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多巴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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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和我说过一句话的患者

今天我值夜班,刚走进急诊抢救室,就看到一位披着米黄色上衣的女性患者正蹲在病床边,她面朝着墙壁,手捂着肚子,头发遮挡住了面孔,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输液杆上悬挂着一袋红细胞,一滴滴的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在黄昏时分的急诊抢救室里,那正匀速滴落的悬浮红细胞似乎显露出不一样的颜色。

“她怎么蹲在地上?”我问正在交班的护士赵大胆。

护士赵大胆在我耳朵边小声说:“胆管癌晚期,腹痛,不愿意用镇痛药”。

虽然我见惯生死,但当我从赵大胆口中听见“胆管癌晚期”这五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患者一眼,因为这位正蹲在地上输血的患者只有32岁。

“你现在腹痛吗?能躺在床上输血吗?”输血是一项比较危险的治疗手段,患者应该受到严密的监测,以防出现不良反应。很显然,蹲在地上并不利于医护人员对患者进行监测。

患者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行动上的回应,只是面朝着墙壁蹲在地上。倒是另外一位同患者年纪相当的女性家属上前拉起了患者,将她扶上了病床。

虽然已经处于胆管癌晚期,但从患者起身、坐下的动作来看,她似乎并不是特别虚弱。“没什么事,我就是蹲着舒服一点儿”,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患者坐下后我才看清她的脸,颧骨高高隆起,脸颊蜡黄,眼神黯淡无光。护士赵大胆将患者的病历资料递给我,透过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波形,我知道这位患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交班完毕,我找到了家属,告知了患者的实际情况:“她的病情很重,生命体征也不稳定,不仅病情会加重,而且随时有死亡的可能,家属应该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虽然将这些看似冷漠的词汇用在一位年仅32岁的患者身上有些残酷,但依旧要活下去的我们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站在我面前的同样是一位年轻女性,有着和患者有些相似的相貌。“你是患者的什么人?”简单沟通过病情后,我才突然想起还没有确认这位家属的身份。

家属淡淡地说:“我是她姐姐”。

“患者的丈夫呢?”我下意识地问道。

没想到这个问题让原本看似平静的姐姐突然激动起来:“你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在法律意义上,有些话还是要同她丈夫说,有些字还是需要她丈夫签”。

患者的姐姐当着我的面拨通了患者丈夫的电话:“你现在来医院一趟,医生有话要对你说”。

大约半个小时后,患者的丈夫来到了急诊抢救室。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患者的床头,患者紧闭着眼睛,就像不知道他的到来一般。

我没有第一时间找这位戴着眼镜、穿着西服的丈夫谈话,因为我还在忙着抢救其他人。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找我了解患者的病情,或许他对妻子的病情有着足够的了解吧。

“医生,她丈夫来了,我要先回家一趟”,黑夜降临,患者的姐姐说完便离开了医院。

我来到患者床边,将她的丈夫叫到抢救室门外,对他说:“她的病情很严重,而且肯定会越来越重,你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着我。

“胆管癌晚期,已经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了,只能对症处理,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清”。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如果患者昏迷或者心跳骤停了,还需要采取有创的抢救措施吗?这些话之前的医生一定也对你说过,我现在再次询问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有所准备,到时候不要措手不及”。

他依旧一言不发,似乎只是我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回答我,是不能够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还是对这些“宣判死刑”的话不以为然?我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无异于往人伤口上撒盐,我知道自己是在浇灭家属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儿希望。所以我想再多等一会儿,好让这个男人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我知道”,他只是说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既然他对患者的病情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便再也无话可说,我要做的便是尽量减轻患者的痛苦,保证值班期间患者的安全。在他签字后,我随口说了一句:“晚上你要留在这里陪护”。

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

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要是不陪护的话,安排家里谁来陪护呢?”在妻子生命即将结束之时,作为丈夫难道不应该陪伴左右吗?

“你们喊她姐姐来陪护吧,我不能熬夜”,他的话让我目瞪口呆:作为丈夫,即使因故不能陪护,也应该自己安排照顾妻子的一切事宜,怎能要求医务人员联系患者的姐姐来陪护呢;作为男人,怎能以一句“我不能熬夜”来推卸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呢?

对于这样的人,我无法伪装出一点儿善意,只丢下一句“你必须在这里陪护”后便离开了。

关上急诊抢救室的大门,患者的呻吟声和各种仪器的报警声在耳边回荡。正在输血的她始终闭着眼睛,仰卧在病床上。“现在还有腹痛吗?”我站在床边再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只有32岁生命却即将走到尽头的患者。

她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那修长而干枯的手。

翻开她的病历本,记载着的不仅是病史资料,更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不幸。在一个又一个方块字中,流淌着的是患者饱受痛苦的日子。五个月前,患者因为腹痛就诊,继而被诊断为胆管癌。患病期间,患者先后在外地多次住院治疗,奈何癌魔还是在蚕食这原本应如花般绚烂的生命。

既往的出院小结上明确记载着“结婚六年,育有一子,父亲早故,母亲健在”。

“16床的家属不见了!”找不到患者家属的护士向我发着牢骚。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坚持自己不能熬夜的丈夫竟然真的不告而别,甚至没同妻子说一句话。

患者的丈夫电话关机,无法联系。好在患者的姐姐留下了电话号码,并且在得知情况后再次从家中赶到了医院。

凌晨两点,输液结束。患者面朝着墙壁静静地躺着,不愿睡去,或者不能睡下。

抢救室门外,患者的姐姐找到我:“天亮后,我们想回家了。”

这个要求让我很意外,因为通常患者家属都会要求住院,哪怕是需要在急诊室里等上好几天,哪怕是患者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治疗价值。

“回家可以,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吧”。

“不是我们不给她看病,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姐姐红着眼睛和我说起了患者的情况:患病前,患者有着幸福的家庭,夫妻两人在外地上班,三岁的儿子留在本地给老人看管。五个月前患者被确诊为胆管癌,她的丈夫从那时起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患者生病后,她的丈夫从未照顾过她,也极少关心她的病情,更没有为她的治疗出过一分钱。

“这个人就是不愿出一点儿力,不愿花一分钱,万不得已来到医院也是一句话不说,生怕我妹妹会赖上他”,看得出来,除了悲痛之外,这位姐姐还有一腔不满。

我无意介入家属之间的纠葛,却也忍不住说道:“这不是赖上的问题,他这么做是违法的”。

没想到患者姐姐一针见血地说:“所有的字,人家都签,就是不出一分钱,人家是要留着钱再讨老婆!”

我想结束这场对治疗没有意义且让我倍感压抑的对话,于是赶快转移话题:“回去可以,你们要做好准备,该准备的衣服要准备好,该通知的人要通知到”。

“都准备好了,墓地也准备好了,就连买墓地的钱也是我们自己出的,人家连选墓地都不愿意去!”

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人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小声点儿,让她睡一会儿吧”,答应了姐姐天亮就安排患者出院后,我关上了抢救室的大门。

我回到办公桌前,瞥见侧身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的患者,她睁着眼睛,眼神黯淡无光。我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因为我不知道患者有没有听见我和她姐姐在门外的对话,因为我不知道患者此刻正在想着什么。

几个月之后,我在急诊室里又遇见了这位姐姐。

她告诉我:“那天她突然来了胃口说要吃面条,吃了一碗后开始吐血,吐了好多血,还没有来得及打120,她便没有了呼吸”。

我戴着蓝色无菌口罩,尽量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安慰着:“早走早解脱,免了更多的痛苦”。

“你说这是不是回光返照?”来看病的姐姐似乎忘了自己来医院的目的。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实在不忍再回想起那黯淡无光的眼神,因为我每次想起初见她蹲在地上输着血的模样,心脏就仿佛被揉搓了一番,疼痛难忍。

我终究还是不能忘记这个只同我说过一句话的患者,还有那天黄昏如血般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