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那声音:莫里康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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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电影

学徒时期

○ 你是怎么从编曲转为电影配乐的呢?是哪一年的事?

● 第一部完全由我署名作曲的电影是1961年由卢恰诺·萨尔切(Luciano Salce)导演的《法西斯分子》(Il federale),主演是乌戈·托尼亚齐(Ugo Tognazzi),还有一位叫斯特凡尼娅·山德雷利(Stefania Sandrelli)的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为大银幕工作是一个逐步靠岸的过程,我先是在广播、电视和唱片行业里干了好几年,还给许多有名的作曲家当帮手。

○ 必不可少的学徒时期?

● 在罗马,做管弦乐编曲工作的人有时候还负责加工润色,把某位作曲家写的草稿改写一下,变成人们最终在电影里听到的乐曲,行话管他们叫作“黑鬼”。唉,这种工作我做了好几年,从1955年开始,和乔瓦尼·富斯科(Giovanni Fusco)一起,他是弗朗切斯科·马塞利(Francesco Maselli)的电影《逃兵》(Gli sbandati,1955)的作曲者。

另一位我合作过的作曲家是奇科尼尼,扎瓦蒂尼和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电影《最后的审判》(Il giudizio universale,1961)是由他作曲的:其中,阿尔贝托·索尔迪(Alberto Sordi)唱的催眠曲的管弦乐部分是由我完成的。另一位断断续续在合作的是马里奥·纳欣贝内(Mario Nascimbene),我们一起加入了佛朗哥·罗西(Franco Rossi)导演的电影《死亡的朋友》(Morte di un amico,1959),还有理查德·弗莱舍(Richard Fleischer)的《壮士千秋》(Barabbas,1961),后者叫我改编并指挥波莱罗舞曲19,用在电影片尾。

○ 就在这个时候,《法西斯分子》找到你了。

● 一位导演找我为他的电影作品配乐,我还能作为唯一的创作者署上自己的名字,在我生命的那个时刻简直是个大新闻。不过我没有第一次为大银幕服务的种种担心,萨尔切让我加入他的新电影的时候,我已经写了那么多被其他人署名的电影音乐。和萨维纳一起工作、参与时事讽刺剧、编曲,这些都是音乐应用的经验。所以一开始,《法西斯分子》对我来说,只是那些年我抱着开放的心态去做的许多尝试之一,结果却成了我电影配乐生涯决定性的首秀。

○ 之前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开始你似乎并没有以后要为电影作曲的想法。

●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位有名的电影配乐家。就像你说的,最初的时候,我的想法是尽可能地靠近由我的老师彼得拉西,诺诺,还有贝里奥、利盖蒂走出的音乐道路,我的同学比如鲍里斯·波雷纳和阿尔多·克莱门蒂都在追随他们。

当然,我为我后来所取得的所有成就而自豪,但是在当时,我单纯地没有去想其他可能。

和所有人一样,我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接触到电影音乐的世界,当然我的父亲也给我讲过很多,还有我自己作为乐器演奏者,在那些录制电影音乐的房间里积累了不少经验。我开始在管弦乐队里当班,也是和我父亲马里奥一起,是那种为时事讽刺剧伴奏,为数不清的电影做同期配录的乐队。但这些事我一直悄悄地做,编曲工作也是一样。

○ 为什么?

● 那是一个音乐和意识形态紧密结合的年代:如果被彼得拉西或者音乐学院的同学们发现我在做商业性质的音乐,那太丢脸了。但是他们慢慢地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 你当小号手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从电影配乐的演奏者转变为创作者吗?

● 我承认,有时候在录音室,我会感到内心有一股欲望,我想要为眼前银幕上投影的画面写出不一样的音乐,我的音乐。而且我很快就意识到,有些作曲家才华横溢,有些则碌碌无能。

○ 你能说几个名字吗?

● 我比较愿意说我欣赏的那些,比如佛朗哥·达基亚尔迪(Franco D'Achiardi),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做实验性音乐,可惜现在没什么人记得他,他是一位有才且勇敢的创作者。恩佐·马塞蒂(Enzo Masetti),非常专业,而且是当时电影配乐界产量最高的人。还有安杰洛·弗朗切斯科·拉瓦尼诺(Angelo Francesco Lavagnino),他经常找我在他的乐队里吹小号。

卢恰诺·萨尔切

○ 你和卢恰诺·萨尔切是怎么认识的?

● 我们相识于1958年,在1月到2月之间。当时佛朗哥·皮萨诺(Franco Pisano)大师正在做他的首档电视节目《大家的歌》(Le canzoni di tutti),他找我当“帮手”。卢恰诺是主持人之一。我们由此结识对方,成为朋友,并在工作中互相尊敬。

因为他的缘故,不到一个月之后,我开始在时事讽刺剧剧院当作曲了。萨尔切把《蜂王浆》(La pappa reale,1959)中的时评音乐交给了我。那是费利西安·马索(Félicien Marceau)导演的一出喜剧,导演本人在米兰也登台参加了表演。

○ 所以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你的作品。

● 你知道的,作为应用音乐20作曲家,除了写出和文本相配的音乐,你还要和导演的思维保持在同一个频率上,又不能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观众的期待(这也是为了最终能让他们大吃一惊)。

我认为这些复杂的因素,我基本都考虑到了,毕竟萨尔切马上又叫我为他的喜剧《喜剧收场》作曲。

○ 这些剧目反响如何?

● 公众反响很不错,报刊媒体上的评论则呈两极分化。但哪怕是最“严厉”的剧评里,音乐的部分也是被表扬的,或者至少被评论为是“合适”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演出海报和报纸文章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我记得他们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几乎全都漏写了一个“r”(变成了“Moricone”),说实话,这个错误让我相当不爽……

○ 在《喜剧收场》中,萨尔切还第一次尝试创作歌词。

● 是的。其中有两首比较不错:《谁不想要这样的女人》,演唱者阿尔贝托·廖内洛(Alberto Lionello),还有一首《奥尔内拉》(Ornella),应该是这部剧里最出名的曲子,演唱者是初次登台的爱德华多·维亚内洛(Edoardo Vianello)。

第二首歌的旋律把歌名“奥尔内拉”按照音节用独特的八度跳跃断开了(Or-ne-lla),我觉得爱德华多受到了这种手法的影响,后来他自己写歌的时候也会用到,他最有名的一首歌《甜蜜海滩》(Abbronzatissima),节奏和旋律跳跃跟《奥尔内拉》高度相似,那首歌还是我在RCA高强度工作的那几年特别为他编曲的。

○ 你和萨尔切一起接受了洗礼,这是一个很好的展示机会,你在舞台剧圈名气大增。

● 确实是这样的:找我的邀约数量倍增,我全都接下来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段风光日子能持续多久。

○ 这之中有你觉得特别有意义的吗?

● 有一个电视节目很不错,恩佐·特拉帕尼(Enzo Trapani)导演的《小小音乐会》(Piccolo concerto),纯粹的音乐节目,节目策划是维托里奥·齐韦利(Vittorio Zivelli),他作为另一档音乐类节目《掷铁饼者》(Il discobolo)的主持人为广播听众所熟知,而这个新节目是专门为了Rai 2频道构思的。

齐韦利让我当音乐负责人,他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对我的创作欲望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选曲、写曲、编曲都由我说了算。

我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编制。有一支爵士乐队任我差遣,管乐器、萨克斯管、小号、长号,还有一组配置齐全的弦乐队。我甚至可以决定让谁站在我身边指挥乐队。

我没想太多,直接选了卡洛·萨维纳:终于有机会还这个男人一个人情了,他曾经给了我一份编曲的工作。

○ 然而《法西斯分子》的音乐创作面对层层把关……

● ……之前我们还有两部电影根本没合作成呢。

○ 那两次是?

● 卢恰诺1960年拍摄电影《春药》(Le pillole di Ercole)的时候就想找我了,但是制片人迪诺·德劳伦蒂斯(Dino De Laurentiis)发现写音乐的是一个叫莫里康内的家伙,他说:“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于是他们找了特罗瓦约利。

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同一年马里奥·博纳尔(Mario Bonnard)导演、索尔迪主演的《加斯托内》(Gastone),我也落选了。

这样的情况下,问题不在于音乐质量,在于我的名气。他们觉得没有保障。那时候的我差不多就是个路人,而制片人,是要投资的,他们需要稳赚,所以他们喜欢名气。《加斯托内》最终的作曲是安杰洛·弗朗切斯科·拉瓦尼诺。

这种机制让我被两个制片人刷掉,但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成见。

○ 萨尔切对《法西斯分子》的配乐有什么要求?

● 我记得我们俩花了很长时间来深入研究人物的性格,尤其是托尼亚齐饰演的主角法西斯分子阿科瓦吉的性格。他给我讲电影的剧情,一个法西斯黑色旅的年轻成员,受命押送一位喜欢读列奥巴尔迪的哲学家[乔治·威尔逊(Georges Wilson)饰],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法西斯政权已经垮台了。那位哲学家博纳费教授让我想到萨拉盖特21。正是因为这个灵感,我写下了博纳费的主题,一首几乎带有宗教意味的赞美诗,是哲学家和法西斯分子谈话之时的背景音乐。

和萨尔切交流之后,我明白了我们的目标是展现一种荒诞可笑、悲喜交集的现实,这让剧本多了一丝隐晦的讽刺意味。

我觉得这种感觉在片头曲里也有所体现:主旋律的重音落在小军鼓上,和其他乐器的主要节奏时不时岔开,听起来就像一支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点滑稽的军队。尤其是我给一把大号安排的一个低沉的切分音降Si,几乎构成了一个持续音22,和主旋律的调性格格不入,如此安排必然引人发笑,因为听起来简直像是吹错了。

这种刻意制造的不和谐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很多年前就做过类似的实验,应该是《清晨,为钢琴和人声而作》(Mattino per pianoforte e voce),我的第一首纯音乐作品。

○ 萨尔切本人是什么样的?

● 我记得他是一位温柔的绅士。但《法西斯分子》以及他的其他电影里的讽刺挖苦,在他本人身上也能找得到。他有喜剧精神,也有尖锐的一面,他永远不会落入平庸,更加不会犯蠢。他还有自嘲的智慧和自觉,可能是他的身体有一点点缺陷的缘故。由于几年前的一场意外,他的嘴巴有一点点歪。也许正是因为复杂的性格和独特的个性,才让他作为创作者拥有如此惊人的多变性,可以媲美变色龙。

○ 你们的合作为何终止?

● 因为他赋有喜剧精神的这一面。

有一次他听到我为莱昂内写的一些曲子,他批评了我。一开始我还当是夸赞,他说:“你是一个神圣而神秘的作者。”他停顿了片刻,补充道:“所以你不能再跟我一起工作了,我是滑稽而可笑的。”

我试过说服他,尤其强调了我的多变性,我说不管别人要求什么类型的音乐我都能写得出来……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一事件标志着我们事业上的合作走到尽头,当然我们的友情依然延续。

当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1989年),我又重新回想起当年他察觉到我有“神圣”天赋的事,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又配了那么多部电影,我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博纳费的主题旋律、《教会》(The Mission,1986)的插曲、和莱昂内合作的电影,还有阿尔真托对待邪恶的神秘主义……我觉得当初他没有说错。

○ 保罗·维纳焦(Paolo Villaggio)主演的《凡托齐》(Fantozzi)系列你喜欢吗?

● 非常喜欢,很遗憾我没有参与作曲。卢恰诺的电影总是被低估,他其实是一位洞察力敏锐,好奇心旺盛,又极其狡猾的创作者。从《格列柯传》这部关于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电影中就可见一斑。这是他拍的电影中不那么喜剧的一部,也是我们合作的作品中我做了最大胆尝试的一部。

○ 你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 面对任何类型的工作或环境,永远把专业精神发挥到极致,努力到极致,哪怕相对轻松的工作也是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总能找到一片发挥空间,贡献出有质量、有个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