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助
杨保子坐在那把跟着他已有七八个年头的手动转椅上,抱着用编织袋子装着的一百元一张的那二十几捆钱,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号啕着。听上去,感觉他用完了吃奶的力气,把悲戚至极的声音送进了这一带的每一座不太远的山峦。一阵一阵的回音,不断地飘进人们的耳朵里,像要撕裂这群老实巴交的人心肺一样。这声音让本来就活得不成样子的这个高山之巅的人们,一塌糊涂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这个顶子上的十几户人家,一直稀稀拉拉地住在各自的山坳里,他们不清楚他们的先祖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到这里的,只知道一辈接一辈地在这里走着竖起来的路,种着挂起来的田。在这个一千五百多米的海拔高度上,他们手一伸,好像就能摸到天;他们脚一动,好像就能搅动满山的云。他们依靠从屋檐接下来的雨水,滋养着他们的血脉,也依靠那些老松树长出来的油脂,延续着他们的香火。在与人间几乎隔绝的特殊环境中,过着普通山里人不具有和山外人更不具有的“土著人”的生活。
在最里头的那个山旮旯里,杨保子的家境更是糟糕一些。那年,他初中还没有读完,在外打工的爹妈由于同时患上了尘肺病,由两个走出去的活人变成了两副棺材,他从此放弃了读书的念头,跟着爷爷奶奶摸爬滚打在集体分给他们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十五岁那年,挡不住的“打工潮”从山下再次漫卷到了山上,杨保子被一位好心的乡邻哥哥带到贵州的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去的路上,他立志要用自己一双手,告慰英年早逝的父母,靠自己的勤劳,给爷爷奶奶捎回在极度贫困状态下生存的希望。半年下来,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工程队的会计告诉他,他挣了一万二千多元,要他提供一个银行账号。杨保子后来说,他当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把手机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位老乡哥哥帮他确认之后,他才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把这个好消息,通过老乡哥哥的妻子转告了他山上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听了自然高兴极了,纵横的老泪,滴落在满目干卷的苞谷叶子上,那溢出心窝的欣慰伴随着他们看得见的希望,让他们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敲门的感觉。于是他们走回家去,倾己所有,用最热情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她的丈夫把自家孙子带出去打工的深深谢意。
杨保子的爷爷奶奶当天晚上睡了一夜的“放心觉”,他们于梦幻之中寄托和憧憬着孙子美好的未来,于清醒之时期盼和等待着孙子的佳音与喜讯,还相信终有那么一天,他们的孙子会牵着他的恋人走进洞房。总之他们一下子摆脱了那副套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认命地从儿子媳妇过世的伤悲中解脱了出来。天快要亮的时候,他们几乎将平日里很少有阳光照射进来的那扇窗子看到的山顶上的那轮明月当作自己孙子,他们相信要不了多大一会儿的工夫,月亮就会遇到从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山里人认为,太阳是神明的象征,只要月亮遇到了彤红彤红的太阳,便意味着人间这一年一定会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
可谓人地两隔,天各一方。身在贵州高速工地上的杨保子,在千米隧道里的繁忙与劳累中并不知晓两位老人的万千思绪,他咬着牙,拼着命,用一个又一个的决心置换着一身又一身的汗水,用同龄人不曾有的斗志和勇气扛着每天的理想和明天的希望。
那天,施工队的刘队长要民工们加班,说是从晚上加到天亮,发给每个民工三百元的补助。杨保子同大家二话没说,接受了“工头”的号令与使唤。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打工中流汗、在流汗中挣钱是他们唯一的追求。他们并不是不怕累和不知道累,他们却始终抱着“力气是奴才,去了再回来”的乐观态度,压抑和掩盖着自己的呐喊与哀叹。
次日早上收工的时候,这群刚刚露出一丝舒心笑容的民工,突然被一个冒顶的巨石挡住了去路,他们回头一看,一堆乱石把杨保子重重地压倒在地上。经过一阵抢救,杨保子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由于腰椎神经断裂,导致了他下肢的终身瘫痪。
三个月后的隆冬,狠心的刘队长编造出杨保子违反劳动纪律的种种理由,用一张车票和五万元钱把杨保子无情地送回了老家,从此一了百了,心安理得地当着他的队长,也万事无忧地过着他那神仙般的生活。
杨保子的爷爷奶奶不懂外面的世界,更不懂外面的事情,他们任凭命运的摆布,在无力呻吟与伸手无助的交织中,默默地承受着这残酷的一切。
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五年又过去了,两位老人带着轮椅上的孙子,伴着从屋顶飘向山顶的那股断断续续的炊烟,过着极度艰难的生活。
我们的世界,毕竟是一个由“有形”与“无形”构成的世界,宇宙总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平衡和调和着万千生灵的命运。有时,偶然发生的事情,会决定着另一件事。这无疑是一种因果定律,由于人的思想、语言和行为的“因”,所以这个定律决定了它必然产生相应的“果”。
认同因果定律的,不仅是佛教,还有基督教和印度教、灵修等几大派系。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大科学家牛顿等人,也认为它是宇宙的最根本定律,如果“因”是好的,那么“果”也会是好的。如果“因”是坏的,那么“果”也会是坏的。
上苍把“因果定律”在刘队长面前的兑现或者说对刘队长“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实施,有意安排在2011年的夏天。那天,已从贵州转战到鄂西北某建设工地的刘队长,已是官至县(处)级职务的分公司经理。当时鄂西北这个工地的征地拆迁工作迟迟不能往前推进,后经刘经理在碰头会上调查得知,原来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走路靠手动轮椅的瘫子挡住了他们的进度。于是,刘经理先是痛骂手下无能,后又拍胸亲自上阵,声称越是艰险越向前,自己必须以身先士卒之态,坚决拿掉这个说起来让人嗤之以鼻的“钉子户”。
会议之后,刘经理立刻动身,开着丰田越野,带着护卫保镖,直奔杨保子家的那个山顶。
“哪个是杨保子?!”刘经理声严色厉地呵斥道。
“我。你是哪个?”杨保子手转着轮椅,从屋里走向屋外反问道。
“你个狗日的不得了哦,竟敢阻挠国家建设,拒不腾地和拆迁,老子今天非把你个小鳖子整服帖不可!”
刘经理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简直像是恨不得一下子把杨保子置于死地。
杨保子定神一看来人,不禁吃惊地问道:“你不是刘队长吗?”他顿时大声痛哭起来,“老天爷啊老天爷,您真是长了一双眼啊,今天终于把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送到我家门口来了啊。老天爷啊,我现在就到厨房里把薄刀架到我的脖子上啊,这个姓刘的王八蛋不给我这个残疾人解决好,我干脆就死了算了啊!”
杨保子使劲用手把轮椅转了一个向,果然在厨房里的案板上拿起薄刀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刘经理见势不妙,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作揖带叩头地连忙求饶:
“小爹啊,小爷啊,你千万莫走这一步啊,请你气平一平,气忍一忍啊,我保证听您的,一句话不多说!”
刚才还是耀武扬威的刘经理,哪知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突然变成了龟孙子,跪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杨保子。
在对面山坡上砍柴的爷爷奶奶听到门前狗叫声和杨保子的痛哭声,感觉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拼着老命向门口方向走去。在越来越近的声音中,老两口意识到这一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待走到门口弄清真相后,杨保子的爷爷顿时火冒三丈,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朝跪在地上的刘经理的背后横扫过去:“老子今天和你个畜生拼了,你还老子的孙子啊!”
刘经理带来的那几个彪形大汉顿时吓得直打哆嗦。老乡们见状,生怕闹出了人命,经过一再劝说和阻拦,才使牙齿咬得咯咯响的杨保子的爷爷停下手来,饶了刘经理一命。
第二天,刘经理谁的麻烦也没找,不声不响地住院去了,他派来几位貌若天仙的会说话的女子,带来了昨天答应赔偿的二十多万元钱,好话连篇地交到了杨保子的手里……
杨保子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感谢上苍相助,使他得到了他后来应该得到的这些,尽管这些不足以弥补他的那些损失,但是老天爷却给了他力所能及的安慰。
杨保子,我在怜悯中为你庆幸;杨保子,我在庆幸中向上苍为你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