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多巴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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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起药的老人

“医生,来抽烟!”老人哆嗦着从枕头下拿出烟盒,又费劲地抽出一支烟递向了我。“妈,你干什么?人家医院里不准抽烟,快收起来”,患者的儿子站在床边赶紧大声地制止自己母亲的行为。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因为我知道老人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患者的儿子笑了起来,隔壁病床的家属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老人还在低着头认真地收拾着香烟。

这是前些日子在急诊留观病房里发生的一幕,我问家属:“老太太怎么还在抽烟?”

“抽了这么多年,说了多少次也戒不掉,戒不了就不戒了吧,反正也快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她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儿子咧着嘴略带自嘲地说着。

作为医生,我不能赞同患者儿子的话,毕竟79岁的患者患有高血压、冠心病等慢性病,戒烟对她来说有益无害。但如果真的要我板着脸去说教,我似乎又无法反驳这些看似荒谬的理由。

“哦,范医生是不抽烟的”,被儿子制止了递烟的举动后,还在吸着氧气的老人慢慢收回了烟盒,坐在病床上自言自语。

老人的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内心泛起了一丝涟漪。我没想到,在认识她九年之后,这位有些血管性痴呆的老人竟还能知道我姓什么。

我接诊过、抢救过很多患者,也有很多人曾经递烟给我,但能够记住我姓氏的人却很少,因为我总是躲在那蓝色无菌口罩背后。

行医多年,我见证过很多悲欢,经历过许多生死,能够在我心中留下印象、常常出现在我笔端的人并不多,但这位每次见面总要递烟给我的老人却是一个例外。

九年前,我遇见了一位古稀之年的男性患者。第一次接触患者的时候,我便记住了他,不是因为他危重的病情,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和某位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相同的名字。患者因为突发呕血被送进医院,因为大量出血,他一度处于昏迷之中。导致患者突发呕血的根本原因是肝癌,据推测导致他罹患肝癌的直接原因是长期的酒精性肝硬化。

虽然经过了积极治疗,无奈患者已经病入膏肓,在后来的几个月中,我又多次接诊了这位病情日益严重的患者。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患者的家属们。患者的老伴儿,也就是那位常常递烟给我的老人,在那时还有着清晰的神志。这对老夫妻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每次陪同患者来到医院的几乎都是大儿子,他是本地一家颇具规模的餐馆的老板。

每一次做决定的也是患者的大儿子,他总是对我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个病我知道”。每一次要离开医院,他都会特意找到我:“你又帮我家老爷子多活了几天,谢谢了,过几天可能还要来麻烦你”。

他说得不错,长期酒精性肝硬化后罹患肝癌,反复多次出现消化道出血,现代医学对此已经回天乏术。经历了多次抢救后,老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生命如同狂风中摇曳着的烛火一般,随时随地都有熄灭的可能。

也正是那段时间,我对那位抽烟的老人产生了好奇。每天晚上负责陪床的都是患者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伴儿,疲倦的时候她会趴在病床边打着响亮的鼾声,无事的时候她会躲在急诊大门外抽着香烟。一有空,她就会拉着我问:“我家老头儿还能活几天?我家老头儿能吃点儿什么东西?”她总是客气地给我递上香烟,虽然每一次都被我拒绝,然而到了下一次,她却依旧如此。

面对老人的问题,我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子女们曾经对我说:“不要对老人说太多,怕她接受不了”。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家属要让同样高龄的老人陪床呢?我甚至担心,如果老人自己在医院里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最后患者的血压、心跳、呼吸均已无法维持,按照风俗,子女们准备带着患者回家。大家都知道患者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患者的女儿已经开始哭泣。倒是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忙碌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之前追着我问东问西的精神头儿了。

再一次见到餐馆老板和老人已是第二年。在同一间抢救室,同一张病床上,我看见了张口呼吸、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老人。“我妈突然就胸闷,喘不过来气了”,餐馆老板看见我后慌张地说了老人的病情。

很明显,导致老人突发胸闷、气喘的原因是急性左心衰竭,这是一种非常严重且致命的心脏急症。

“我妈怎么会突然就得了心脏病呢?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病呀?”餐馆老板不解地问。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疑惑,平日里身体很好,没有任何不适症状,怎么会一发病就非常危急呢?

答案我曾反复说过:没有症状不代表没有疾病,任何疾病的暴发都有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患病,更加不会有人莫名其妙病入膏肓,只不过是我们忽略了或者没有重视那些身体曾经发出的求救信号罢了。

以病床上这位急性左心衰竭的老人为例:患者患有高血压,且从来没有重视甚至极少用药,再加上患者常年不受控制地抽烟,以及孝顺的儿子经营着餐馆使得患者常年进食高脂饮食,以上这些都为老人本次发病埋下了伏笔。

自从父亲去世后,餐馆老板便将老人接到了自己家里,就像后来某一次我同老人聊天时她说的:“我整天没有事情做,天天好东西吃着,没有什么想不开的”。那时,我在她脸上看到了自豪和满足,对于一位高龄丧偶的老人来说,这应该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吧。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衣食无忧,甚至是生活富足的老人,却让我伤透了脑筋。当时老人的血压已经达到了180/120mmHg,而且已经有了明显的心力衰竭,于是我为她制订了两种降压药联合降压的治疗方案。

“回家要正常吃药”,出院时我反复叮嘱她。

“知道了”,老人的回答却总是很敷衍。

“回家不要抽烟了!”

“好!”

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听力还不算差,双手还能够听使唤,就连从烟盒中掏出香烟的动作也还算利索。

和大多数老人一样,老人回家后并没有按照医嘱用药,也没有戒烟。没有症状的时候,还会同子女争吵:“我有什么病,我根本没有病”!

此后的几年间,老人曾多次因为高血压被子女送进医院。有时候会遇见我,有时候是我的同事接诊。每一次的症状都差不多,无外乎头痛、头晕、胸闷、心悸……虽然经过治疗后老人可以顺利出院,但她的病情却愈加严重。

就像这一次,老人因为胸闷不适被送到了急诊。还没开始查房,同事就半开玩笑地告诉我:“你的老熟人又来了”。

这个笑话不好笑,甚至有些沉重,因为我知道老人的病情转归,就像我曾经对餐馆老板说的那样:“老人血压控制不住,心力衰竭难以纠正,恐怕某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这一次查房前餐馆老板就主动对我说:“老太太又来了”。

等待老人将烟盒收起来之后,我又在她耳边唠叨起来:“要吃药,要戒烟”!

“药太贵,吃不起”,听完我的话老人摇着头、摆着手连忙拒绝。

“药没有烟贵”,平均每天不到10块钱的药对于这个餐馆老板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压力,老人平时抽的可是20块钱一包的香烟。

“药比烟贵”,老人似乎有些愤愤不平,像孩子一样反驳着我。

在老人给出了“药比烟贵”的论断后,我只好停止了和她艰难而无效的沟通,转而同餐馆老板交流起来。

“你抽着的烟都要20块钱一包,还吃不起降压药吗?”餐馆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反驳着自己的母亲:“有时候每天会抽掉两包烟,算下来不比药贵嘛!”

很多人有着类似的想法,觉得花钱吃药是吃亏。还有一些人认为,不吃药就代表自己没有病,长期吃药就意味着病重,甚至认为一旦用药就会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病情。这些想法看似可笑,可深究起来,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朋友,甚至我们自己,可能都有这样奇怪的心理。

查房结束后,我欲离开,老人指着我对一位家属说:“范医生就是给我家老头儿看病的大夫。”

即使已经很难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即使双手已经不听使唤地颤抖,她却始终没有忘记我。她记得我的姓氏、记得老伴儿大出血的情景,却不记得要吃药、要戒烟的医嘱,或许她是不愿记得吧。

第二天,餐馆老板将老人从急诊留观病房接回了家。我没有重复“吃药、戒烟”这句不知道多少次的叮嘱,想起餐馆老板的话,我竟有些迷茫,或许他说的是正确的。

看着这对母子离开的背影,我的内心竟又希望,下次再遇见老人的时候她还能递支香烟给我。这样的话,起码能够证明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