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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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尚若有,当年孙首礼一定是宁愿不娶媳妇,也要把老屋修好或者直接盖新的,那样就不会使自己的亲娘和三叔死于非命!孙首礼是半个月之后,才得知自己家里出了大事。

时下,国民党省政府迁址到骈邑县西南部山区寺头吕匣,因大兴土木,囤积给养,在当地抓丁拉夫,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粮食;再有,国民党新编四师大部也蹿至九山、沂山一带驻扎,并投靠日寇,编为伪军师团,更是助纣为虐,搜捕屠杀共产党人,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另外,众多的杂牌军像某某谁的第三纵队、谁某某的保安第十七旅,还有那个谁的保安十五团等,占据着骈邑县西部、北部、东部地区,都成为日寇的帮凶,为虎作伥,加剧了骈邑民众的深重灾难!一时之间,日伪军、国民党正规、杂牌军横行肆掠骈邑大地,大肆追剿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县委、武工队只好暂避其锋芒,转移至外县谋求生存发展空间。

在沂水马儿站以东的山旮旯里,有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这里东邻莒州,北接安邱,西界骈邑,南处沂水,正是四县交汇之点。高群带领部分县委成员和武工队就落脚在此。当孙首礼从孙文菊嘴里得知娘和三叔惨死的噩耗,他便情绪失控,疯也似的捶胸顿足地痛哭一场。待他发泄完悲伤,情绪稍得安静之后,县高官、武工队长高群和省特派员宋子铭来到他身旁,高群问道:“子铭同志,咱们到屋里谈还是在这儿谈?”宋子铭看了看周围,说道:“还是进屋里谈吧!走,首礼同志进屋吧。”他抹了把眼泪,稍沉了沉气,便跟着两位进到屋内。各人随便找个能坐的物件坐下,高群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说:“县委和武工队的同志们,以及特派员宋子铭同志代表省委,对孙首礼同志的家母和三叔孙先明同志惨遭不幸深表哀悼和慰问!”他和宋子铭同时站起来。高群握住他的手,又说道:“首礼同志,咱们离开家快三年了,有几次快到家门口了,都不能回家看看,不愧为革命战士,人人都自觉遵守铁的纪律!可这一次,家里房屋倒塌,两位老人去世,组织研究决定同意你回家看看。”宋子铭也向他点点头,他说:“感谢组织及同志们的关怀和照顾!不过,既然房屋已经坍塌,娘和三叔也已入土为安,而老婆孩子外出逃荒不知去向,首礼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再回去看没有任何意义!武工队就是首礼的家,首礼就不回去了。”宋子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首礼同志,来,坐下说。”三个人坐下后,宋子铭便说:“首礼同志,组织上要你回家看看,是带着重要任务回去,具体任务安排,待会儿由高群同志单独跟你谈。”说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接着说:“这只受伤的胳膊已经好利索了,该显示你大力士的神威啦!”说完,宋子铭就出门去。高群便把具体任务部署一一交待给他。

自从那场狂风暴雨之后,半个多月里,还下过几场小雨,北坡地里没刮倒的谷子,得了充足的雨水滋养,沉甸甸的谷穗垂着头,肯定是谷粒饱满成实。孙老太爷几乎天天到地里看看,都掐回几头谷穗来,小心地在簸萁里搓出米粒,生怕弄掉一粒,饥荒年,一粒米都是无比的金贵!他端详着每天米粒的成色,心里告诫自己:再等两天成实成实,再等等吧。这天一早,孙文泽和大嫂孙许氏等得不耐烦了,俩人便一起来到前院找到尹秀娟,非要去收割不行,尹秀娟答应着,但说道:“大嫂、三弟,咱们一同跟爷爷说一声。”仨人刚要转身去找爷爷,孙士勋从大门处跑过来吆喝道:“娘,五肼来了个哥哥找你!”尹秀娟停住脚步扭身迎过去,在孙士勋身后的小伙子,原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子。那小伙子看到她便哭腔着说:“三姑,你家我大爷爷快不行了,叫你赶紧回五肼去。”她像是一阵眩晕,幸好身子依靠到墙上才没倒下去。孙许氏紧急过来扶住她,又扭头吩咐孙文泽说:“三弟,你快拾掇拾掇和你二嫂去吧,士勋也领着士仁、士信一块去。”这时,尹秀娟缓过劲来,踉跄着回屋收拾了一下,出来后跟孙许氏说:“大嫂,劳烦你照看一下六妹,顺便禀告爷爷一声。”孙许氏点头答应着,并催促说:“二妹放心去吧,要三弟送你们去。”孙文泽倒是牢靠,直接找来辆推车,要尹秀娟和士信一边一个坐上推着去,尹秀娟也不推辞,她明白自己的身子确实太虚弱了。

突然出了这么个变故,本来着急去收割谷子的事泡了汤。孙许氏先去看了看六妹孙文娴,接着到爷爷屋里,却没见着爷爷,她就知道爷爷一定是去了后地。她向自家院里走着,总感觉心神不宁的,到家后,她就打定主意,便对正要领着弟妹去剜野菜的大儿子孙士星说:“都别去剜野菜啦,跟娘去割谷穗去!凭着到嘴的粮食不去收,还有心思去剜野菜?”孙士星便和士良、士勤,还有妹妹士真,跟他娘走炮楼旁的小角门到了后场院,正好碰见老太爷捧着些谷穗向回走。老太爷一见他们便说:“在后地里,孙首礼回来给他娘和三叔上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骂骂咧咧的,还说些共产党的坏话!你们到了后地,可要离他远点。”孙许氏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上他的坟,咱割咱的谷穗,互不搭理就是。哎,爷爷,五肼集士勋他姥爷快不行了,秀娟二妹和仨孩子都去了,文泽三弟也随着去了。”老太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痛惜地说:“唉!尹家多好的弟兄俩人,不几年的功夫就相继走了,这世道不留好人啊!”

虽然,时近中秋,晌午头的阳光还是如火似炽,又没有风,天气依然闷热异常。谷地里剪谷穗的,没干多少活,这个就喊头疼,那个叫肚子疼的,孙许氏也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眼前时时发黑,她便领着孩子们收工回家来,剪得大半袋谷穗匀给各家。老太爷哈哈笑着说:“等文泽、士勋他们回来,瞅个凉快天再去剪吧。这还有一多亩地的谷穗收来家,棒槌子也窜红缨了,等熟了收上来,起码今冬明春饿不着,只是邻舍百家的还要救济救济,甭管怎么说,熬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傍晚,孙文泽回家来,禀告爷爷说:“天气太热,尹家大叔的尸首明日发丧,就不等三日了,明日我再去。”老太爷“嗯”了声答应着,接着愤慨地说:“这小日本要不来入侵,尹掌柜也死不了,士勋他姥爷也不会去的这样快,何时才把该杀的小日本赶出中国去呀!?”……

村里人都在传言:孙首礼回来,老婆孩子逃荒去了,娘和三叔都死了,家没了,简直就不是以前的孙首礼了,变得脾气暴躁,蛮横无理,扬言要报仇雪恨!说是:他痛悔这几年受了一些人的蒙骗,撇家舍业的在外瞎闹腾,自己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耽误了修房子孝顺老人照顾老婆孩子,这才造成老婆孩子出走、房屋倒塌、老人丧命的悲惨结局!于是,他把这一连串的遭遇都归罪于误入歧途,发誓要改弦更张,另寻一条不愁吃喝、出人头地的路。

孙相田听了这些传言后,背后里一笑了之,因为他得到的上级指示是:“孙首礼私自回家,视为脱党,但当地地下党组织对他应以普通群众看待,无需干预他,任其自由行动;在日伪敌特日益猖獗,对敌斗争更加严峻残酷的形势下,各级地下党组织可以改变斗争策略,只要坚定党地信念,允许党员表面灰色下去。”

而冠子得知这些传言后,经过分析和观察,认为这些传言可信度十之八九;按照他的逻辑思维,一个人因为跟着共产党闹腾,而被搞得家破人亡,那这个人对共产党还有信心?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是会变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共性。因此,冠子有了主意,他要设法把孙首礼拉进自己的阵营,壮大自己的势力,一个反水之人更有利用价值。这天傍晚,冠子就让三斗子提着半袋子粮食,还带了些菜肴、半瓶小烧,俩人一起来到已故孙先明的家里。孙先明老婆早死多年,遗下一四岁男孩由孙先明抚养成人,现年一十六岁,大名孙首廉;孙首礼回来后无处可栖,便暂和行弟孙首廉住在一起。

五肼集曾经赫赫有名的尹家大院掌门人尹兆瑞,终因家道败落,生计维艰,积郁成疾,走完他五十有八的坎坷人生。正值末伏,天还闷热,尸首不宜久放,一切丧事从速简办,二日便出殡下葬完事。生离死别,死者得以解脱,留下无尽的悲痛于生者!两日里,尹秀娟哭得死去活来,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家里有老人、有病人,尹秀娟不敢在娘家多待,给爹送完殡,料理完后事,她就急急地带着孩子们回到孙家小埠。

在爷爷的屋里,尹秀娟得知了孙首礼回来后的所言所行以及村里那些传言。她完全不相信孙首礼会有如此变化!爷爷一句接一句的说,她就不断地摇头。最后爷爷说:“昨日头晌,我碰见他到后地里上坟,他扭头过去,招呼都没打,明明那眼神里带着怨恨,到了他娘和他三叔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又嗷嗷地喊了些不中听的话。屋塌了,娘和三叔被砸死,老婆孩子又逃荒去了,叫谁摊上也够受的。”眼看就要黑天了,她从爷爷屋里出来,到自个屋里从筐里拿了那些谷穗放进布袋里,就出大门向东庄走去。到了孙首廉的寨门口向里瞧去,但见孙首礼正和冠子、三斗子坐在屋前的石条边喝酒呢!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居然和汉奸冠子为伍了,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她二话没说扭头就向回走。冠子阴阳怪气地喊道:“文源媳妇既来了,就过来陪叔喝两盅!”她头没回、脚没停。孙首礼对三斗子狠狠地吩咐道:“斗子叔,那娘们的布袋里一定是粮食,快去夺下来!”三斗子看了看冠子,像是征求意见,冠子一瞪眼呵斥道:“快去!看我干嘛?”三斗子屁溜地颠着脚追过去,趁她不备夺下布袋就向回蹿。她怒不可喝,虾腰拣起块石头就追过来。孙首礼站起来,一把夺过三斗子手里的布袋,朝她举了举,挖苦道:“二嫂,一向大方有名,这回怎么就小气啦?这世道有粮食就有命,送来了就留下,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哈哈!”“我的粮食是送人吃的,不是拿来喂狗的!”她说着就去夺布袋。孙首礼一甩手,那布袋便飞上了屋顶。“哈哈!二嫂哎,爬屋上去拿吧!”她看着孙首礼那副无赖的嘴脸,恶心至极,气得扔下石块,便扭头而回。

冠子目瞪口呆地观看了眼前这一幕,令他没想到,这看上去正而八经的君子之人,耍起无赖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扬着雀斑脸看了看孙首礼,心里嘿嘿了两声,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他把瓶中酒又倒了两盅,向孙首礼招呼道:“首礼大侄子,来坐下,咱爷们再喝两盅拉拉话。”孙首礼答应着,却没坐,而是几步跨到屋门旁,把那两个压场的碌碡一手一个挟拿过来,放到石条左右,说:“家里穷得都没个板凳,还是坐这个吧,坐些小石块疙腚!”一个碌碡少说二百斤,他不废吹灰之力,一只胳膊上一个挟拿着过来,把冠子和三斗子惊得又是一阵目瞪口呆。冠子回过神来,伸着大拇指夸道:“大侄子神力啊!不会是花和尚再世吧?”孙首礼叹声道:“惭愧呀廷全叔,小侄空有一身本事,在外瞎混了几年,不但没闯出个像样的家业来,反倒是弄得妻离子散、家毁人亡的下场。小侄要再不醒悟,岂不是枉费了这一生?”冠子雀斑脸上笑容可掬,不断地点头称是。孙首礼故作茫然不解地问道:“小侄无家落魄之人,又何德何能敢劳廷全叔和斗子叔大驾,这又是酒肴、又是粮食的,小侄倒是倍感惶恐、受之不爽。二位长辈有何吩咐、赐教尽可道来?”冠子便直率地说:“大侄子识时务又有本事,可不能在这穷家陋舍里埋没了,叔想暂且让大侄子顶替孙有财先干个甲长,过几年叔年龄大了,还可接替保长之位,怎样?”听此,孙首礼直摇头,也直率地道:“不可!小侄还年青,一心想寻个不愁吃不愁穿、兴家立业的大前途,怎能还是山沟里来山沟里走的,这样才埋没了呢!当下,全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有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抱大腿抱粗的!这几年,叔跟日本皇军有交情,既然叔有意替小侄着想,何不在皇军麾下替小侄谋寻个差事?等日后小侄发达了,还能忘了叔的恩德!”冠子就怕被人抬举,一被人抬举,他便飘飘然不知姓啥名谁了。他捋着刚留起的八字胡沉吟了片刻,有些老成作态地说:“论交情,五肼铃木小队长那里还深些,不过他那里的皇协军就是些大兵头打杂衬数的,没有油水可捞;再就是山本早田机关长的协同队倒是个好去处,早先王得善队长和皮斗队副在时,交情还不错,后来换上程子队长,这个人不简单,但也能说上话;像大侄子能文善武的又会看事,说不定他还喜欢,要不明日咱爷俩去试试?”冠子这番话正投了孙首礼的意愿,他赶忙端起酒盅说:“小侄敬叔个酒,有劳叔费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