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受鞭
直到出了一件事,母亲再次跌下云端。
这一次,是母亲自己作的。
蜀地报前朝余孽作乱,有人自称前朝太子和前朝公主,联络蜀地不少民众聚团生乱,断将军前去清剿,并把那前朝太子和公主扣押回都,等候发落。
本来这案子是交由大理寺审并已结案,三日之内将这个所谓的前朝太子处斩,可外祖父不知何因,见了那前朝太子一面后,忽然改了主意,下旨让母亲亲自监斩。
本来,母亲只需要在监斩之日露脸扔个牌子,便算完成任务,但那天入宫途中,有位女子当街拦她轿子,称有冤情要诉。
诉冤是假,求见才是目的。
母亲去昭狱见了那位前朝太子,他浑身上下是伤,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他模模糊糊间还是认出了母亲,挤出了一点苦意:“赵姑娘……”
母亲闭门不出,第三日做了一个自毁前途的决定,在行刑前,用再提审一次的理由,把前朝太子弄出了诏狱,在路过一条无人小巷时,把自己人杀得一个不留,带着前朝太子出了城,连夜跑了数十里。
用个不好的词形容,母亲此举,是劫狱。
她给足了前朝太子和那女子盘缠,叮嘱他们:“走吧,你们可以去南夷,去西域,去更远的地方,总之,离开夏朝。”
在一旁牵马的老爹给了他们一个令牌,说:“出关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们。”
前朝太子呆呆地看着她:“那我姐姐……”
“我只能救你一个,她必死无疑。”母亲冷了音:“这一辈子,你们最好不要再回来,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们!”
前朝太子虽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救他,却也没有过多追问,带着自己有孕的妻子一骑离去,也许,他们应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也走吧。”母亲丢下老爹,自己只身一个人回了帝都。
等待她的,是牢狱之灾,是外祖父的怒火,是那些被她打压过的同僚幸灾乐祸的嘴脸,甚至想深挖有没有其他同党共犯,这次,换成表兄来审问母亲了,母亲只有一句:“我一人作案,与旁人无关。”
蹲了三日牢狱,母亲被提入宫中,外祖父要她跪在宗牌面前,母亲看着这些牌位,夏朝从一个边陲小地发迹起家,从称王到如今,只四代而已,外祖父是夏朝第一个称君的王,第一个称帝的王,可谓对得起前面那几位了。
“我姓赵,从未入过宗谱,这些祖宗认得我吗?”母亲说:“我不跪,凭何要跪不相干的人。”
外祖父手中的刺鞭当场送了下去:“你是我女儿,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一鞭子,力道足。
母亲三日未进食,身子较虚,受不住,倒在了地上,母亲说:“可惜当初你们不能过问我和弟弟,问问我们,想不想要这样的命运。”
提起逝去多年的小舅舅,外祖父痛心疾首,缓了许久:“你要逞强,你要权力,这几年倒是风光了,我给你的不够吗?不好吗?”
“这些,只是你一点可怜的施舍。”
第二鞭狠狠落了下去。
外祖父气急说:“是我太纵着你了,让你不知道收敛,你能耐了,还会动手杀人了,你有什么理由,偏要放走那个前朝余孽?”
“您下旨让我监斩。”她可笑:“父亲,您心里又在想什么?”
“你什么意思?”
“您既然想把我当成母亲。”她说:“那我便替母亲决定,救他一命。”
外祖父仿佛有被人戳破的恼羞成怒,第三鞭子下去:“你母亲连她自己的命,都在我手里,你哪来的资格替她决定!”
“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所有人都不过是你手下棋子,她就是不堪被你继续玩弄,才草草了断残生,您就是因为无法掌控她的命,才害怕我,对我置若罔闻,我只是一个和她一点也不像的傀儡,是你想象出来的她,要和一个死人置气的傀儡。”
第四鞭子,打的皮开肉绽。
她咬着牙,吼出心底藏了很久的话:“我知道我是棋子,我是工具人,我再如何做,也只是您给自己孙子拿来练手的垫脚石而已,我明白的,我跟他争,只是自取其辱,可是,父亲,您那点给我的施舍,真的少得好可怜啊!”
外祖父从始至终都知道那些陷害她的罪都是虚构,他把两只眼睛都闭了起来,不闻不听不问,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太优秀,太光芒四射,这些却并不是外祖父想看到的,只能压住她,为了给孙儿抬势。
女儿太聪明了也不好,会处处跟他计较得失,明明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却一定要当面狠狠的撕裂口子,把那些不该摆上台面的东西说出来。
第五鞭子没有留情。
母亲忍着疼痛,似乎便是要这样刺激外祖父,说:“我没有和他争的资格,也没什么其他本事,只能替皇太孙着想,为他埋下一个隐患,日后如何,便看皇太孙他自己造化了。”
第六鞭子,第七鞭……
忘了母亲受了承受多少鞭子,我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大舅舅来,不知道当年的大舅舅是如何和外祖父怒目对峙,被生生打个半死不活。
外祖父让母亲在宗祠里反省已过,但母亲拒不认错,外祖父锁了母亲两天,母亲从宫内放出来,大概还剩下半口气,撑着意识,她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放走前朝太子,动摇国本,搁旁人身上,是想要造反的诛九族大罪,但外祖父不可能把自己诛了,革去母亲身上所有职务,禁足三月,从今后不得再随意入宫,也不得再妄议朝政。
这也代表着,她的政权生涯,会彻底结束,从云端跌落泥潭,没有人会在奉承她,巴结她,之前的所有一切权势,就像是一场梦,被人轻易给予,又被人轻易要回去。
母亲头一遭和大舅舅感同身受。
母亲以为所有人都会抛弃她,却没想到老爹拉着一辆马车,在宫门前等了两天,冒着大雨,在等她出来。
所有人有目共睹,她是倒在老爹怀里,被老爹抱入马车的,后来,各种谣言四起,说母亲禁足期间,一点也不把外祖父放在眼里,不好好反思,却和家中马奴饮酒作乐,还眉来眼去,潇洒快活得很。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老爹说,母亲回去当天就发高烧生病,意识不清,因外祖父下令遣散小舍众多婢仆,拿回了曾经赏赐过的玉器锦缎,这一波操作跟抄家差不多,小舍只剩下了几个无处可去的老麼麼,加之禁足的缘故,里头所有人都出不去,而围着小舍的守卫念母亲失势,也不肯冒险请医。
最后是义舅舅凭借绝顶轻功,抓了个大夫,丢进小舍去给母亲看病。
母亲病好后,日日借酒浇愁,再无斗志,老爹心里疼爱的姑娘,眼睛里一汪死水,终究没有了往日那种较劲的光亮,老爹没办法,只能一边劝一边陪着她一起喝。
三个月后,禁足解除,守卫撤去,母亲成了普通百姓,那一波抄家带走了大部分东西,没有俸禄,没有月例,连衣食住行都是个问题。
外祖父的意思明显,既然不想当他女儿,那就什么都别要。
老爹是夷人,是异邦人,因一些前仇旧怨,异邦人在夏朝基本是受人歧视想忒唾沫的存在,哪哪儿都没人肯要,他会打仗,但去投军,哪怕三年良籍有人作保也不会要,入朝为官,想都不要想,他会的有限,除了养马。
母亲发现老爹经常晚归,后来发现他竟然去干苦力,他努力想养活她的样子,让母亲心里燃起了一丝不一样的气色,老爹后来说:“其实也没什么苦的,在这里待了几年,都是你母亲好吃好喝的招待我,现在轮到我养她了。”
老爹想过带母亲回南夷,但南夷首领回信说:“你可以回来,但不能带着她。”
这货还是这么以利益为先不讲道义。
母亲和外祖父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谁都想撇一撇干系,南夷哪里肯收这么一尊佛。
某日,母亲好似想通了,忽然对老爹说:“你娶我吧。”
老爹觉得母亲在犯傻,帝都有那么多皇亲国戚青年才俊,排队排到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他,这点,他很早以前就想得明白,他无财无权无势,出不上力帮不上忙,为了守在母亲身边,都只能用个养马杂役的身份。
堂堂大夏公主天之骄女,母亲是有多想不通才会说要他娶她。
老爹拒绝了:“我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没有。”母亲说:“你娶我吧。”
老爹把成亲看得很重要:“这两个人的一辈子,不能意气用事。”
“我把后半辈子,交给你。”母亲说:“你娶我吧。”
老爹再也绷不住了:“不许反悔!”
然后老爹拉着母亲去了官衙,他知道在夏朝,两人若要成婚必得去官衙上报备案,否则就是没名没分的私婚,但两人去晚了,天黑落幕,官府办事人早已锁门下衙,于是,两人为了次日第一时间把这事弄好,在府衙门前相互依偎宿了一夜。
次日,在官府大人面前,老爹报上自己的大名和籍贯,官府大人迟疑了一下,夷人在我朝欲备案成婚的,通常是夷人女子多见,这夷人男子,倒是头一遭,老爹继续报上小舍居所,官府大人皱了皱眉,说这地方好耳熟啊。
轮到母亲,她报上自己的名。
官府大人写了个赵字,正要写后面两字时,意识到什么,立即吓得腿软冷汗连连,把笔丢得老远,这要是写上去盖了戳子签了名,别说官府大人一家老小命要不保,这处官衙都得遭大殃!
这处官衙不成,两人又换了好几处,无一例外,皆被拒之。
母亲的名字,在这座繁华风盛的帝都,如雷贯耳,那些官衙不一定见过她这个人,但一定知道她的名字。
关于母亲的嫁娶婚事,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主,可尽管母亲年二十六,是别人口中的大龄剩女,外祖父却从不提这茬事,加之当初母亲权势显赫,无人可与之比肩,以至于,放眼整个帝都,众多才俊,从没有人敢动要娶她的心思。
而今,她竟要和家中马奴成婚,这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
消息传入宫中,外祖父实实在在憋了一口血,他怀疑母亲这是故意的,故意要气他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还丢皇家的脸,他正要差人去把那个马奴弄死,再好好教训这个忤逆女时,老爹和母亲已经连夜出城,在去西北的路上。
尽管边境通融,有与夷人通婚的政策,但母亲曾在西北边境任职,有不少人还是认得她,那张正式的婚书,始终弄不到手,哪怕母亲把剑架人脖子上,也无人愿意为此担险。
我想,既然本朝不同意,那她出镜去那些小国总行吧?
母亲正有此意,想要出关,脚还没踏出去,追来了数十骑兵,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还曾是她的手下,守关人只说:“他可以出关,您不行。”
母亲被限制了出境自由。
因为外祖父觉得他们这是在私奔,恼羞成怒,想要弄死老爹的心达到巅峰,于是下令,若是老爹愿意出关则放行,若不出关偏要留在我朝,那么,无论何人见之,皆要将他就地处死!
皇帝看人不顺眼,要杀一个人,何曾需要什么理由呢。
留与不留,这个决定权在老爹手里,老爹当场毫不犹豫选择留下,在那些人的刀子准备落在老爹身上时,母亲和那队人大干了一场,撂倒他们之后,母亲和老爹自此失了踪迹。
后来,外祖父命人天南地北寻了他们半年,毫无消息,经人相劝,外祖父妥协,把那道就地处死的令撤去,只要她肯回来,什么事都好说,却仍是没有半点作用,母亲仿佛彻底消失了一样。
直到母亲实在是忍不住,不仅出手破了一件命案寻回失盗的官银,因当地因赋税繁重,频起暴乱,还一并献上良计以此解决民乱。
呈案上去的官员,是东南边的小地方官,连官职都是用银子敷衍得来的,那处地离帝都千里,官员不知母亲身份,亦不知帝都风云莫测,在折子里,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对自己大夸特夸。
折子先递在太孙面前,表兄身边的诸位名师觉得这东南边地前几年政绩平平,命案盗案繁多,也不见破的这么快,不过既有如此贤能之才,怎能埋没,表兄便派人过去考察,若真是良才,得提拔提拔到自己身边。
这一查,表兄知道了母亲的蛛丝马迹。
明知外祖父想寻回自己的女儿,表兄却瞒得死死的。
但坏就坏在,表兄把那人提拔后,那人不懂帝都规矩,仗着有点小钱到处贿赂,这人以为攀上了皇太孙就为所欲为的嘴脸令多人瞧不惯,于是有人反手就上报,说此人不仅胸无大墨,还意欲贿赂朝官,然后再痛诉其花钱买官,搜刮民脂民膏虐待百姓之恶,最后再扯出窃取功绩的事情。
外祖父治了表兄失察之罪,然后说:“既是窃取,那就把那位真正的贤能之人请来吧,我朝官员频缺,需要治国之才。”
表兄冷汗冒出,当场给跪下,再顺手把锅甩了出去,毕竟表兄尚幼,即便做错事,外祖父也认为一定是有人指使,当幼主的老师,大多是要习惯背锅的。
母亲对上述事件并不知情,这功绩别人窃不窃取她不关心,只知道朝廷派人下察,这地方肯定不能再待,正要携着老爹一起跑路,却没想,老爹突然不见了。
老爹回忆起第一次见外祖父,皇帝一张脸虽是沧桑纵横,但眼中锐气不减,毕竟,老爹觉得,那天大殿的风,很冷,隐隐约约有股杀意绵延。
总之,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