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大鸟和小鸟》以及一首奇怪的诗
○ 20世纪60年代中期,你的电影配乐作品数量大幅增长,此时诞生了另一个重要的合作: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大鸟和小鸟》(Uccellacci e uccellini,1966)。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 电影剪辑师恩佐·奥科内介绍我们认识,当时他是制片人阿尔弗雷多·比尼(Alfredo Bini)的剪辑导演。我们在RCA见面,1965年末,他找我加入《大鸟和小鸟》,在场的还有演员尼内托·达沃利(Ninetto Davoli)和伟大的托托。
○ 帕索里尼当年是意大利的一个热门话题。你在跟他见面之前对他有什么印象?后来有什么改变吗?
● 报纸上的内容我多多少少都会看一点,很多媒体为了诋毁他,捏造他犯罪的新闻,比如报道他抢劫了一个汽油站工人,真是货真价实的造假!
当我见到他,我发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勤劳、认真的男人,一个极其恭敬以及诚恳的人,做事十分谨慎。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和他第一次见面的珍贵记忆。
○ 你们很快就谈到了你加入电影的事?
● 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清单,上面写了一串他想要用在电影里的名曲,他很有礼貌地叫我只做一些必要的改动就好了。
他一直用现成的音乐,尤其喜欢巴赫和莫扎特,仅有偶尔的几次例外,比如和作曲家鲁斯蒂凯利合作的电影《乞丐》(Accattone,1961)和《罗戈帕格》(Ro.Go.Pa.G,1963),还有和巴卡洛夫合作的《马太福音》(Il vangelo secondo Matteo,1964)。我的同行们没办法开口问他要钱,因为电影里绝大部分音乐是非原创的。
但是,那种方式我不喜欢。我答复他,作为一位作曲家,我不会简单地改动别人的音乐,不管音乐本身是好是坏。我还加了一句,我说很可能他来找我是个错误。
他沉默了几秒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起身对我说:“那么你就按照你的方式来。”奥科内和我一样惊呆了,他惊讶既是因为我的表态,也是因为帕索里尼的反应:他给了我完全的信任。
我在工作中拥有绝对自由,我可以做任何我认为合适的事。他叫我引用莫扎特的歌剧《魔笛》(Die Zauberflöte)中的咏叹调,随我怎么改编,我毫不犹豫地满足了他的要求,交出了用奥卡利那笛演奏的旋律。他以前总是用传统的古典音乐,我觉得那是迷信。
○ 面对这样一部充满政治色彩的电影,你在音乐上是如何表现的呢?
● 电影讲述的是托托和尼内托·达沃利饰演的一对父子,他们走在路上,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同时进行的是陶里亚蒂34的葬礼,充满了马克思主义的象征意味。于是我决定引用一首广为传唱的游击队歌曲,《狂风嘶吼》(Fischia il vento),改编自具有魔力的《卡秋莎》,用示威者的合唱来为这场缓慢的步行伴奏。这首插曲在电影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乌鸦出现之前,还有一次是为陶里亚蒂真实的葬礼画面伴奏。帕索里尼很满意。
但是他删掉了一些镜头,我为那些画面写了几首“韦伯恩式的”、“抽象的”、暗示性的小曲,我还挺喜欢的,说实话,我觉得他也许是为了不让我不开心才舍弃了那些片段,这样,被弃用的就不只是我的音乐了。
除此之外,他保留了我的所有建议,比如我提议使用我们国家经典的民族乐器,曼陀林和吉他,这会让曲子散发出民族和街头广场味道,这是电影里浸润的味道。
○ “人类将走向何处?谁知道!”35影片开头,观众在银幕上读到这样一行字。这是一部要震动良知的电影,看到这行讽刺的小标题,人们就明白了。
● 这部电影的片头是唱出来的,我相信这是史上第一次。可以预见到以后还会有相似的例子。
当时帕索里尼找到我,给我看一首押韵的打油诗,他把参加了电影的几个人的名字串在一起:制片人阿尔弗雷多·比尼、主演、我、制作团队、塞尔焦·奇蒂(Sergio Citti),当然,还有他自己。(“赌上名声来导演的是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我立刻产生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我想做一首混拼的民谣,在其编曲中再现电影里全部的音乐内容。
这首曲子最大的运气无疑是能由多梅尼科·莫杜尼奥来演唱,在录音室里我给他提了个小建议,唱到我的名字之后,紧接上几声有点妖里妖气的大笑。我们玩得很开心。米莫的加入是最后关头才定下来的,因为帕索里尼原本想让托托来唱。
○ 从你们一起合作的电影数量来看,我觉得你们在工作中相处得很不错。
●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察觉到了我回报给他的真挚的尊重之心。和其他导演不一样,第一次见面他就把掌控权完全交给我,他的配合程度让我惊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
《大鸟和小鸟》之后很多年间,我在不同的场合,好几次邀请他帮我写几句歌词供我谱曲。
帕索里尼每次都以极大的热情回应我,而且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用人求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往我家里寄一封信,里面就是我问他要的东西。
○ 所以你们在电影之外也有合作?
● 是的。比如1970年,为了纪念罗马建都一百周年,他给我写了《说出口的沉思》(Meditazione orale),之后我又让他帮我写了一首歌词,内容是一次虚构的罢课。1975年他完成了三段《教训诗》(Postille in versi)36,我立刻就开始编曲了,但是1988年才最终完成,中间历经了多次推倒重来,还有一段超过十年的停滞期:我管这首歌叫作,《三次罢课,为三十六个小孩(童声)和一位老师(大鼓)组成的班级而作》[Tre scioperi per una classe di 36 bambini (voci bianche) e un maestro (grancassa)]。
我们之间这种类型的合作,最早可以追溯到1966年,那次的作品我花了三年时间反复构思,但我认定我永远不可能圆满完成。可能一切都源于我和帕索里尼之间的一个误会。
○ 什么误会?
● 在给《大鸟和小鸟》写配乐的时候,我灵光乍现,我想要写一首曲子,用八种“寒酸”的乐器,民间乐器,一般都是街头艺人在使用的那种。在罗马,人们管街头艺人叫“流动演奏者”。于是我就让帕索里尼简短地描写一下这些“流动演奏者”,但是我们没有讨论细节,因为他表示他很愿意,非常热情又很可靠的样子,让我很放心。
几天之后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里面有一首诗,名字叫作《热脑袋秀》(Caput Coctu Show),根据之后他自己的解释,诗中描绘了某个被大家叫作“热脑袋”的家伙的表演,我反复读了好几遍,但是出乎我的意料,里面根本没有写到街头演奏家。歌词里还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地方。那首诗主要是以罗马方言写成的,提到了一张唱片《来张唱片吧,爷们儿!(Er disco, a dottò),提到了圣莱门特教堂,用到了11世纪的意大利通俗语,还有马里方言……
热脑袋秀
来张唱片吧,爷们儿!
我打阿米亚塔来,我是长子
得了小儿麻痹,
我叫热脑袋
(上帝从那恶棍手里救出我)。
来张唱片吧,爷们儿!
知道圣莱门特教堂不?
我在那儿待得快要发臭了(袜子都破了)。
叫我阿尔贝尔泰吧(来自11世纪)。
妓女的儿子们哟,用力拉啊。
你们说的米兰方言,
对我们来说是平民的语言。
祝你好运,爷们儿(妓女的儿子!)
我是特拉瓦莱的格基索尔福洛……
我说的是马里方言。
所以你们不懂我!
看守,看守的活儿不好干呐!
来张唱片吧,爷们儿!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快意识到,我们没有真正理解对方的意思,但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解决问题。我们再一次碰面的时候,我马上问他:“很抱歉,请您一定要帮我解释一下这首歌词讲的是什么,我看不懂。”(我们之间一直以您相称。)
他愣了一下,表情有点惊讶:“怎么会,您看不懂吗?主人公是一位停车场管理员37,就像您要求的那样。一位平凡普通的看车人,管理着一个非法停车场。”我这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误会,我没有再说什么。
几天之后,另一封署名帕索里尼的信件寄到我家,信很长,信中用大量的细节逐句详解了之前那首诗,有些深意如果他不解释,我就算读得再仔细也看不出来,信的结尾他开玩笑地抱怨说:“希望这篇注释不再需要另一篇注释来解读了……”
他把我当傻子了!但是歌词已经在那儿了,就等着被谱曲了,我决定让男中音来唱这首歌,还得让男中音扮成一个口吃的停车场管理员。
给埃尼奥的详解
一位停车场管理员(显然他在罗马的某个广场上工作)先后和他的三位来自中世纪意大利的贫穷祖先实现了合体。首先,“Caput Coctu”,可以参考“阿米亚塔公证书”38(在这份11世纪的公证书上,应该是边缘的位置,记载了一首短八行诗,也许是公证员写的。Caput Coctu是个外号,形容一个人容易头脑发热,做事冲动)。而后,另外两份11世纪残存的史料上同样出现了通俗语,非官方使用语言却体现出丰富的创造力,其中能找到两个人在地球上生活过的痕迹,一个人名叫阿尔贝尔泰,还有一个叫格基索尔福洛:罗马圣莱门特教堂的一幅壁画上有一段颇为诙谐的文字,其中有一个人物就叫阿尔贝尔泰39;格基索尔福洛出现在“特拉瓦莱证词”40中:而这份证词,很可能提到了那个年代某位负责看守小广场的士兵!——当然这份工作他做得很不情愿。(“Guaita, guaita male”可以理解成“看吧,好好看着”的讽刺版。)我们的停车场管理员,面对某位身份不明的“爷们儿”——很可能,或者说基本可以肯定,是个米兰人,诗中出现了一处关于米兰的暗示——处于不平等的弱势地位,他和三位穷酸的祖先们合体,是为了展现自己——一位在收入方面,甚至可以说在出身上都低人一等的无名小卒——可以和其他人自由转换,不只是和活着的人,和古人,甚至和中世纪的死人也可以。总之他是一个幸存者:他的存在证明了在先进的资本主义世界中还残存着其他世界,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可怜兮兮地向别人推销“来张唱片吧,爷们儿”,诗中甚至隐晦地提到,和他成为一体的还有一位来自马里的黑人——也就是说来自更遥远的第三世界——他们合体后拥有了一个共同愿望,就是为不发达国家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而所谓“不发达”,按照佛朗哥·福尔蒂尼(Franco Fortini)的说法,是一种自我麻痹的、自大的妄想]。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您的音乐和这段歌词如何互相影响?
● 我一直认为相对于文本,音乐应该保留自主性。基于这一理念,在谱曲时我将人声部分根据一些特定的音节划分出节奏群,让看车人的口吃听起来很是那么回事。
我把选中的音节单个拎出来,让发音和唱名一致。这样我就得到了几组音列,我把这些音节放在和它们发音相同的音高上,再分散到歌唱声部中。比如对“dottò”这个词,我把“do”这个音节放在Do的音高上。把高低八度都算上,我就可以尽情地重复使用这个音。
最后,在各种形式的口吃中我完成了所有的音列,但是我记得,安排 Sol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难,因为它只出现在“Gki-sol-folo”中。于是我把Si也算上了,在“d-is-co”的“s”或者“is”上,也得到了不停口吃的感觉。
我给这首曲子起名叫《热脑袋秀,为八件乐器和一位男中音而作》(Caput Coctu Show per otto strumenti e un baritono)。
○ 这种人声处理法既古老又现代,让我遥想到《喜剧收场》选曲《奥尔内拉》的分音节处理法。
● 我想要的声音效果类似勋伯格的诵唱41,他的《拿破仑颂》(Ode to Napoleon Buonaparte, Op. 41)让我注意到这种唱法,在这首曲子里,勋伯格没有写音符,只写了声音的抑扬转调。音乐旋律如同一场演说,这点至关重要,而且男中音的演唱方式和传统方式相去甚远:保留了传统的发声方法,但是演唱不同的音高时没有抒情的颤音,听起来几乎就是在说话。从这个角度来说和《奥尔内拉》也有点联系,是的,但是和帕索里尼一起写的这首要复杂得多,明显是无调性而自由的,虽然有一些重复的音列。
○ 你怎么会想到使用无调性的音乐语言呢?
● 我当时的想法是,要用更高级的音乐语言,让通俗元素、人声以及简陋的乐器互相对抗,有点像我常用的歌曲处理方法。乐器之间、乐器和人声通过对位法互相嵌套,确保听觉上持续的音色交替。我认为这个主意和帕索里尼的文字结合得很好,他的诗作在显而易见且奇诡怪诞的通俗性之下,隐藏了前所未闻的复杂性。而这复杂来自他的思考,以及那些一般人听都没听过的典故。
○ 在这次创作中,你们各自的处理和对方完全互补,这很有趣。音乐想要用一种高深的语言“提升”通俗性的文字,而文字背后有帕索里尼隐藏起来的雅致含义,抵偿这一点的是简朴的音色,让晦涩的深意更加世俗易懂。
你们的创作态度似乎是一种奇特的镜像呈现,在“雅”和“俗”之间完成圆满,几乎要将这两者之间的阻隔层层剥落。
如果从这个层面来看,想到你们的合作,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拥抱。
● 这几年我一直想重制这首曲子,加入城市的声音,做个第二版。1970年的第一次录制,就其本身而言,我不是很满意。
当时,我在总谱上贴了几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需要一台四声道立体声设备,以便让每种声音都足够清楚,还要设计灯光,但是后来我把这些都去掉了。
从第一次阅读帕索里尼开始,我就发现他的文字能够让人愉悦,但是我们实话实说吧,如果他不解释真的没人看得懂。
《定理》以及一个未实现的故事
○ 与此同时,你们之间的电影情谊还在继续。
● 是的,《大鸟和小鸟》整部电影的效果不错,紧接着,还是在1967年,帕索里尼再一次联系我为《从月球看地球》(La Terra vistadalla Luna)作曲,那是分段式电影《女巫》(Le streghe,1967)中的一个片段。他问我有没有可能用一个只有曼陀林以及同类乐器组成的乐队。
我写了这么两首曲子:一首是《曼陀林曲之一》(Mandolinate I),乐队编制为五件弦乐器(小型曼陀林、曼陀林、中型曼陀林、大型曼陀林、低音曼陀林)。整支曲子洋溢着欢乐滑稽的气氛,几乎像是那不勒斯木偶戏的音乐。另一首曲子《曼陀林曲之二》(Mandolinate II),呈现出沉思的气质,同样的五件乐器,还有一支弦乐队伴奏。
○ 接下来1968年就是《定理》(Teorema)。
● 帕索里尼叫我为《定理》写一首听起来不和谐的十二音体系音乐,并且要引用莫扎特的《安魂曲》(Requiem)。
于是我想从这首名作里截取一个片段,放在一个完全十二音体系的环境里,用单簧管演奏,作为结尾部分。最终效果是,我引用了一首名曲,但是听不出来(如果事先不知道的话)。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起听录好的音乐的时候,帕索里尼问我:“抱歉,但是我说的《安魂曲》在哪里?”我又重放了一遍曲子,到单簧管演奏的部分,我和着音乐唱出旋律。那一刻,我觉得帕索里尼安心了,他跟我说这样就好。
但是电影出来之后,我意识到他自己使用了《安魂曲》的其他片段,还有《为多尔菲流的泪》(Tears for Dolphy),特德·柯森(Ted Curson)1964年写的一首爵士乐,作为对我写的两首曲子《定理》和《碎片》(Frammenti)的补充,他没有通知我。包含《安魂曲》的这首《碎片》他主要用来表现主角们生活的沉闷压抑和工厂的沉重气氛。
“不和谐的十二音体系音乐”,这是他写在给我的剧本上的。
○ 你问他原因了吗,为什么在电影里用别人的音乐。
● 没有。如果我这么做了,他总能说出理由的。当然,在电影公映的时候才发现导演做了这样的选择,这种事情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但是他已然那么做了!
帕索里尼从来没有把他的决定强加在我身上,但是很明显,对于用什么音乐,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提要求的时候总是那么绅士、体贴,这一点非常难得。
如果我和他因为技巧或者美学问题意见相左,他一般会听我的。在这一方面他是非常随和的,因为他极其尊重同事们的创造力和专业能力。
为此,我一直铭记着和他的情谊,我真的非常幸运。帕索里尼是我合作过的导演中对同事们最以礼相待的一位,这一点我从未动摇过。而《定理》是我和帕索里尼进行专业合作的一个重要阶段。
○ 你们私下里是朋友吗?
● 我记得我和我的妻子一起去他家找过他,他住在EUR区42,但是我无法定义我们之间是否是友谊。有欣赏的成分,有真挚的互相尊重之情,但是除了在电影声画编辑机前,除了某些工作会议之外,我们没有什么交集。
他是一个谨慎内敛的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体贴周到、慷慨大方、明理大度、从善如流。但是他有一个地方总让我心情复杂:每一次见面我都很难在他脸上找到笑容。总是板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只有尼内托·达沃利和塞尔焦·奇蒂去找他的时候他才笑一下。
我之前讲过,我们一直以“您”互称……有点像师生之间的相处模式,不过他从不卖弄自己的学识,因为他太谦逊了。但是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若即若离的气质,这是真的。
○ 在六七十年代的罗马,他的同性恋身份引起了公愤,他很可能是为此才和别人保持距离。这对你们的关系有影响吗?
● 这么多年来,我至少跟十多个公开出柜的导演共事过,我从来没有受到这个标签的影响。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个人本身,是他的专业才能。有些人是我后来才发现的,由第三方得知,因为大家都感到极度羞怯。
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博洛尼尼也是,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我想都没有想过。帕特罗尼·格里菲(Patroni Griffi)也是这样的情况,虽然我记得每次见面他总是极其热烈地拥抱我,但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但是得知之后,我又重新思考这件事,我问自己:凭这些举动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吗?我回答自己,这只是人们贴的标签,是片面的概括。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
很明显,媒体逼得太紧了。关于帕索里尼的“状况”我也听到过一些传闻。然而,我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些臆测出来的所谓“丑闻”。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再重复一遍,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个人。
○ 且不论你们关系是否疏远,我知道你很随意地把自己的一个电影构思“音乐之死”告诉他了……
● 我说过,他明理大度,海纳百川。那是《定理》上映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在阿皮亚蒂卡路上的巴黎餐厅里。恩佐·奥科内也在,而且之后费里尼也来了。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跑到我脑子里来的,也不知道它如何成形(我从来没有写下来过,尽管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保存了许多年),但是在那段时期,我觉得这是一个适合拍电影的好故事。
我突然间鼓起勇气,把故事告诉了帕索里尼:
音乐之死
在一个未知的年代,一片无名之地上,生活着一个集体,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战争和冲突。时间的流逝以自然循环为准,没有钟表。穿着的衣物会随着心情变化颜色。这是一处宁静和谐的理想国,不需要政府和警察。没有仇恨也没有斗争。
有一天,某位首领之类的人物突然决定,要消灭思想混乱的唯一根源,音乐。据说是为了维护秩序和安宁,说是势在必行,事实上,这是独裁开始的标志。不仅是所有音乐,连言语上的细微变化,甚至一切跟音乐稍微沾边的响动都被禁止了。然而有一些人决意反抗,他们建成了几个秘密基地,用身边最常见的物品制造出最简单的声音,把音乐留在生活里。革命的种子开始萌芽,通过每天都在用的物品,通过每一步的节奏,通过呼吸,不断壮大。
有一天,那个大概是首领的人看到了一个幻象:当大海被染成绿色,所有人都会收到属于自己的讯息。于是所有人都赶去海边等待一个启示。最后,海水终于变成绿色,这就是大家翘首以待的讯息:海水中传来了声音,所有那些被诋毁、被遗忘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但是大家都听懂了。维瓦尔第、斯特拉文斯基、巴赫、马勒……革命的最后,音乐复苏。是音乐的胜利。
故事讲完了,帕索里尼沉默着思考了一秒钟,然后对我说,他觉得故事很有趣,但是很可惜他拍不了,因为如果要拍成电影的话,对他来说技术困难太大。他还跟我说他准备拍一部关于圣徒保罗的电影,正在研究和收集资料,然而最后根本没拍。但是他没有对我的故事置之不理。他站起来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来了。
他们让我把故事重新讲了一遍,费里尼也说很感兴趣,但是之后他也没有拍。
过了几年我也放弃了:《音乐之死》永远也不会面世了。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奇妙的夜晚。
对帕索里尼的投降书
○ 70年代,你和帕索里尼一共合作了四部电影。其中有三部——《十日谈》(Il Decameron,1971)、《坎特伯雷故事》(I racconti di Canterbury,1972)、《索多玛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1975)——的片头都出现了一行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字幕:“音乐,由作者(帕索里尼)编辑,埃尼奥·莫里康内合作完成”。
● 是的,确实是这样,这种片头字幕以前没有过。是我提出来的,因为如果一部电影里出现了其他人写的音乐,我不能就这么署上我的名字。在《十日谈》中帕索里尼加入了很多那不勒斯传统歌曲,其中一部分经过了我的改编。《坎特伯雷故事》也是这样,只不过根据情节需要,用的是英国传统乐曲。
我知道提出这个建议等同于我为他做出了让步,我管这叫作“对帕索里尼的投降书”。在《大鸟和小鸟》中帕索里尼让我占据了太过有利的位置,我心软了,只得接受他的选择,这一点在《定理》时期就初露端倪。
○ 这和你习惯的工作方式完全不同:“投降”艰难吗?
● 每一次都是一场战斗。他甚至会在拍摄中叫我找一些现成的音乐来:一个口哨声,一段合唱,一段主人公在乐器伴奏下的歌唱……有时候我会自己重新写,但是一般来说总能找到拿来就能用的。我不是每场戏都在现场,所以我也控制不了。他在电影里加入什么我都接受,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来说服我的时候电影都已经做好了。
在我们合作的最初他做了让步(或者只是我这么觉得),但是接下来事情就朝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了……(笑)
○ 《一千零一夜》(Il fiore delle Mille e una notte,1974)好像是“投降书”的例外。有很多原创曲,但是,再一次出现了莫扎特……
● 是的,我们一致同意用一首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来表现极端穷困的环境。这个主意来自帕索里尼的直觉,这点我很欣赏:这首曲子为电影画面增添了独特的感染力。剩下的音乐都是我的,这次我在音乐手法上的创新比较不明显。
比如,一般来说,开场的广阔风景都是通过管弦乐队的渐强演奏来突显的,而我,给大全景配的是长笛独奏。
○ 不落窠臼。
● 我想要探讨的是,如果画面是开阔的、静止的,配乐也不需要太多效果,管弦乐不用音响饱满:可以是浓稠厚重的,也可以是稀薄透亮的。
总之在《一千零一夜》里,我用完整编制的管弦乐队不是为了描述画面,而是为了烘托人物形象。
○ 最后是《索多玛120天》。
● 帕索里尼的最后一部电影,我们还是按照“投降书”的原则合作。《一千零一夜》是唯一的例外。《索多玛120天》里,除了一首原创,其余所有配乐都是古典曲目。我记得有肖邦的钢琴名曲,还有几首小型管弦乐队演奏的短歌,是军队跳舞时的背景音乐。按照帕索里尼的要求,除了改编和二次创作,唯一一首我写的原创曲是一首钢琴独奏曲:就是片中钢琴家弹的那首,弹完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一场狂欢的尾声倒在窗边。帕索里尼想要十二音体系,要不和谐。
○ 1975年11月2日,帕索里尼遇害,二十天之后,《索多玛120天》在巴黎电影节公映。但是,就像《定理》一样,这部影片遭到了审查,次年就被禁止放映。直到今天也没有好好在电视上放过。有人因为这次合作批评过你吗?面对有关这部电影的消息,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 没人敢对我说什么。但是这两部电影都引起一片哗然。尤其是《索多玛120天》,里面包含了许多荒诞怪异的镜头:我想到了演员吞食排泄物的画面,还不止……
说到这个,我得承认我只在这部电影公映之后完完整整地看过一次。
○ 你们没有一起看过?
● 帕索里尼对电影的拍摄很有把握。尽管如此,有一天下午他叫我跟他一起审片。但是方式很诡异:我们坐在声画编辑机前,他不停地叫剪辑师关掉机器,快进到某一处,再重新开始放映,放几秒钟又停下来。总之,我跟他一起就看了一些片段。
当我第一次在罗马的美利坚电影院看完这部电影,我忍不住对自己说“我的上帝啊!”,我呆若木鸡,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镜头他不让我看:太有冲击力了,他知道可能会伤害我的情感,或者我的道德心。帕索里尼自己也对那些画面感到羞愧,敏感如他,他想要“保护我”。
他拍摄这部电影是为了激起社会的愤慨,不是为了让我愤慨。在这一点上他有些腼腆,虽然这似乎有点矛盾……他想震撼民众,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想搅得人们心绪不宁,只要能让人思考、反思就行,而不是让人们对他个人产生反感。
那部电影让我震惊。但是直到今天我都记得他对我的尊重、照顾,我还是觉得很感动。
○ 帕索里尼有没有跟你讲过“Porno-Teo-Kolossal”43?那个电影项目因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未能完成。
● 没有,我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项目。90年代后期塞尔焦·奇蒂找我帮他的新电影《释君者》(I magi randagi,1996)配乐,他是我的好友,也是帕索里尼的亲密合作伙伴。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是直到影片快要拍完的时候,在一次和导演的谈话中,我才知道这部片子建立在帕索里尼的构思之上。
○ 1995年,帕索里尼的名字再一次和你联系在一起,因为马尔科·图利奥·焦尔达纳(Marco Tullio Giordana)的电影《帕索里尼,一桩意大利犯罪》(Pasolini, un delitto italiano)。
● 导演邀请我参与这部电影,我欣然接受。
所有的曲目都无比深沉,有时候是异常痛苦。我主要使用的是一支弦乐队,但又不止。还有一支单簧管负责插曲《牺牲》(Ostia)的旋律主题,有一组鼓和钢琴声互相交错。这段音乐就像是对帕索里尼事件的一段漫长反思,反思这场暴力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这一切直到今天还是迷雾重重。
最后,应该是在片尾处,我为帕索里尼早期的一段影像写了一首曲子。画面里的他在朗诵他用三行押韵法44创作的诗歌《几内亚》(La guinea)45。
○ 你如何得知他逝世的消息的?
● 大清早的一通电话。电话响了我去接,是塞尔吉奥·莱昂内。他跟我说的。我还记得当时心脏一紧,我悲痛欲绝。
○ 你怎么看那起凶杀案?
● 很难说。我觉得他死得太过莫名,很难确切地谈论。
他离世之后,在我们的介绍人恩佐·奥科内的建议下,我把为《索多玛120天》写的配乐,最后一首配乐,献给了他。在乐谱上我写道:永别了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这句话后来成了这首曲子的标题。
我经常会想象,如果他还在,如今他会说些什么,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他会思考些什么。我很怀念他源源不断的智慧之光,至于这个世界会不会出现一个“新帕索里尼”……我觉得是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