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尹秀娟看过《三国演义》,她心里终于明白了,孙首礼一定是三国故事里黄盖一样的人物。当冠子给她解开绳子,而孙相田暗中给她使得那个眼色,意思是让她追出去再把戏演下去。于是,她便疯了一般地跑出大门,追着孙首礼那一队人的后影,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孙首礼你不得好死啊!你抢了俺家活命的粮食,不得好死啊!……”直到那队人在庄头消失,她才停住喊叫安静下来。老太爷和孙文泽及孙士勋等孩子们出来,孙士仁跑过去拉住娘,孙许氏过去问道:“二妹,这些汉奸狗腿子是在你屋里找到那个布袋的?……”没等孙许氏继续问,尹秀娟忙打断她说:“大嫂,咱们赶紧回家吧!”
回到家里,尹秀娟悄悄地把孙许氏和史氏拉到厨房里闭上门,她看着满脸疑惑的孙许氏反问道:“大嫂,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屋里怎么还有那些谷穗和那一碗棒槌子粒?”孙许氏和史氏都没出声,只是点点头。她就把炕台上的杂物搬开,又掀起盖板,伸手进炕洞里扒拉了几下拿出那张纸条,递给孙许氏看,史氏也凑近看,但她并不识字。孙许氏看后把纸条撕碎了扔进炉灶里,尹秀娟又凑近她耳旁小声说了几句,她答应着,而后严肃的说:“明白了,咱们可得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尹秀娟点点头,史氏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尹秀娟说:“大娘和大嫂,等夜里拿个家什来挖些棒槌子粒回去吧。”说着,把炕台上又恢复了原样后,仨人便各自散去。
好歹有那些棒槌子粒,尹秀娟就变着法儿给六妹孙文娴做好吃的。其实,也就是煮碗棒槌子粒或是捣碎了熬碗糊煮什么的,说是好饭,只是相比糠菜饭而言。但是,无论尹秀娟做什么好吃的,孙文娴总是紧咬牙关不吃,难为的尹秀娟哭鼻子抹泪的不知如何是好。老太爷过来劝说也甭搭,费尽了口舌,之后也只能摇头叹息着离开。孙许氏和她后婆婆史氏来探望孙文娴,尹秀娟掀了掀薄被给她二人看了看孙文娴的身子,惊得史氏忙捂住嘴才没喊出声,孙许氏也不由得“啧啧”地咂了两下嘴。尹秀娟给孙文娴盖严被子,从大襟里掏出手绢擦了擦双眼,便叫着大嫂和大娘到了门外。在前边院里,史氏像是懂些医道,她说:“六侄女这是毒气攻心(现在的说法就是癌细胞扩散),胸膛和肚子积水了,她不是不想吃饭,而是吃不下、咽不下去了。”她看了看尹秀娟,又说道:“二侄媳妇,看你六妹的样子也就这一两天的熬头了,和你爷爷说说做些准备吧!”听了这些话,各人眼圈都红红的,仨人刚要散去,这时却见老太爷从大门口进来,她们就站住,目光一起投向老太爷,他说:“正好,你们仨人都在,随我到屋里说件事。”
来到老太爷的屋里,没等他开口,倒是史氏先问道:“爹,刚才您从大门外进来,是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夏婆子了?”而老太爷咳嗽了两声,答非所问地说:“文娴这个妮子从小伶俐乖巧,长相又白净俊俏,谁成想也就出落的如花似玉的年龄上,怎么就得了这种怪病?!也不知老朽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这么惩罚我!仨儿子都先我而去,大孙子又死于非命,小孙女文娴也这个样了……每一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都令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啊!老天爷怎么不开眼,偏偏留着老朽折了子孙们的寿!”说完,他擦了擦眼泪看了看史氏问道:“文龙他娘,是不是夏婆子也跟你说过?”史氏点头答应着,她见尹秀娟和孙许氏面面相觑疑惑不解的表情,便说道:“前些日子夏婆子见着我,顺便打听了一下你六妹的病情,说她村里刘家大户托她配一门阴婚。”孙许氏接过话头说:“这倒是件难得地幸事,六妹阳寿无缘婚嫁,到了阴间结成婚配,也算是黄泉路上不孤单,最终有个归宿。”“咳、咳!嗨,我看文娴这么熬靠着也没几个时辰了,该给夏婆子回个话了,可我到了庄东头一想,这种事还是由你们女人去合适些,便回来了。”老太爷说。尹秀娟抽泣着说:“还是烦劳大娘和大嫂跑一趟吧,去和刘家谈妥事项。”老太爷催促说:“事不宜迟,先去找到夏婆子,由夏婆子从中协商着好谈,文龙他娘和士星他娘,你俩就快去吧。”史氏和孙许氏便赶忙去南村不提。
这天夜里,月光凄冷,风啸门颤,不时的还有几声夜猫子瘆人的哭笑!屋内萤虫灯光,照着孙文娴灰白的面额,半睁的双眼里,黑眸间还有点微弱的泪光闪现着;她嘴唇蠕动着发出些混浊不清的语音,是悲戚还是哀诉?是释怀还是慰籍?谁也听不懂、说不清。尹秀娟轻轻地梳理着六妹的头发,还挽起个发式,扎了一根红头绳;孙文绣边给妹妹描着眉、搽着粉脂边告诉道:“妹妹你别害怕,姐姐和二嫂把你妆扮成最漂亮的新娘,明早就开开心心地升天做刘家的媳妇!”史氏到老太爷的跟前小声说:“爹,你们男人们都出屋吧,我和她大嫂该给文娴穿嫁衣了。”老太爷没出声,跟孙文泽等孩子们打了个手势,便都悄悄地退出门去。孙文娴的体型肿胀,来不及做合体的嫁衣,刘家便送来丈余的红布裹身,权作嫁衣。夜至三更,孙文娴终于熬尽了最后一口气,魂归西去。次日一早,便被刘家人抬去林地,到坟墓里跟刘家公子结为永世夫妻。历尽了病魔和贫困的折磨,在暗无天日的苦海里挣扎,唯有死亡才是最彻底的解脱!
二十四岁的花样年华被黑暗世道和病魔摧残而夭折!六妹孙文娴的死,心疼的孙文绣几次哭昏过去;尹秀娟也是悲痛过度,可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打起精神忙完一些善后的事项,接着便照顾起身体不适的四妹孙文绣来。在尹秀娟的屋里,孙文绣躺在床上,接连不断地呕吐令尹秀娟手忙脚乱。一会儿给她倒水漱口,一会儿又清理呕吐物,一会儿再给她捶捶背。大约接近半个时辰,孙文绣稍有些好转安稳后,就问道:“二嫂,怎么二姐没来?没给她送信吗?”尹秀娟摇了摇头,说道:“送信了,士星去的,他回来说看大门的不让进,还告诉他二姑正在坐月子,哪里也不能去。”孙文绣叹息地说:“二姐婆家就像皇宫、衙门似的,规矩就是多,二姐在那个家里一点身份都没有,被她婆婆当佣人使唤着,也是苦命啊!二姐这应该是第三个孩子了吧?”尹秀娟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文绣,点点头回答她的问话,然后又问道:“四妹,你吐的这样厉害,有几天啦?”孙文绣沉思了一下,说:“大约有个四五天了吧。”“没去看看大夫?是不是怀上了?”尹秀娟一把抓住孙文绣的手,又急促地说:“四妹,走,我和你去中医堂找膏药六叔给把把脉。”孙文绣不解地问道:“二嫂,怎么成了膏药六叔了?膏药五爷爷呢?不是还有个高先生吗?一年前你和我就是找高先生看的。”尹秀娟遗憾地说:“一个月前中医堂关门倒闭,高先生回了他老家,膏药五爷爷也染重病,不几天就没了,现在是子承父业,换成膏药六叔收拾起烂摊子,再度开张起来。”尹秀娟说完,就搀扶孙文绣下床,出门和在院子里玩耍的士仁、士信兄弟俩招呼了一声,便经前院向大门走去。
尹秀娟和孙文绣相互搀扶着,走过古槐树刚要拐进向南的胡同,孙文峰急急的从西头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二嫂,你们去哪儿呀?南大路上过鬼子了,很长的一大队,快回家吧,别到处去了。”她俩人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孙文峰,尹秀娟问道:“文峰兄弟,鬼子是不是过路的?也许不进村。”孙文峰已到了跟前,他说:“也许是吧,不过好像还押着不少老百姓,都是些青壮劳力。”孙文峰话音刚落,庄东头响起“咣咣、咣咣”的锣声,接着就是三斗子喊道:“各家各户听好了,家里有十六岁以上男人的,全部到庙前集合!”又是一阵锣声后,接着是冠子喊道:“大伙听好了,十六岁以上的男人,自觉到庙前去集合,不要等皇军去抓人!”锣声和喊声重复着越来越近。孙文峰说:“二嫂、四姐你们快回家,看来鬼子进村抓夫来了,我去看看再说。”尹秀娟说:“兄弟,你可得小心!”孙文峰答应着向东而去。
尹秀娟和孙文绣转身回到家里关起大门。尹秀娟说:“咱家里三弟孙文泽也是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鬼子抓夫不知干什么?”孙文绣说:“甭管干什么,反正没有好事,二嫂,我这霎赶紧回家,让三弟去送我,不就躲开鬼子抓夫!”“这倒是个办法,你们走后门,走后地的小路。”尹秀娟说着和孙文绣回到屋里,接着问:“士仁,你哥哥去哪里啦?是不是去后院了?你快去后院把你哥哥和三叔叫来。”士仁回答:“哥哥跟着三叔和士星哥哥去槐树园拾柴火去了。”听此,尹秀娟看了看孙文绣,一脸无奈的表情,孙文绣说:“那我自个走吧,这会儿走晌午就到家了。”尹秀娟忙说:“不行!四妹,你自个走我不放心!你身子又不舒坦,还是等三弟回来去送你吧!”士仁和士信异口同声地随着娘的话说:“四姑,我也去送你!”孙文绣一手揽住士信,另一手揽住士仁,说道:“好、好,等四姑老了,士仁和士信成了大小伙子,推着车子接送四姑来走娘家。士仁、士信快快长啊!”士信就过去跟二哥士仁并站在一起,举起右手来比量和二哥的个头,然后有些泄气地说:“二哥,我和你还差着一胳膀,什么时候才撵上你呀?”士仁摸着士信的头鼓励他说:“长成大人就和二哥一样高了!”
看来,鬼子进村了。大街上敲锣声、喊声、砸门声、叽哩哇啦的吆喝声,一咕脑地传来,浓烈的恐怖气氛笼罩了整个山村。老太爷急匆匆地从前院里回来,告诉尹秀娟说:“士勋他娘,快把粮食藏好,和孩子们、文绣到后院里,……”没等爷爷说完,尹秀娟说:“爷爷,士勋跟着他三叔和士星出去了还没回来呢!说是去洋槐园了。”老太爷咳嗽了声叹息地说:“唉!那正好让鬼子抓夫了。我在街上听说大队的鬼子汉奸抓了大批的民夫来,就是冲着那些洋槐树来的,说是砍了拉去修弥河桥。他爷仨要被抓了夫,也许干完活才能放回来,就先别管他们了。”尹秀娟答应着就说:“四妹,你领着士仁和士信先去后院大嫂那里,我再到厨房里看看那些粮食,这些粮食可是六妹配阴婚换来的,可不能再让鬼子汉奸抢了去。”说着又不由得泪眼汪汪抽嗒起来,孙文绣也抹了抹眼答应着和士仁、士信向后院走去。
的确,正如老太爷所说,孙文泽和士勋、士星正在牛家洋槐园拣拾那些被风刮落的干树枝,还有些人家砍剩下的细枝条,各人正拣得起劲,忽听得南边路口那里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些喊叫的嚷嚷声,孙士星跑到路上向南一看,顿时一惊:一大群穿黄衣的鬼子和穿黑衣的汉奸,还有些衣衫不整、年龄不一的老百姓,都集结在三岔路口处。他忙退回树林里小声喊道:“三叔、士勋,来鬼子啦,咱们快从后地里回家吧!”其实,孙士星刚到路边上就被鬼子发现了,有两个端刺刀的鬼子立马寻过来找到他们,便押着他们到了那堆人群里。一个挎指挥刀的鬼子军官喊道:“快快的、开始的干活,有锯的、有砍的,统统的消灭的干活!”鬼子军官都说的很明白了,无需再翻译,一撮毛翻译官就喊道:“都过来,太君讲的很明白了,粗树用锯锯,细的用斧头砍,赶快干!哪个敢偷懒死了死了的!”说完,朝着两只伸着血舌张口哈气的狼狗“啪啪”打了两个响指,那俩畜牲便昂起头“汪汪”地叫了几声。鬼子汉奸们便一呼隆地挥着枪、端着刺刀,押着抓来的上百个民夫干起来。孙相田、六猛子、孙文峰、孙厚、孙冲、孙进财、史同祥、孙首廉等等村里的青壮年也被抓来,加入到砍伐的队伍里。有锯的、有砍的、有抬的,几天功夫便把偌大个洋槐园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