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出的“谎言”
风很冷,它从我的衣领和裤脚处钻进身体,伴随着流动的血液到达全身。一个小时前还人声鼎沸的抢救室在沉静中显得有些寂寞,那些患者要么被收入了专科病房,要么住进了留观病房,要么放弃了治疗,要么已经离开了人世。
不知何时,搭班护士赵大胆已经关闭了急诊走廊中的灯。我第一次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凌晨三点的急诊室竟然犹如冰窖一般寒冷,那些白中透黄的地板似乎和我一样,正在瑟瑟发抖。
在这样一个冬季的凌晨,我一个人孤单地徘徊在急诊走廊,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到那些被我“送走”的人。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护士赵大胆肯定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我的身体自然是健康的,我的内心仍在顽强地对抗着时间。
有人说,时间是忘记伤痛的良药。
那些被我“送走”的患者,我们在急诊抢救室中相遇,也在此处告别,我们只是彼此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可是,正在慢慢老去的我却依旧会在无数个深夜里想起他们。
那一年,北归的燕子姗姗来迟。我拿着主任用了多年的已经泛黄却很好用的听诊器在病房巡视,我的医生生涯刚刚起步,那时的我满怀激情和理想,还未曾体验过痛苦和悲伤。
那一天,她突然走进肿瘤内科病房,脸上的神情有些矛盾,既有期望,又有绝望。
“这里还有病床吗?”从几十千米之外赶过来的她嘶哑着声音问道。
我一边回答着她的问题,一边默默打量着她。她的衣服上还散落着未融化的雪花,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患者是她的丈夫,夫妻二人半生相濡以沫,然而肺癌晚期的诊断却给了他们最沉重的打击,她的丈夫正在被病魔无情折磨。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检查单,颅内转移、肝脏转移、腰椎转移、胸腔积液、腹腔积液、低蛋白血症、重度贫血、低钾血症、低钠血症……基于医生的专业判断,我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时日无多。
“还有一张空床,但是已经预约给了一位新发肺占位的患者”,主任很为难地摊了摊手。
听到主任的话,她眼睛里的绝望加深了。我赶紧转过身继续书写病程记录,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拒绝,还没有学会面对家属的悲伤。
夹杂着雪花的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挤了进来,将我放在案头的书轻轻翻起。我探出头去,远远看见她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前继续和主任说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像雕像一般,并没有移动半步。
最终,她的坚持感动了主任,也为自己和家庭赢得了一丝希望。
经过主任的多方协调,已经预约床位的新发肺占位患者被安排到了其他病房,而那位饱受癌症折磨的丈夫终于被收住入院。
可能有人会说,这个人已经处于临终阶段,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了,家属和医生为什么还是不放弃?
其实,当时的我心中也有一丝焦虑,因为这样的患者往往意味着厚厚的病历和化验单。在后续的治疗中,患者生命的尊严到底该如何得到保证?医生的爱心到底该如何得到体现?
作为医生,面对的是一个人,而不是简单的疾病名称的堆砌。
作为医生,要治疗的是一个人,而不是某个器官的功能障碍。
比如她的丈夫,一位10个月前发现肺癌的59岁男性,已经处于肺癌晚期,全身多脏器功能衰竭。
我不禁想问,对于这样的患者,“治疗价值”究竟要如何体现?如果治疗价值就是指治愈疾病,是否有些太狭隘了?难道说减轻了一个将死之人的痛苦竟然无法体现治疗价值?
那一天,她湿润着眼角站在我和主任面前:“我知道他活不了几天,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死掉。那样的话对他太残忍,对我也太残忍”。
听了她的话,再结合化验单、病历,我大概可以想象患者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患者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震惊。
患者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教授,虽然已经被疾病折磨的形销骨立,但还是谈笑风生,并未表现得如我想象般消沉萎靡,时刻保持着一名知识分子的风度和体面。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伙子,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有什么话,你直接和我说吧”。
我第一次为他进行胸腔穿刺时,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紧张,他反而安慰我道:“如果在我这样一个半死之人身上都穿不好,你以后怎么办?没有关系,你只管来穿吧!”
对于当时那个心高气傲的我,听了这句话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而多年以后,这句话却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带给我长久的感动。
北归的燕子终于带来了春天,也带走了他所剩不多的生机。
在经历了短暂的昏迷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和我说:“还有三天,就是我六十岁的生日,医生,请你一定要帮我撑过去!”
年轻的我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他的病情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死亡会随时降临。我甚至在心中默默地想:“如果我轻易告诉他和家属还可以撑几天的话,会不会惹上麻烦?”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明白,在科学之外,还有人心。
病房外,他的妻子一边为他准备寿衣,一边淡淡地告诉我:“女儿说在他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会给他一个惊喜,其实哪有什么惊喜,只是不想让他轻易‘睡’过去”。
那天下午,他还是走了,带着遗憾走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当时对我的鼓励。
时至今日,我依然后悔自己当时的沉默,后悔自己没有给他一个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