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

假如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是否就能重走一段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之路呢？

荣格9曾在他的自传里提到：

“所谓孤独，并不是因为身边没有他人才会产生，而是自己看重的事情却无法向他人传达，自己持有的观点不被他人接受，如此而已。”

自己的想法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个人的思想始终与周围的人相悖，对于别人的思想也无从领会，这些时候，就会感到孤独吧！

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和独自一人生活在孤岛上的鲁滨孙·克鲁索10并不相同，和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在深山修行的苦行僧也不尽相同。

像我们这种普通人，都生活在由许许多多普通人构成的社会之中。因此，作为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一员，是不可能体味到荣格所说的那种因为自己周围没有他人存在才会产生的孤独的。相反，我们还时常身处人群之中：家庭生活有家人相伴，来到学校有校友相陪，到了公司有同事做伴，就连去车站自己周围也有一大群行色匆匆的路人。就这样，我们时常被淹没在人海之中。因此，我们并不能说，感到孤独是因为身边没有其他人存在。

对自己而言重要的想法无法向他人传达，这种情形我深有体会。

举个例子，海湾战争11爆发时，我曾参加过反对战争的绝食抗议活动。在为期7天的绝食期间，我祈祷战争能够马上结束。作为市民，我觉得自己应该为阻止两国之战做些什么，但也衷心为自己力量的绵薄而感到遗憾。然而，我毕竟是一名佛教徒，身为佛教徒，我有义务谨遵释尊12 “不杀生”的戒律。

在感叹力量薄弱的同时，我依然下定决心去请愿。可是作为一个51岁出家、时年69岁的道行尚浅的修行者，我请愿的力量可想而知。当时我高估了请愿的力量，甚至还为此做好了豁上性命的准备。正因为如此，我才动了绝食抗议的念头。

对我而言，海湾战争不仅是波斯湾地区的战事，也是事关我自己生活理念的问题。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为地球人，我和当时爆发的伊拉克战争并非毫无关联。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连日来遭到恐怖袭击，饱受狂轰滥炸，我对他们的恐惧感同身受。在经历了一段心无宁日的心路历程之后，我决定开始绝食请愿。

“干得好！我和你想的一样，这场愚蠢的战争就不该再让它进行下去。”我收到了许多诸如此类充满激励的电报和信笺。然而另一方面，“别再做这种沽名钓誉的事了！”“什么？那个人居然有如此奇怪的举动，真是个傻瓜！”这类似的威胁和谩骂也呼啦啦地一并涌来。

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我并不感到孤独。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不知情的人——甚至是我身边的朋友，他们竟然会侮辱我、攻击我。啊！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心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从前和我亲密交往过的人，你们现在都做了些什么？一种空虚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

那时，我便深深领悟了荣格所说的“自己看重的事情却无法向他人传达”的孤寂之感。

出家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的我姑且也算是过着作家的生活，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写连载小说了。身为一名流行作家，一天到晚我都为了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凭着自己的收入，我能买到喜欢的东西，吃上想吃的食物，想去哪儿旅行便能到哪里去。换句话说，我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我可能过得还算奢侈。然而在我的心中，无以言说的空虚感与日俱增。活了50多岁，我的生命历尽了万水千山。我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人生体验，遭受了多于常人的苦楚，享受到甚于常人的欢乐以及拥有烈于常人的爱情体验。这么说来，我还剩下些什么呢？社会赋予我的虚名、一点点金钱上的余裕、自己写的几本书籍……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无以言说的徒劳。

徒劳是剥夺人生意义的罪魁祸首。我甚至开始产生了这样一种心绪，那就是该看的东西都已经看完了，除了死亡，随之对死亡的憧憬越来越强烈。

怀着这样的心情思来想去，我时不时地产生这样的念头：假如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是否就能重走一段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之路呢？因此，我便对外宣称自己想要出家，想过一种日本古人般的返璞归真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等来了时机成熟的这一天，削发为尼，入了天台宗一流，完成了皈依佛门的蜕变。

然而在当时，我始料未及地感受到了平日里关系非常好的作家朋友们的反感，并受到责难。

当这种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到底还是感到有些惊讶的。事实上还感到有些孤独。然而没过多久我便释然了，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毕竟出家之类的事情完全就是个人的私事，想让别人也能对此感同身受，这个想法本身就太过天真。不管在自己看来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到了别人那里大抵也是无关紧要的，这种心情也算是人之常情。所以，时至今日，想让别人轻而易举地就理解“出家”之类离经叛道的行为，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在出家的得度13仪式上，在剃度头发之前，戒师（受戒的法师，仪式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引渡新僧的僧人）曾对我口授《辞亲偈》的心诀。请让我来阐述一下这首辞别亲人的心诀吧。

流转三界中

恩爱不能断

弃恩入无为

真实报恩者

这是一首佛教的诗歌，意思是说，我们这些误入红尘的凡人，总有和他人斩不断理还乱的情爱，而只有彻底舍弃这些人际关系的恩怨情仇，进入无为之境，我们才能真正实现报恩。

所谓出家得度，就是说要抛却红尘的一切情爱，包括父母子女之爱、夫妻之爱、友人之情等。

坦白地说，我在出家时可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之所以选择出家得度，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这磨人的空虚之苦。

这么一来，我再抱怨别人不理解自己的出家行为，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吧。

对于那些尚未彻底陷入无可自拔的空虚之中的人们，便也谈不上真正的营救吧。

说到这里，我们的话题也进入了瓶颈。

明月当空，今夜的月儿还真是清朗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