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尹秀娟仍然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晚饭时,她和孩子们咀嚼着爷爷用舍弃生命省下来的饭食,眼泪不住的流进嘴里,那种苦涩的滋味令她难以下咽!她自责,她愧疚!她恨自己粗心大意,居然对爷爷的异常举动置若罔闻没有察觉,让爷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傍晚,看着三姐伤痛欲绝的样子,又见前后空旷的若大个宅院只剩下这孤儿寡母,尹文韬着实不忍心离开,他便住了下来。由于天太晚了,孙士勋在娘和舅舅的劝说下,也住下没回石灰窑;可他是诚实守信的孩子,总担心耽误了工作被工头埋怨,更担心被开除丢了饭碗;因此,他决定明早天一放亮就去上工;他明白,只要自己在石灰窑上好好干,娘和弟弟们就能吃上煎饼或烀饼子,尽管少的可怜,但只要吃上几口就能活命。
这一夜,在三百年古槐左旁的宅院里,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月光惨淡,一阵一阵的风凄厉地呼吼着,夜猫子也助纣为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叫声,把本来就令人心悸的黑夜渲染的更加毛骨悚然!孙士信在娘的里首睡着,他用被子蒙住头,每每听到夜猫子的叫声或是院里风刮的一点响声,他就向娘的怀里依偎,还偷偷地问道:“娘,老爷爷埋在坟里变成鬼了,他还来家找咱们吗?”娘把他紧紧揽在怀里,轻声告诉他说:“老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好人死了会变成神仙,神仙是做好事的,是保佑咱们有吃有穿过好日子的。因此,士信不要害怕,快闭上眼睛睡吧!”尹秀娟哄着士信睡下,可自己仍然睡不着,她的脑海里交替转换着爷爷和婆婆的音容笑貌,她感动于爷爷乐观慨然的气度、仁义善施的品德;她感动于婆婆温婉贤淑的气质、仁慈怜爱的品行。故人斯去,唯精神长存!把精神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悲痛过后,这是她思想里最真切的心得和体会。尹文韬头枕双臂,仰面屋顶,微启双目,思绪在自己家和三姐家来回转换着画面,亲姐亲弟两家今后的打算滋扰心间,肯定是令他彻夜难眠;他的里首是熟睡的士仁,另一头是和士仁通腿的士勋;三姐家目前窘迫的处境,促使他果断地决定,必须说服三姐到自己家里住;虽然自己家里也是穷困潦倒,但自己家里怎么也有些底火,是能够保证最低限度饿不死人的;再说自己家里山地多、山果树木也多,只要勤快,在那些沟沟坎坎里种些五谷杂粮,不会引人注意遭偷遭抢,秋后采收些软枣、柿子、核桃、栗子的,就能填饱肚子;这世道,只要添饱肚子,饿不死就有希望!
第二天刚放亮,孙士勋就急忙起床,跟娘和舅说了声就上工去了。尹秀娟和弟弟尹文韬起床后,俩人就争执开了,尹秀娟听了弟弟的打算,说道:“你和他妗子也拉扯着四个孩子,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吃了上顿愁下顿,三姐再带着四张嘴去,把你们也吃光了,还不都得饿死!再说,你这么擅自做主,他妗子还不一定愿意呢!”尹文韬看说服不了三姐,就退一步折中地说:“三姐,这么个大宅院空荡荡的,就剩下你们母子,世道又这样乱,有些事总让我不放心,先去五肼住几天看看怎么样?”“去住几天倒是行,可这几天还是不能去,爷爷去世,这么多亲戚都没去送帖子,我担心如果有亲戚知道了,肯定有人来,家里没人接待可不好。”听三姐说到这里,尹文韬说:“这也无妨,三姐你就是太在乎这些礼道了,你看看哪个村里不是家家关门闭户、十屋九空了,就是这家后院里她们不也是早就走了,你还顾虑着这么多干啥!再说,你这样的穷亲戚,人家躲都躲不及哩,还有再来搭理你的?”尹秀娟听弟弟的话虽然有些刻薄,但也是实情。当下,各寻各的生路,谁也顾不了谁了。那就听弟弟的话去五肼待几天?尹秀娟便向弟弟点点头表示同意。
回到五肼集的娘家,尹秀娟被弟弟安排在原来自己的闺房对面的四间南屋里居住,屋里倒是床铺桌椅齐整,但原来的那些瓷器摆设、墙挂字画等全都撤去,屋内便显得有些空荡。对面的二层小楼是她以前的闺房,现在由她弟弟家的四个闺女居住。她领着士仁和士信进到小楼里,个头呈阶梯状的四个姑娘一起叫了声“三姑”后,便过来围住士仁和士信,要领着他俩到院子里玩,士信一下抱住娘的腿不想去,他娘就指着两个小的说:“这两个是你的妹妹。”又指着两个高的说:“这俩你叫大姐和二姐,快和姐姐妹妹去玩吧。”士仁过来拉他,他才松了手跟着去了。尹秀娟上下楼看了看,没有一点故地重游、触景生情的感觉,看着满屋里简陋廉价的摆设用具,心里只有些家道中落的哀伤和酸楚!由此看出,弟弟一家这些年来也是迫于生计,该卖的卖、能换的换,把家当折腾的一干二净;她离开小楼来到院里,又出拱门来至前院的假山旁,她边走边环顾四周,给她的感觉就是满眼破败、触目凄凉,到处是年久失修的样子。
尹文韬一家,本来是一天早晚两餐,这回因为三姐一家的到来,便临时加了晌午饭。孩子们听说要吃晌午饭,都一蹦三跳地涌进饭堂等着开饭。饭端上桌子,尹文韬他媳妇朝尹秀娟笑了笑说:“三姐,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差的饭也不知合不合三姐的口味?”尹秀娟看着一箥箩金黄色夹杂着绿色的菜烀饼子,一时就泪眼汪汪!她不明白弟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问了这句话,反正这句问话强烈的刺激了她,象被打了一记耳光!近两年来,每天一顿糠菜饭还只能三分饱的她,有什么资格讲究口味!又有什么底气对这样好的烀饼子说长论短!她强忍住眼泪,压住心中的愤懑,掰了一小块烀饼子慢慢地嚼着,也没回答弟妹的问话。倒是她大侄女跟她娘说道:“娘,咱家里这不有粮食吗,怎么平时净吃些糠菜的!”她娘说:“这不你爹刚才去集上换来的!”尹秀娟听了这话才明白了,刚才弟妹那句问话是无意识的,是自己多心了。
吃过了晌午饭,尹秀娟想到街上去转转。虽然以前常来五肼,但那时家里有老有少的都需要她照顾,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而这次她心无二事了,便想四下里逛逛看看。士仁和士信跟四个表姐妹搭上邦了,有了玩伴就忘了娘。尹秀娟无目的的在街上走动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归程当铺的门前,她纳闷:归程当铺的招牌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歪斜的挂着,两扇门紧锁,一看就是倒闭的样子,是什么力量令有着日本人背景的魔窟变成这副德行?她看街面上人影稀少,老远还有些穿黄皮扛枪的,她怕惹麻烦,便赶紧躲闪着回了家。她见着弟弟便悄悄的问道:“怎么归程当铺关门倒闭了?”尹文韬也小声说:“这些事我倒是没顾上跟你说,我也是听说是武工队来人抓了当铺里的人,还听说从五肼向南纪家台那里死了好几十人,还有些鬼子,摩托、电驴子、脚踏车堆了一大堆,全被点上火烧了,说是八路军干的,这都是年前听说的事。”尹秀娟点点头,明白了个大概,这大半年她不大出门,虽然赶了几个四集,也没听说这些大快人心的事。她想:孙首礼好人变坏人,而冠子坏人变老实了,都可能与这些事有关,但不知自己的翡翠鹁鸽有没有下落?不管怎么说,她的心情开始轻轻振奋起来!便不由得想起五妹孙文菊和翠玉妹妹来,她又寻思:亲戚们听到爷爷的死讯也许顾不上来,可山里的消息更灵通,也许这霎里就知道啦,五妹和翠玉妹听到爷爷去世的事,不可能无动于衷!自己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呢?自己得赶紧回家才是。
尹秀娟把寻思的这些事同弟弟说了说,尹文韬便没理由留住三姐娘仨了,他让妻子包了几个晌午的烀饼子,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说:“这是法币,可以当钱用买东西。”尹秀娟推辞不要,他硬塞进她的包袱里。叫来士仁和士信跟娘回家,士信还不想走,士仁懂事的说:“咱俩回家跟娘做伴,保护娘!”听了二哥的话,士信才看了看几个表姐姐表妹妹,恋恋不舍的拉着二哥的手跟娘回家。尹文韬执意送三姐娘仨过来下五肼,剩下的路应该安全些了,便停住步目送着娘仨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转身向回走去。……
孙士勋上工的石灰窑,原是下五肼高姓人家的产业,自从日本人占领五肼后,就像尹记砖瓦场一样被日本人霸占了去。建炮楼只有砖瓦没有石灰怎能建成?所以石灰对日本人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日本人霸占了石灰窑,工人还是原班人马,烧制的石灰不准对外出售,只供日本人使用。这些东洋鬼子小算盘打的很精,给石灰窑的投入就是每个工人一天一斤粮食,其他流动资金、工钱一概没有,这样可坑苦了高氏掌柜的,几乎是饿着肚子给日本人卖命!可日本人派了两个日本兵领着六个伪军,一天三次巡逻盯着石灰窑,高氏掌柜的和工人们心中怒气冲天,而外表上还得大干。每个工人一天一斤粮,干轻快活的还绰绰有余,可那些负责开石头、砸石头和负责搬运的工人,都是高强度苦力活,一天一斤粮食塞塞牙缝还差不多,根本就填不饱肚子。所以高掌柜的也要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便把没有技术含量的一些轻快活都换成童工,这些童工每人一天三两粮食,节余的便补贴给重劳力的,对掌柜的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就是孙士勋经过他舅尹文韬引荐,到石灰窑上工的原因。
一天三两粮食,也就是两个煎饼或是两个烀饼子加一碗稀粥,对于孙士勋来说根本就不够吃的,但总比在家里吃糠咽菜喝水充饥强的多。越是受尽贫困的孩子心地越发善良!孙士勋每天领到两个金灿灿的煎饼或烀饼子和一碗稀粥,他就先藏起一个煎饼或烀饼子。每当开饭,他喝几口稀粥后再兑满水,再喝几口后再兑满水,这么反复几次,碗里的稀粥总是满着,只是越来越稀而已;然后他咬几口煎饼或烀饼子,这就算吃完了一顿饭。就这样三顿饭吃完便节省下藏起来的那个煎饼或烀饼子。每天晚饭后,他把那个煎饼或烀饼子小心翼翼的包进小包袱里,再小心翼翼的藏在他的床下时,他就盼着停炉回家的日子,他就想象着娘和俩弟弟嚼着金黄的煎饼或烀饼子的高兴劲!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长大了,有了孝顺娘和照顾俩弟弟的担当!
这一天傍晌停炉。孙士勋接到通知后,他就拿出床底的包袱系好,斜背到后背上,就出石灰窑的大门,踏上了回家的路。这回包袱里足有五个金一色的煎饼!士仁和士信手握煎饼细嚼慢咽的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他这么想着,自己的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嘴里还哼起小曲,不由得加快脚步小跑起来。他刚要拐过斜坡折向东去的小路,正撞见巡逻队迎面走来,他忙闪至一旁,让路给巡逻队通过。他面露笑容点着头看着六个伪军走过去,两个日本兵端着枪刺过来,他加快了点头的频率,头前的日本兵“吆西、吆西”地叫着刚过去,而压后的日本兵到他跟前却停住了脚步,晃着枪刺朝着他“叽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他听不懂,吓得向后退了几步。就在他观察着周围想寻机逃脱的当头,前面的一个伪军跑过来,吆喝道:“小孩,过来!太君问你包袱里背的什么?”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省下的煎饼拿回家去不犯法吧?他就靠前走了几步摘下包袱,边解着边说道:“太君、长官,是煎饼,我自个省下的煎饼!”日本兵两眼一瞪,又“叽哩哇啦”的说了一通,那个伪军翻译道:“小孩的,大大的坏了,小偷小偷的,带走!”接着就过来了两个伪军扭住他的胳膊,架到队列里向石灰窑走去。任他怎么辩解都无及于事。
到了石灰窑,两个伪军找了根绳子绑起孙士勋来,又把包袱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呜呜”地哭着大声喊道:“不是偷的,是自个省下的,高大叔可以证明!”高大叔是带班的工头,他正在用铁锨铲石灰,看到这阵势,又听到孙士勋冤屈的喊叫,他忙嬉笑着走到那个伪军前,首先鞠躬喊了一声长官,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长官,我可以担保,这孩子确实是自己省下来的煎饼!请长官跟太君美言美言,放过这孩子吧!”那伪军瞪了高大叔一眼,火刺刺地说:“不可能!掌柜的一天给小孩发几个煎饼,他能省下这么多?不可能,你干你的活,别啰嗦了,再啰嗦不干活,连你也抓走!”高大叔也是有脾气的人,他把锨一扔,气愤地喊:“抓吧!抓进去,歇歇,还吃顿饱饭,抓吧!”那伪军上去就是两脚把高大叔踢倒,狠狠的说:“嗨!你以为老子好欺?敢跟老子耍横,绑起来,一起带走!”孙士勋哭喊道:“高大叔,别跟他们犟了,快起来干活!”这时,其他的一些工友都要扔下手里的活向这边聚拢,日本兵“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那些伪军都端起枪跑过去,强迫工友们回到岗位上干活。高大叔一看这架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孙士勋,无奈的拿起铁锨干起来。他明白:刺刀之下,反抗,只能做无谓的牺牲!每个工友的身后,也许还有多少张饥饿的嘴巴在等着他们的煎饼!场地上的局势稳下来,这伙日伪军以孙士勋盗窃为由,将他带去五肼,押在原尹记杂货铺的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