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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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孙士星早起后,本想到娘屋里帮些忙,可走到娘屋的窗下时,惊闻二婶和娘此起彼伏的哭声,又听见娘和二婶是因为说起爹的悲惨遭遇而伤心痛哭,他便驻足在窗下默默地听起来。他听到二婶说到“大哥在益都日本人的监狱里受尽折磨而死,被扔进万人坑里掩埋。”这句话,令他顿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在他强忍住内心的悲愤,想继续听下去之时,但见老爷爷进到院里来,他便向老爷爷点了点头赶紧回到屋里。他好想大哭一场!然,身边的士良和士勤还睡着,里屋的士真也没醒,他不忍心吵醒弟妹。于是,他就拿出自己积攒的三个铜钱装进口袋,悄悄地走丝场的小门到后场院,便倔犟地踏上去益都的路途。

他早就听说益都在骈邑县城的北边,应该先到骈邑县城就不会错。他便打听着去县城的路小跑起来。正是三伏天,尽管朝阳还不是很烤,即使有些小风,也驱散不了因奔跑运动而积聚的热量,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他究竟是年少气盛,长途跋涉要不得一鼓作气使猛劲,而是平心静气缓步行才能长劲不衰。他是一时悲愤难当才草率地做出去益都的决定,因此,他早饭没吃,滴水未进,又架不住大量流汗,体能消耗过大;这一刻里,他头脑发晕,喉咙里像着火冒烟,两腿像踩到棉花上一样软绵无力。他正好到了纸坊,也正好爬上由五肼集通往县城的官道,他便走不动了,一骨碌就倒在了路边不省人事。不一会儿,就男男女女的围过来几个人看热闹,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有些慈眉善目的男人,蹲下用手拭了拭孙士星的鼻息,又撑开眼皮看了看,说道:“这孩子大早上大热天的走得急,出汗出得浑身都湿透了,是虚脱了,谁有水赶紧给他喝些……”没等这人说完,一闹腮胡、满脸横肉的大汉,嗡声嗡气地说:“都散了、都散了,这是我家的孩子!”边说边抱起孙士星就向街里走去,……

午时那会儿,六猛子从尹秀娟那儿得知孙文清长子孙士星离家出走,独身去了益都。孙文清已被党组织内部确定为革命烈士,其后代理应受到党组织的关怀和保护;而孙士星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逢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的年头,独自外出的确是涉险之举。于是,六猛子把这一情况向现任党支部书记孙相田汇报,孙相田当即安排沈同祥去追赶孙士星,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他找回来。

沈同祥是沈同福的二弟,时年二十二岁,比他哥小五岁,在小学堂念过两年书,识文断字,是孙家小埠地下党组织发展的新党员之一。沈同祥接受任务后,便立马行动起来,经乔装打扮后就出村而去。他想:孙士星一早出门,到这霎已经大半天了,估计孙士星已超过县城还多,所以,脚板子对脚板子的追赶只能是多费功夫、费力气还撵不上。于是,他就没抄近路走北沟阎王鼻子那条小路,而是向东直奔刘尧村,他要去找刘广元借马车一用。沈同祥是经他哥沈同福认识的刘广元,沈同福现在是地下党宝冶区高官,区委在冶原镇稍偏僻些的小街上开了一家经营纸张、文具及杂货的小店铺,沈同福以店铺掌柜的身份在此办公;而刘广元曾担任区委宣传委员,则公开身份就是店铺的伙计;沈同祥有几次去店铺里买东西,所以跟刘广元混的很熟,交情也不错;而刘广元后来回村任刘尧村地下党支部书记,沈同祥也几次以朋友、亲戚的身份到刘广元家里作客。

沈同祥由一个家丁引着进家门后,正遇见刘广元的妻子孙文绣,他紧赶几步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四姐,接着问四姐夫在不在家,孙文绣说:“广元在大后院里修门扇,我叫他去?”“不用了,四姐,事情紧急,我跟四姐说说吧。”沈同祥便把如何去追赶孙士星的事情说了说,孙文绣一听,那可是她娘家大侄子啊!她二话没说,就急忙让那个家丁领沈同祥去套马车。沈同祥跟着家丁向马圈走去,所到之处看着不像以前的刘家大院那样整齐,就问:“这院里怎么这样乱了?”家丁说:“七八天前鬼子汉奸来闹的,把东家抢了个空。”沈同祥骂道:“这狗日的小日本、狗汉奸到处抢!”骂完,接过家丁递给他的缰绳,就赶起马车奔路而去。

沈同祥坐在马车上,快马加鞭,马蹄声“哒哒哒”地小跑着,很快就到了县城。在县城他不敢逗留,穿过县城后,他甩了几下鞭,马车在通往益都的官道上小跑起来,而他瞪着眼睛,不敢眨一下的观察着路两边的行人。他想,按照行进的时间算来,孙士星就在这段路上。然而,他一路走、一路看,太阳落山了,晚霞起来又退去了,暮色朦胧了他的视线,也正好到达益都城了,可一路上就是没见孙士星的踪影。他靠边停下马车,给枣红马喂了些料水,便坐在马车上四下里张望着,心想在这个接近城门的岔路口上再等等吧,也许士星被甩在后头了或是从别的路口过来。等等,等等,再等等。他在心里说了好多等等了,差不多几个时辰过去了,路边的流浪汉、乞讨者都各自找到适合的地方委身安歇了,他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发睏了,也没等来孙士星。看来,今夜是找不到士星了,但愿他平平安安的暂且找个角落卷曲着睡一觉吧,自己也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就是翻遍益都城,也要一定找到孙士星。

入夜,十五的圆月,虽说银辉光洁,但在古槐左旁的宅院里,人人都心情沉重,脸上阴云密布!

先是孙士星离家出走,十多岁的孩子,只身一人跑去五六十里开外的益都,路途遥远险恶,遇见杀人不眨眼的日伪匪特怎么办?遇见野狼猛兽怎么办?饿了、渴了、睏了怎么办?这一项项的担忧,都像钢牙利齿撕咬着孙许氏的那颗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她碾转床侧,泪寖枕巾。丈夫惨死,尸骨无回,如果士星再有个三长两短,还叫她怎么活啊!她禁不住又抽泣着哭出了声。哥哥不在,士良、士勤和士真都来到娘的屋里,和娘一块睡,士良靠近娘的身旁,伸手为娘擦眼泪,士真、士勤依偎在娘的身上陪娘一起哭……这屋里,注定又是个悲伤的不眠之夜。

下晌,日伪军有目标的突袭后场院搜查并放火烧掉丝场的五间大棚,全家男女老少为躲避鬼子汉奸的伤害,随着大部分村民跑向东沟藏身。孙文娴由娘和二嫂搀扶着穿过几片棒槌子地时,胳膊上的水痘被棒子叶划伤,傍晚回来后疼得她冷汗直冒、寻死觅活地闹腾。尹秀娟调制了高先生开的药,她婆婆孙刘氏和儿子孙士勋按住孙文娴,她便含着泪为六妹轻轻的扫药……孙刘氏日夜守护着身患恶疾的小女儿孙文娴,已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而离家近五年渺无音讯、生死不明的唯一儿子孙文源,时时令她牵肠挂肚、忧思郁结、燋灼不安!当下眼前,鬼子汉奸又时不时的来烧杀抢掠,日日在担惊受怕、饥寒交迫中煎熬。孙刘氏已是心若死灰,唯一能表达诉求的,就是日日以泪洗面。尹秀娟为六妹扫了药,劝慰和安顿着婆婆和六妹睡下,便和大儿子孙士勋回到自个屋里,但见士仁和士信兄弟俩从橱柜里拿出麦穗搓麦粒吃,她才恍然大悟:忙到现在,一家人还没做饭吃晚饭呢!她就和士勋说道:“士勋,你和弟弟多拿出些麦穗来,搓下麦粒来,待会儿娘回来给你们煮熟了吃,啊!”说完,她就又出门向爷爷的屋走去。

孙老太爷还没睡,他开着门,昏暗的油灯下,他端坐在桌旁,左手扇着莆扇,右手居然拿着堆在桌子上麦粒,一个一个地填进嘴里慢慢地嚼。尹秀娟说:“爷爷,您别吃生的了,我待会儿煮了熟的拿过来您再吃。”老太爷“呵呵”笑着说:“秀娟啊!你不用煮熟了,只要是粮食,生的熟的都一样充饥,这以后啊,你就别给爷爷送饭啦!我看哪,这屋里放的麦穗够爷爷吃个一年半载的。”尹秀娟笑着说:“爷爷,您老的心胸就是宽,今日遇到这样大的事,也不见您愁眉苦脸!”“秀娟啊!鬼子汉奸今日来抢、来烧,当然让人害怕、气愤,可发生在北坡里的枪声,让爷爷明白了,文源、文清、文菊、翠玉,还有你二叔,都是好样的!他们出去的是为天下百姓,死了的也是为天下百姓而死,所以要为他们感到自豪、光荣才是。他们就是不出去,在家里也照样会拿起刀枪跟鬼子干!北坡里的枪声就说明,咱村里跟文源、文清这样的人大有人在。这些人就是咱老百姓的希望!”老太爷一口气说了这些。尹秀娟答应道:“爷爷,我知道了!我去给您煮麦粒了。”老太爷说道:“你和孩子们吃吧,让他们吃好快长,大了跟他爹文源一个样!爷爷我要睡觉了。”

沈同祥在马车上,头枕料草袋,一觉睡到天亮。昨晚上他“等等、等等”等的太晚了,就没顾上吃饭,这会儿感到饥肠辘辘。他就带着四个铜钱,所以他不敢奢侈,看着城墙那里有一小摊炸油条的,他便过去问了问,小摊主回答道:“两根一个铜钱。”他买了两根油条吃起来,边吃边想:孙文清大哥是在万人坑里掩埋的,孙士星也一定是到万人坑来,看油条小摊主不像是刁蛮人,找他打听一下万人坑在哪里。他三口两口地吃完油条,便凑近小摊主问道:“大叔,您老知道这益都有个万人坑不?”小摊主没回答,而是手上干着活,眼睛上下打量他,然后埋怨道:“你这小年青,大早上的,吉利的你不问,偏问这晦气的!你是干啥的?”虽然小摊主没直接回答,但从小摊主的话里能听出万人坑是存在的,他就又掏出个铜钱扔进小摊主的钱盒里,俩手抱拳作揖,又流下眼泪的说道:“大叔,实在对不起,小辈有个亲人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后又扔到万人坑里掩埋了,小辈就是来给亲人祭奠一下。”他抽泣着抹了抹眼泪,接着给小摊主鞠躬道:“大叔,您行行好,您要知道,就给小辈指点指点。”说着又掏出个铜钱扔进钱盒里,期待地望着小摊主。只见小摊主放下手中的大竹夹子,伸手到钱盒里拿出两个铜钱递过来,他推辞不接,小摊主就说:“小年青的,你把钱接着,我才说。”嗨!没看出小摊主还是仗义之人。他就接过钱装进口袋里,期待地看着小摊主。小摊主放下家把什,从里边转过来到他身边,指着那边的城墙说道:“小年青的,你顺着那边的城墙根一直向前走大约一里地,在护城河的那边,有个大崖头,下面就是万人坑。”他又弯下腰给小摊主鞠躬道谢后,便回到马车旁。他看了看地形,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去万人坑的必经之路,在此等待孙士星正好。他拧开皮囊的盖,喝了几口饮马水,便坐在马车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伸向南方的官道。等人是焦急的,而越焦急时间过得越慢,期盼的那个身影总是不出现,他就反思自己在这里傻等是不是错误的?也许孙士星走得别的什么路,也许他这会儿在别的什么地方到处打听万人坑呢。他看看太阳已经西斜,该来的应该早来了,没来的也许在别的地方。他想还是到别的地方再找找吧。于是,他驾着马车满城里转,生怕漏下一些角落。夜幕降临了,十六的月亮还是很圆很大很亮,他一天就吃了两根油条,喝了那几口饮马水。这会儿肚子里咕咕的叫,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家小吃铺或小吃摊。他喂了马,居然在马料袋里发现了一些棒槌子粒,他如获至宝,便一个个的拣起来填进嘴里,总算解除了饥困的感觉。这两天一夜,你孙士星到底去了哪里!?人没找到,任务没完成,他便悲从心生,抽嗒起来。马蹄踏着月光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地行进着,不多时便来到那个岔路口,他停下马车跳下来,向着幽幽月色下的万人坑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哭腔地喊道:“文清大哥,您一路走好!请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士星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