋爱,恋爱不如失恋动感情吧。
11月24日(星期五)
每隔两三天,船就靠一次码头。生活平静得像冬天的海面。每天早晨,印度侍者就来把我们叫醒,送上一杯红茶,一个蜜橘,这是在床上吃的。到九点钟才吃早餐,一般是麦片粥和火腿蛋。上午还敞开供应冰淇淋。一点半开午餐,先上一个汤,第二道菜是一块炸鱼,第三道是主菜,鸡或肉加蔬菜,还有咖喱饭、冷肉和沙拉;然后是布丁或冰淇淋,最后上一杯牛奶咖啡。四点半英国人吃午茶,我只吃过一次,就不去了。八点钟的晚餐和午餐差不多,只是加了一道水果。法国以西餐闻名,但我常在巴黎学生食堂用餐,多是一个餐盘装上一格冷菜,一块猪排或牛排,一盘蔬菜或通心粉,一份果点,一段长条面包,远不如英国船上讲究。今天船到哥伦坡,上岸观光之后,我还赶回船上用餐,因为岸上吃得并不比船上好。
11月28日(星期二)
船到槟榔屿。有一位华侨夫人开汽车来接我们上岸观光。一条林荫大道直通市内,两边都是棕榈,典型的热带风光。她带我们看了蛇庙,坐了登山电车,游了瀑布公园。回船后晚上开舞会时,船上新来了一位美丽的华侨小姐,我和她同舞时,又想起了东方女性的温柔妩媚,这在西方女性中是不容易找到的。
我们在船上还参加了印度的节日活动,表演了一个节目,唱了一支《开路先锋》歌。那是30年代进步电影《大路》的主题曲,男主角是当时的电影皇帝金焰,女主角是小鸟依人似的陈燕燕,赵丹那时还是配角,演了一个普通的开路工人。《开路先锋》的歌词如下:
轰!轰!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齐唱一遍)
不怕你关山千万重,(齐唱)
几千年的化石积成了地面的山峰。
前进没有路,人类不相通。
是谁障碍了我们的进路,障碍重重?(齐唱)
大家莫叹行路难,叹息无用!(齐唱“无用!”)
我们,我们要,要引发地下埋藏的炸药,对准了它轰!
轰!轰!轰!看岭塌山崩,天翻地动!
炸倒了山峰,大路好开工。
挺起了心胸,团结不要松!
我们,我们是开路的先锋。(齐唱)
轰!轰!轰!哈哈哈哈!轰!
由我领唱,大家齐唱,歌声雄壮,气势磅礴,得到了满堂的掌声。
回国之后,我们的确成了开路的先锋,首先是到农村参加土地改革运动,为建设新农村开辟道路。
在土改时,我了解到了新时代的新女性。她们既不像西方的女性那样精装打扮,也不像东方的旧女性那样温文尔雅,而是飒爽英姿,正在打破男女界限。我在四川永川县石庙乡五村土改,在四村的王桂是和我同车南下、同船西行的一个新女性。她穿一身男女不分的干部服,和男干部同吃同住,甚至同睡一张大床,也满不在乎。她到五村来和我交流经验,我把工作报告给她看,大意是说我来五村之前,群众没有发动,不愿开会,经我挨家访贫问苦之后,群众觉悟提高,开会人数增加,斗争地主积极。她看后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好,但并没有深入群众内心,没有个别事例。我觉得她眼力很高,晚上到石庙去开会时,就到四村去约她同行,一路上听她谈村里的具体情况,说得娓娓动听,声音柔和,好像天上柔和的星光。我这才发现我的工作浮在表面。到了镇上,她还没吃晚饭,我就请她吃了一碗面,她倒也不客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并且和我谈到她的故乡青岛有多么美丽。
土改后回北京,我听了她的话,到青岛海滨去度假,住在山东大学;她也回家探亲,到山大来找我,要我去看看她的未婚夫。然后她同我去海滨,租了一条小船,划到海上,问我对她的未婚夫印象如何;我说不错,她就高兴得唱起歌来。可惜她没带游泳衣,要不然,海浪不但录下了她的歌声,还可以画下她的倩影。我没想到,她后来出任了中国驻欧洲的女大使,但在当时,我却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心情。
1952年9月11日(星期四)
在石庙四村堰塘前的草屋里,是王桂教我爱青岛的海;在山大的沙发上,又是她教我要全心全意服务,不要为个人想得太多,恋爱不只是为了享乐……但我记得的却是水上泛舟,海滨微笑……(关于微笑,那是指另一个更漂亮的女性)
9月18日(星期四)
……我的足迹遍布半个地球,但我的心却留在青岛的海滨,我的眼睛只能看见她的微笑。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在海水中俯仰浮沉;我站在沙滩上,眼睛凝视着她,好像一块化石。我真想变成一块化石,好永远享受海滨的美色。
王桂说得不错,应该全心全意服务;但生活也不能只是duty(义务、服务),还需要美(beauty)的享受。谁来美化我的生活呢?
我用不着变成化石,第二年又在北戴河海滨享受了美色。
1953年7月30日
难忘的一天!昨夜在红绿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今晨想在渗透着阳光的波涛中寻求更大的满足;但是海涛尽自拍岸,岸上并无人来。一个人游泳也没兴趣,正失望着,忽然遥遥望见海水深处有两个黑点,于是勉强自己也向海心游去,想找个游伴。黑点越来越大,慢慢看得清头部和胳臂,头上都戴了游泳帽,原来是两个女性,这是第一个意外!再往深处游去,看得见脸孔了:戴红帽的是个妈妈,戴黄帽的……嘿!真漂亮!当然是女儿了。这是第二个意外!
“前面有流,要小心点!”黄帽告诉我。
“哦!”心里很感喟她的关怀,以为“流”是海蜇一类的东西,就跟着她们游回来了。她的游泳衣露出水面时,显出了她健美的大腿,游泳裤上有“北京”两个字。
“你是北京的选手?第几名?”
回答是竖起了一个指头。
“北京第一名?”
“全国。”“哦!祝贺祝贺!”心里完全感到意外。
到沙滩了,但她妈妈又叫她带小弟弟下去游。旁边有人给我介绍:她父亲是著名的医生,母亲从小教她游泳,每年都到北戴河来,结果打破了全国纪录。她现在天津音乐学院学习。她再上岸,我就找到话题了。
“你认识洪士圭、张宁和吗?”
“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洪士圭钢琴弹得好,在巴黎得过奖;张宁和在比利时学指挥。你上过他们的课没有?”
“没有,我下学期不在音乐学院了,要到匈牙利去。”
“去几个人?”
“就我一个。”
“那太好了!可以看看蓝色的多瑙河。不过我听说学唱的人多半都去罗马。”
“我不是去学音乐,是学游泳去的。”
“哦!”
“你是学什么的?”
“外文。”
“我原来也在燕京大学读外文,后来院系调整,就到天津来了。”说时,她用金黄的沙子埋住她金黄的大腿。
“我们等等一同游到海心去好吗?”
“我们预备从岩石那边的海湾游到中心再回来,你能游那么远吗?”
“要不要游一个钟头?”
“那倒不要。”
“那可以游。”
她妈妈叫她下水了,她答应着站起来,却回头对我笑笑:“走吗?”
我对她妈妈作了自我介绍,她妈妈问到巴黎、卢森堡公园、拿破仑墓、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问我在哪里工作,从前在哪里读书。到了海心,我听见她对妈妈说:
“我觉得他说的法文很好听。”
是太紧张?是太兴奋?我游得有点吃力了,想找借口游回去,又不愿放过机会,更不愿在她面前泄气。恰好她妈妈要教她救人,我就假戏真做,让她把我救到岸边。
她们要回去了。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在沙滩上写下了姓名和地址,反问我道:“你的呢?”
我说:“我写信告诉你吧。写在沙滩上会被海水冲掉的。”
她说:“海水不会冲掉记忆,也不会冲掉友谊。”
1957年8月15日,我在北戴河海滨补记了我认识电影明星阿廉的经过。梁任公在谈诗的时候说:“事愈写得详细,真情愈发挥得透彻,我们……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阿廉是电影《秋》的女主角,和她单独在一起待上几个小时也不容易,我就把这“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过程记下来了。
6月29日
去年,第一次在舞台上听见了她的歌声:“碧空陨落,漂泊亦如人命薄;谁舍谁收?一似桃花逐水流。”后来,在画报的封面上看到了她的婀娜倩影,又在银幕上发现了她的温柔多情,不免有点羡慕《秋》里面的觉新了。冬天,在阿喜(联大同学邓海泉的夫人)家里看到了她的照片,使我又惊又喜,原来阿喜是她的二姐。于是立刻要海泉写封快信,寄去一本我翻译的《一切为了爱情》。她还没来北京,我已等待半年了。
今天早晨,钟元昭(她的大姐夫,我的桥牌搭档)来电话,说她已经来了,要我去会一面。我正在写《哥拉·布勒尼翁》的序言,哪里还写得下去?立刻擦擦自行车,换上新装,冒着炎热赶进城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领了三百元稿费,在清华园洗了个澡,就同元昭到和平宾馆去了。
她住在615号房间。元昭敲敲房门,进去之后,就介绍我和她握了握手。她穿一件红花高领短袖上衣,一条方格红裙,一双白色凉鞋,坐在床上,兀然一看,可不就是《秋》里的翠环么?我坐在书桌前面,她给我们倒了两杯白开水,因为水是她亲手倒的,也就不亚于玉液琼浆了。
她的大姐阿莱敲门,给她带来了一暖瓶冬瓜汤。她就坐在箱子上喝,说是天气太热,刚晕飞机,头还在痛。我介绍她吃晕车药,建议她明天去游泳,她摇头一笑,说是不行。这一笑呵,真是百媚俱生。她给我们看照片,说要带去苏联送人,我要了一张她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照的,并且请她签名。她就坐在箱子上写下了“健廉”二字。元昭说是他姐姐和姐夫(就是昆明天祥中学第一任校长邓衍林夫妇)约了我去他家打桥牌,于是她把我们送下电梯,握着我的手说:“明天再见。”
6月30日
元昭昨夜临别时说:阿廉约我今天早晨到和平宾馆去早餐。今晨又来电话,要我直接到北京大学衍林家去和她会面。一到北大,她三姐妹大大小小十几个人都来了,没有单独谈话的机会,只好吃吃饭,谈谈天,照照相。直到她要走了,我才不得不问她明天什么时候有空?她笑着说:她很被动,做不了时间的主人,要我明天早上九点打电话5—5131转615再谈。
7月1日
早上打电话给阿廉。八点半打,怕她没有起床;九点钟打,又怕她吃早餐去了;她昨天不就是九点吃的吗?为什么她叫我九点打电话呢?结果决定八点三刻就打。
“你是阿廉吗?起来没有?”
“刚起来。”
“昨夜睡得好吗?”
“不太好。”
“那今晚能去看戏吗?”
“今晚不行了,有事。”
“下午呢?”
“下午要补睡午觉。”
“那我现在就来看你好吗?”
“我上午不出去。”
“那我马上就来,你在宾馆等我。”
十点多钟到了和平宾馆,她坐在床上,穿着紫色花睡衣,云鬓不整,面有倦容。看见我来,她又起来倒水。我说不要,就在桌前的软凳上坐下,她也坐在床前的小沙发上,就这样面对面地谈起话来。话从电影谈起,她说:
“孙道临演觉新稍微过分一点,觉新对瑞珏只有感激,他却演成了爱情。”
“感激会不会慢慢发展成为爱情呢?我看觉新在瑞珏死的时候也是在爱她了。”
于是问题谈到什么是爱情,爱情和喜欢的分别。我说:
“爱情是带占有欲的,喜欢却不一定要占有。(这还是1940年夏天在阳宗海边听南茜讲的。)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爱,只要看他是不是妒忌。(这是1944年我在如萍日记上的批语,十多年来思想没有什么变化。)”
她没有说什么,话题就转到我们自己身上来了。她说:
“你的书(指《一切为了爱情》)我收到了,印得太密。那时我在粤北巡回演出,所以没有回信。不过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行当不同,互相也不了解,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怎么能谈爱情呢?”
我随口说了四句诗:
莫说我们不是同行!你用歌声盖瓦,
我用文字筑墙,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大厦。
她莞尔一笑了。我就接着说:“自从看了你主演的《秋》以后,我就迷上你了。我觉得如果能做觉新,让你那么温柔多情地爱着,那真是难得的幸福。”
“做觉新是幸福的,”她说,“不过我并不是翠环。你爱的是翠环,并不是我。我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所以我劝你不要陷到感情的泥坑里去,免得拔不出来。我们只能做普通的朋友。我现在也不打算结婚,最要紧的是搞好工作。”
我说:“我日常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也是一面听音乐一面搞翻译。不过一到周末,工作就做不下去了,心里感到空虚寂寞,而这种空虚并不是工作或友情可以填满的。”
我们就这样像普通朋友一样谈下去了。她问我的工作情况,家里有什么人?什么时候留学?什么时候回国?怎么回国六年还没申请入党?我只得承认思想没改造好。并告诉她,我从前浪漫主义思想严重,一次为了南茜,几乎月夜淹死在阳宗海;一次为了追随游泳冠军,游到海心几乎游不回来,而且觉得像雪莱一样死在海里很美。
她也告诉我说,她小时候没有上学,十三岁开始学唱,后来到南洋去演出,她也去过蛇庙,还拍过很多电影。我问她喜欢什么外国影片,她说苏联的《奥赛罗》真好,她只看了电影说明书就去看俄文片,虽然不懂俄语,结果却感动了。又说她看过一部法国的芭蕾舞片《罗米欧与朱丽叶》,觉得比乌兰诺娃跳得更好。
这样谈得非常投机,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直到阿莱要人送冬瓜汤来,她就说:“吃午饭去吧。”我说:“你换衣服,要不要我出去?”她说:“不用,我在洗脸间换。”
她换了昨天穿的浅褐色上衣,深褐色长裤出来,我就提起那个热水瓶装的冬瓜汤,同她一起下电梯,到一楼餐厅吃饭。服务员看见她来了,就在圆舞池南口西边第一根圆柱旁摆了一张方桌,铺上一张白色台布,摆起两副碗筷,她朝东,我朝西,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她让我点菜,我要她点,她就像平常一样要了一个咕咾肉,一个炒芥兰,另外为我加了一个溜鱼片,说她喜欢吃溜鱼片的木耳;还要了一个碗盛汤,说她喜欢吃冬瓜熬得完全溶化了的冬瓜汤。我们就这样吃了一餐便饭。吃了我要付账,她说她是主人,自然由她请客。
饭后,她要去东安市场买东西,把热水瓶存在一楼,同我出去。出门时我给她开门,反而妨碍了她走,使她娇媚地笑了。一出前门,她立刻戴上宽边的黑眼镜,张开小阳伞,我走在她右边。走到金鱼胡同,她的凉鞋滑了一下,我赶快扶住她的胳膊。进了东安市场,她要买鞋,走过一家西服店,我想买一条凉快的柞绸长裤,她说凡尔丁的更好,并且要我试穿一下,还用手摸摸裤子,发现了一个线头,要店员换了一条。她买鞋时,看中了一双蓝色浅鞋,不知道尺码合不合。我用手指量了一下她的脚,不大不小。于是我们满载而归,满心欢喜。
回到和平餐厅门口,我说进去喝杯冷饮吧,她先说不渴,后来还是进去了。我们在进门左手第二张桌子前坐下,一个华侨发现了她,立刻用广东话大叫,说她来了。我这才明白她不到门口的餐厅是怕引人注目。她要了一客冰淇淋,我要了水果冰淇淋,上面奶油很多,我要她尝一点,她就用小银勺在我的碟子里舀了一勺。吃完了冰淇淋,她要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要她晚上带一百块钱来,然后我们一同回到六楼。
她洗脸后,我发现她鼻子右边还有一个黑点,就用手摸着她的脸问:是不是没洗干净。她说是生来就有的。我也在她的洗脸间洗了手,看见她有一条黄色皇后毛巾,(和我的一样)还有一条是粉红色的丝光巾,牙膏是高尔洁牌的,梳子是有三排齿的。我用她的梳子梳了头发,应该告辞了,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就对她说:
“我晚上还要去订戏票,现在时间太早,天气又热,叫我到哪里去呢?”
“你去看看电影,或者逛逛百货大楼吧。”
“我一个人不去。”
“我没有来以前,你还不是一个人去?假如我没有来,你怎么办?”
“你睡你的午觉,我就坐在沙发上歇歇,怎么样?”
“不行。我有人在旁边睡不着。”
我只好告辞了。走到门口,忽然又起了一个念头:
“你这次去莫斯科参加青年联欢节,当然知道莫斯科的礼节了。”
“这里又不是莫斯科。”
她赶快把我送到门外,握了握手,就关上房门了。
后来元昭告诉我:她本来对我印象还不错,告别时就觉得我轻浮了。于是我写了一首诗给她:
莫说我太轻浮!蝴蝶见了桃花,能不飞上枝头,心意飘飘?
莫说我不专情!你还没来北京,我已等你半年,情意绵绵。
葵花旁有野菊,花心只向太阳。太阳已去西方,花心惆怅。
诉真情,有谁信?无人知我一片心,
唯有窗外半边月,伴我不眠到天明。
诗中的野菊指我的一个女友,西方指莫斯科。她去莫斯科后,我还写了两首诗给她:
阿廉,阿廉,
怎不叫人思念!
忘不了你迷人的歌喉;
忘不了你醉人的笑颜。
忘不了你对工作的热爱;
工作对你说来就是愉快。
你的工作
就是美化生活。
你将要把歌声
织成一条彩虹:
紫的高音,红的低音,
高高挂在天上,
从莫斯科到北京,
架起友谊的桥梁。
你把和平和友谊带去远方,
也带走了我心里的宁静。
我渴望着你的心声,
像旱地期待着甘霖。
我拿着小扇,
望着明月晴空;
我真想做小扇,
给你带来清风;
我真愿做明月,
夜夜照你入梦。
我要把我的眼睛
化成列宁山上的红星:
我要把我的耳朵
变成摩天楼的窗户;
好听你的清音,
好看你的歌舞。
但愿我的头发能化为树叶,
好给你遮日蔽天。
但愿我的血液能化为河水,
使你一见莫斯科河,
就会想起了我。
她从莫斯科回来后,我和她三姐妹全家还同看过戏,吃过谭家菜,也吃过馄饨侯,但她不肯再给我单独的机会了。阿莱本来说过:如果我有决心专去广州看她,那一定可以感动她。她回去后,我从北戴河海滨又寄了一首诗去,但是没有回音。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美丽的女郎;
她有窈窕的身材,爱穿红色的衣裳。
她把年轻的生命,化为热情的歌声,
歌唱和平和友情,歌唱劳动和青春。
听见她的歌唱,百花一齐开放,
用颜色来伴奏,使歌词吐出芬芳。
听见她的歌唱,湖水露出笑颜,
天鹅纷纷起舞,星星睁开睡眼。
金星听得入迷,从梦中飞到地上,
变一块金质奖章,挂在她的胸膛。
光荣笼罩在她身上,遮不住她内心的忧伤;
她歌唱别人的幸福,想掩饰自己的失望。
她歌唱爱情的甜蜜,自己却只尝到痛苦;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内心也感到孤独。
她想起负心的男人,满口是蜜语甜言,
骗取了她的青春,却不免见异思迁。
她把失望和痛苦,埋葬在心灵深处,
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使忧伤不能流露。
但是一天工作完毕,她又不禁发出叹息:
“人生只要活到四十”,话里有无声的哭泣。
有一个海外归客,在四海寻找爱情;
找到过一些少女,但没找到灵犀的心。
听见红衣女的忧伤,他的心弦也发出共鸣。
使别人幸福的人,为什么自己反而不幸?
给别人爱情的人,为什么自己得不到爱情?
他愿使不幸的人幸福,他愿献出他破碎的心。
但他的异国情调,得不到她的信任;
看见他过去的情人,她更怀疑他的真诚。
她怕他也见异思迁,她怕自己再度受骗;
虽然他是一片真心,她总怕是花语巧言。
海外客无以自明,独自在海滨呻吟,
向明月表白心迹,向大海吐露衷情:
“难道我不曾为了她,斩断心头的旧情?
难道我不是只有谈她,才感到鼓舞欢欣?
如果她要火而我是冰,如果她要爱而我无心,
厌弃我吧!无弦琴,怎能伴奏她的清音?
如果她是鱼而我有水,如果她要飞而我有翅膀,
那为什么不一同漫游?为什么不一同翱翔?
明月啊!你如此皎洁。大海啊!你一望无际!
祖国啊!你如此多娇。为什么我应该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