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龄的他
每到冬天,我都会觉得异常寒冷,故而更加渴望春天的温暖和芳香。可是我知道,总会有些人再也感受不到下一个春天的气息了,他们的生命在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他是一名刚工作三年的语文教师,和我一样,对于未来充满了理想和斗志。就在我怀抱着厚厚的病历穿梭在医院的时候,他在另一个城市的教室里神采飞扬地讲课。
不同的是,我的未来依然是没日没夜地书写病历,而生活却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这个和我同龄的男人,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突然觉得脖子酸痛难忍。
在理疗店里,他尝试了许多治疗方法,症状却毫无改善。在妻子的督促下,他来到了当地的医院。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颈椎病的诊断,但是最终的诊断结果却是肿瘤骨转移。
那一年,他和我一样,参加工作刚满三年。就在我对人生充满激情的时候,他的人生却陷入了低谷。
在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半个月后,他被家属送进了我所在的医院进行治疗。
“当地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了,所以想到大医院来想想办法”,患者哥哥的话我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事实上,类似这样的患者我遇见过许多,哪怕我才工作三年而已。
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诊治疾病,还没有体会到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的意义。而他,只是我负责管理的众多患者中的一个,他人很普通,面临的问题也很普通。护士为他在走廊的尽头加了一张床位,63床,“63”这个数字至今仍然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已经处于恶病质状态的他虽然还有清晰的意识,但却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在陌生人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亲人眼里,整个家庭即将天塌地陷。
凌晨的病房里,最常听见的便是监护仪的报警声和护士来回跑动的脚步声,但是那段时间里,还能听到一个女人的低吟声和一个男人的哭泣声。
那些夜晚,我坐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在走廊尽头的63号病床上,他蜷缩着瘦弱的身躯躺在妻子怀中,3岁的女儿睡在他脚边,他的哥哥坐在办公室门前的长椅上泪流满面。
我无从知晓他的妻子在他耳边低吟着什么,但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回忆起这些场景,我还是会泪湿眼眶。
患者的病情已经严重到必须要不断输血才能维持生命的地步,那个时候却出现了血荒。
如果血源充足,他就有机会多陪伴家人几日,否则年幼的孩子就要失去爸爸,年迈的母亲就要失去孩子,妻子就要失去丈夫,兄长就要失去弟弟。
虽然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使用了羧甲淀粉(代血浆),可是无法起到明显效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断的沟通、签字中来印证这个家庭的悲剧和这位同龄人的结局。
办公室里,我面对患者的妈妈、哥哥、妻子,告诉他们或许那个最终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他的妻子一直红着眼睛问我:“医生,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撑过这个春节?”我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因为我甚至无法保证他能够撑过未来的24小时。
患者的妈妈则坐在椅子上,抱着3岁的孙女,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窗外是呼啸而过的寒风,室内的窗台上一盆绿萝依旧生意盎然。我瞥了一眼这盆被人精心呵护的植物,突然觉得有时候人的生命竟然比一棵植物还要脆弱。
那位夜夜哭泣、老实憨厚的哥哥突然跪在地上哽咽着哀求我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弟弟,“医生,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他才31岁呀”。
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下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手足无措,我赶紧上前将患者的哥哥扶起来。
就在我扶起他的那一刻,一抬头,我便看见墙上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大医精诚。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面对这样一位患者,面对这样一个家庭,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我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和我同龄的他慢慢离开这个他无比眷恋的人世,这种沮丧感至今让我痛苦不已。
3岁的孩子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跑跳玩耍,他的妻子、哥哥、妈妈却在最后一次为他擦拭身体。
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再喊上一声“爸爸”,那白色的布便覆盖了他的身体。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控制不住地流下了泪水。我为那盆绿萝浇了些水,又机械地投入新的工作中去。
多年后,我依旧没有忘记他。如果他在天有灵,请原谅现代医学的局限和我的无能为力!
春天每年都会来,他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寒冬。
而我,还没有明白人生的意义和大医精诚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