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律
关于校园坠楼案,二叔又对我讲了很多后续的事情,主要是善后问题。出了这种名誉扫地的丑闻,校领导为了顾全影响,同时也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向所有知情人下达了极其严厉的封口令,对外就说韩莹莹是自己失足坠亡。校方请求警方低调处理,不要对社会公开,警方表示理解,算是强行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一年之后,铁路中学裁撤初中部,大批教职员工被调岗。这件往事也就逐渐湮没在流逝的时间与人们的记忆中,即使有些当初知情的老人,也以曾与梁朴共事为耻,不愿谈及。
对于这些,我没怎么细听。荣誉也好,耻辱也罢,人死案销,事后说什么都晚了。我曾经以为名声只对活着的人重要,人都死了,骂他又有什么用?可是这一次,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肉体虽然消亡了,记忆却依旧活在人们的脑海中,对那些曾经关心记挂过他、那些曾经爱过他和他爱过的人来说,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要经历一次拷问灵魂般的痛苦,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小瑕呢?”我怏怏地问二叔,“受到这事影响了吗?”
“说没影响是假的,虽然我们安排了女教师陪她同吃同住,但看得出来,这孩子受到的打击很大。梁朴死后,她的亲属中有条件的没有意愿收养小瑕,有意愿的又不符合收养条件,于是小瑕的监护人挂在了街道居委会名下,实际上还是学校承担了更多的照顾责任。我亲眼看着她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但不知为什么,高二那年她突然辍学了,之后再也没见到她。”
小瑕现在过得挺好——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心中隐隐闪过的一个念头,令我没有把它说出来。同时我对小瑕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换个人可能早就崩溃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姑娘却像一株野草,虽然历经风雨,但终究坚韧地活了下来。甚至,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韧和难以捉摸。
我继而问到沈娇,二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我提到她是转学的那个女生,二叔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告诉我她和韩莹莹是一个寝室的,开学后不久就转走了。
离开母校前,我特意到那块造型独特的泰山石前看了看。巨大的石头就立在主教学楼旁边的草坪上,上面以古拙的字体镌刻了两个大字:厚德。填充在字迹笔画里的朱漆在阳光下映出暗红的色泽,宛如干涸的血迹。我仿佛在血迹中看到梁朴那张严肃的、似乎永远因思考什么而陷入木然的脸。
开车在路上,我心情低落。经过一家街边的小卖店时,我停车下去买了盒烟,这是我自打两年前戒烟后第一次主动买烟。毋庸讳言,梁朴的事情给我带来的冲击很大。其实除了上述提到的原因,我对梁朴的好感更多的源于另一件事。
那是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过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立冬。学校本来集体放半天假的,但由于期中考试的成绩太差——抛开平时稍感兴趣的理综,我的语数外三科成绩惨不忍睹,尤其是语文,几乎满篇的大红叉。拿到卷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周末又要饱受煎熬了,因为梁朴教的就是语文。
果然,临到中午放学,梁朴带着一脸的忧患点了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倒霉蛋的名字,他让我们先去食堂吃饭,然后回来补课。我们几个难兄难弟哀叹着吃完午饭,磨磨蹭蹭地回到教室,表面上正襟危坐地听梁朴讲卷子,暗地里开着小差,心思早飞到网吧和游戏厅去了。
讲了不到十分钟,梁朴的手机响起来。我坐得离梁朴最近,听出电话是小瑕打来的,语气很急,隐约听到“小小超市”的字眼。接着看到梁朴的脸色变了,挂断电话宣布今天的补课取消,连卷子都来不及收拾就匆匆出去了。
难友们一阵欢呼,收拾了书包就往外跑,生怕梁朴中途变卦。出了校门,他们兴奋地商量着是去打台球还是玩街机,因为我们中间有两个不会玩网游的女生,所以没提去网吧。问到我的时候被我以要去看望因工伤在家休养的四叔为由拒绝了。
待他们离开视线,我立刻快步朝反方向的104路公交车站走去。距离不算远,走快点的话五六分钟就能到,只不过104路公交并不通向四叔家。我去那里的目的,是因为小小超市就在104路站点旁边。那是一家以售卖生鲜和小食品为主的个体超市,而真正吸引我过去的是小瑕和梁朴通话时提到的另一个字眼——偷东西。
是谁偷东西我没听清,想来一定是小瑕和梁朴共同认识的人。看到梁朴接到电话后着急忙慌的样子,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去一看究竟。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地方,超市门口已经围满了人,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声叱骂。我挤进人群,透过缝隙看见梁朴已经到了,正跟情绪激动的店主交谈。说的什么听不清,只看到他姿态谦卑,面孔因窘迫和焦急涨得微红,本不善言辞的他甚至有点口吃,却极力用身体护住背后的一个男孩,不让对方挥舞的手臂碰到他。
旁边的货架倒了一片,满地都是踩得稀烂的果脯和包装袋破损的小食品。那个男孩身形偏瘦,眼睛很大,嘴唇单薄,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背着书包,身上的校服被黑色的外套遮住,只能看到一圈衣领。不过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我们铁路中学的。
男孩此时面色苍白,垂着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凌乱的食物。
我还想往前面挤,忽然感觉衣角被拉住,回头一看,是小瑕。她一边冲我摇头,一边使劲把我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拽出去,到了外面才松手。
“你认识他?”
“小学同学。”
小瑕拉着我在附近的一处高台阶坐下,这个位置能远远地看到超市里面的状况。沐浴着初冬正午的阳光,小瑕给我讲述了原委。
由于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很多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那个男孩姓彭,从小学入学就和小瑕同班,直至小瑕四年级转学才分开,没想到两年后对方也进了铁路中学,但和小瑕不在一个班级。
那天中午小瑕好像是去给梁朴的亲戚送什么东西,104路公交能通到对方家楼下。她来到站点的时候,恰巧碰见小小超市的店主抓到一名在店内偷东西的学生,凑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剃着板寸的中年店主从他背后的书包里翻出一袋没有开封的牛肉干。尽管人赃并获,姓彭的男孩却死活不承认偷窃,数次想要逃出超市,冲突中不仅撞倒了货架,还咬伤了一名店员的手臂。店主气急,揪住男孩逼问他家长和学校老师的电话,扬言要把他送进工读学校。
我想店主的这句威胁一定比报警更具震慑力。面对这么小的孩子,警察也同样无计可施,顶多来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教育了事。而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惧怕的,无非是学校老师和自己的家长,有的甚至连老师都不怕。
果然,这下击中了男孩的软肋。他不再试图逃跑,但拒绝说出家长和老师的电话号码。
小瑕告诉我,这个男孩的爸爸是铁路机务段的一名机修班长,不仅脾气暴躁,还是个酒鬼,经常喝醉酒后殴打他和妈妈。男孩的学习成绩一般,以往每次开完家长会都免不了挨顿痛揍,这次要是让他爸爸知道自己儿子居然敢偷东西了,说不定会活活打死他。找老师的后果也是一样,偷窃不是小事,涉及学生的品德,过后老师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家长的,并要求对方严加管教,弄不好可能还要劝退。
眼看着干耗下去不是办法,小瑕情急之下打电话请梁朴帮忙解围。因为她相信,梁朴不会向男孩的老师和家长“出卖”他。
但是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梁朴和对方交涉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原因是这家超市最近一周连续发生了七八起食品被窃事件,都没有抓到小偷,丢的都是这种价值较高的袋装牛肉干。这次店主好不容易抓到现行,自然不愿轻易放过,打算用这个男孩以儆效尤,死活不同意梁朴掏钱赔偿。因此,那个冬日的下午在我记忆中特别漫长。
到最后,店主实在不耐烦了,指着地上踩烂的果脯和小食品对梁朴说:“让他把这些东西吃光,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我替他吃。”
梁朴没有犹豫,蹲下去捡起地上肮脏的食物,在众人的围观中塞进嘴里,一口口咽下去。可能就是这个承受羞辱的过程,让我感到时间变得漫长。我几次想冲进店去阻止,都被小瑕死死拉住。
“你要是过去,店主可能就反悔了。”
当时我没太留意她说的什么,却惊讶于她在那种状况下的冷静,同时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随口问起这件事的后续。小瑕告诉我,那个男孩对她很感激——那天不但帮他解了围,她和梁朴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当天晚上,梁朴拉了一宿肚子,这让小瑕感到非常内疚。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改变,它让那时整天想着与大人和老师作对的我明白了一些东西。从始至终,这里面都没有属于梁朴的任何责任和义务,是小瑕的同情心泛滥把他牵扯进去,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替那个犯错的男孩谦卑地道歉,吞下肮脏的食物,吞下不属于自己的羞辱。除了感动,我当时能理解的是,梁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那个男孩的自尊和未来,给他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至于更多的想法,心里有却说不出来。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成长——那时年少的我于人生的迷茫中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后来那个姓彭的男孩怎么样了,我不清楚,但我想有了这次经历,他至少不会走上偷窃的道路。而之后再面对梁朴的补课,我从抗拒逐渐变成接受,学习成绩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提升的。梁朴惊讶于我的改变,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高中毕业后,我不止一次想回学校看看梁朴,但一想到可能会碰到二叔就迟疑了。几乎每次念头兴起的时候都设法给自己找借口延宕行程,总想着来日方长,不如等自己混出点模样再回去。没想到毕业即是永诀,更没想到昔日的道德楷模如今沦为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