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近黎明时分,天色朦胧。尹秀娟和孙许氏堂妯娌二人已经到丝场的棚里,剪了两麻袋麦穗,接着在后院里的碾上碾压下麦粒,然后将麦粒和糠壳一起上磨磨成半粮半糠的面粉。这一项项的活计干下来,天也就大亮。她俩人将磨得面粉分别装进三个布袋里,就是三个家庭每家一布袋。然后,把留下的一瓢面粉加水和成面团,又剁了青菜馅,俩人就包起水饺来,准备上坟祭祀之用。尹秀娟手上擀着面皮,却不时的抬头看看专注包水饺的大嫂孙许氏。大嫂刚刚三十岁出头,岁月的风霜令她满头的青丝染成花白,憔悴的面容刻满悲戚而酸楚的皱纹,只有那双黑亮的瞳仁还闪烁着仁慈而刚毅的目光!大哥孙文清被日本人抓进监狱近两年的时间里,大嫂一人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历尽了多少艰难和困苦,忍受了多少担忧、思念亲人的痛苦折磨!此时,尹秀娟的脑海里又显现出大哥孙文清命丧牢狱,尸骨扔入万人坑的悲惨情景!倾刻间,禁不住眼泪滚滚,她不由得放下擀面杖,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捧住双颊“呜呜”地哭起来。孙许氏突见二妹情绪反常,如此这般伤心悲恸的痛哭,她也忍不住流着泪问道:“二妹,怎么啦?哭的叫人这样难受!”说着,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淹了条毛巾过来,给尹秀娟擦去手上和脸上的面粉和泪水。又问道:“二妹,到底怎么啦?头一回见你哭的这样伤心!”尹秀娟稳了稳情绪,仍然抽泣地说道:“大嫂,我想咱们是不是给大哥修个衣冠冢,好让大哥的魂灵有个安身之处!嘤嘤嘤……”“二妹,为你大哥,咱们不哭啦,我的眼泪也早就哭干了!”孙许氏说着,其实,也不由得抹起了眼泪,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哽咽地说道:“我早就该想到这一天,落到日本人的手里还能活着回来?!只是连个尸首也回不来,真是撕人心裂人肺啊!”说完,也“呜呜”地哭起来。这会儿,反倒是尹秀娟劝慰孙许氏说:“大嫂,咱们不哭啦!大哥走了,还有个准信儿,可你二弟文源他是死是活,都四年多了也没有个准信儿,不是更叫人揪心啊!”尹秀娟抽泣着,强忍住没再哭出声。孙许氏抹了抹眼泪也停住哭泣,她握住尹秀娟的双手,异常坚强的说道:“死的死了,不知下落的不知下落,他兄弟俩撇下咱们不管啦,咱们何苦再为他们伤心落泪?二妹,咱们可不能再悲伤消沉下去!大嫂这里有士星、士良、士勤、士真兄妹四个,二妹那边有士勋、士仁、士信兄弟三个,这些孩子才是咱们的希望!为了他们,咱们可不能倒下!”尹秀娟严肃地点点头,周身像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妯娌俩人对视了一会儿,相互擦干眼泪,继续包起水饺来。待俩人都心平气和之后,孙许氏问道:“二妹,刚才你突然提讲起你大哥的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尹秀娟为了掩饰孙文菊的身份,头一回编了个假话说道:“我那次去五肼集时在街上碰见五妹,她告诉我说大哥在益都日本人的监狱里受尽折磨而死,被扔进万人坑里掩埋。”说完,又不由得哽咽落泪。孙许氏也抑制不住地抽泣着埋怨道:“五妹也真是,都到了家门口了,也不来家里看看!”尹秀娟忙辩解道:“五妹下山到五肼是有急事,她们有纪律,不能犯纪律。”孙许氏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唉!扔进万人坑里掩埋,好歹也算是入土为安了!就像二妹说的,就给你大哥修个衣冠冢吧。我就是担心士星要是知道了真相,非得挣着去益都找他爹不可,还得把他看紧了。上一回大姐夫刘东打听着你大哥在监狱里快不行了的那次,士星就哭着闹着去找他爹,是大家伙硬把他劝住了,这二妹是知道的,毕竟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能识个好歹,自己的亲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折磨死了,能甘心吗?唉!”尹秀娟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瞞是瞞不住的,还是得劝导劝导士星,不过这几天先瞞瞞再说,”
孙老太爷遛达到后院,见碾的旁边堆了些麦穰,就知道两个孙媳妇早起磨了面粉。过麦收快两个月了,前阵子听说外乡里有些村庄被鬼子汉奸搜查麦粮,既抢又烧的折腾的很惨,武工队也下山跟日伪军干了几仗,是不是鬼子汉奸有所收敛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月来,咱这里还算平安,只要保住这些青秸麦粮,今年就不挨饿,唉!老太爷倒背着双手边走边寻思着,很自然地便到东院里来,他转过影壁墙正看见大重孙孙士星,一声不吭地站在他娘的屋窗前,像是听屋里说话的样子。而孙士星见老爷爷进来,只对老爷爷点了下头,便回自个的屋里去。老太爷刚到大孙媳妇孙许氏的屋门前,就听到孙士勋在身后喊道:“老爷爷,我在前大门拣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藏好粮食,防备抢劫!’”老太爷转身接过士勋递过来的纸条,拿在手里看着,脑子里却在想对策。尹秀娟和孙许氏从屋里出来接过纸条看了看。尹秀娟说:“爷爷、大嫂,这是村里的那些好心人通知咱们藏好粮食,鬼子汉奸有可能就要来抢劫了,可这么多麦裹子只有丝场的棚里能放的下,再说也只有丝场较为僻静,还能藏到哪里去?”老太爷咳嗽了两声,捋了把胡子,说道:“狡兔三窟,咱们是不是效仿一下狡兔把麦裹子分散开存放,一旦鬼子汉奸来搜,兴许还保住一些。不然,咱都存放在丝场里,搜不到是咱们的侥幸和造化,可一旦搜到了可就全完了。”“爷爷说的对,我想咱们把全家老少的都叫来剪麦穗,剪下的麦穗藏在各屋里的橱柜里、柴垛里,反正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都藏些,把麦秸秆再垛回丝场的棚里,场院的棚里也垛一些。”尹秀娟的这个主意得到各人的赞同。孙许氏说:“二妹,咱们赶紧煮了水饺,让三弟领着士星、士勋他们上完坟回来,咱们就剪麦穗。”老太爷听说要去上坟,就阻止道:“提着水饺去上坟,有些太显露张扬了,还是到炮楼那里,朝着林地方向摆上供品,上三柱香、发发钱粮纸,有这么个心意就权当上坟啦。”尹秀娟和孙许氏便按着爷爷的意思张罗起来。水饺煮好之后,孙文泽找来了士勋、士仁、士良等,但士星不知忙啥去了,各院里找了个遍,也没见着他的身影。孙许氏对孙文泽说:“三弟,士星也许出门去了,你们就别等他了,快按照爷爷的吩咐,到炮楼那里摆上供品意思一下,完事后都去剪麦穗。”
全家人齐上阵干到晌午,剪下的麦穗就塞满了各屋里的橱柜。而孙士星直到吃晌午饭也没回来。孙士星向来是听话的孩子,只要外出甭管多久都是跟娘打声招呼,而这次却是反常,怎么就不道不声的离家出走了呢?给他留的晌午饭凉了热、再凉了再热,热了有个几遍,也没等到儿子回来,把孙许氏急的团团转,尹秀娟也着急。老太爷寻思到:今早上,自己看见士星时,他正站在他娘的屋窗下像是听屋里说话的,看到自己后没像往常一样叫声老爷爷,而只点点头便闷闷不乐地回自个屋里去了,从那时便没再看到他,是不是他娘和他二婶在屋里说的话,被他听到……。老太爷寻思到这里,便去找到孙许氏和尹秀娟问道:“今早上你俩在屋里讲的什么话、说什么事来?”爷爷这么一问便提醒了孙许氏和尹秀娟。孙许氏惊呼道:“大事不好!士星肯定是去益都了。”老太爷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尹秀娟。“爷爷,您有所不知,文清大哥在监狱里惨死后,被扔进万人坑里掩埋了,士星肯定是听了这些话后去益都了。这可咋办啊!”尹秀娟顿时泪眼汪汪,哭腔着说道。老太爷听此,一时也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宅院里,眼下能去追赶孙士星的只有孙文泽,可他最远就是赶个四集、到过乡镇,县城都没去过,益都在南还是在北他还搞不明白,别再派他去一旦走失了,岂不是忙上添乱!?尹秀娟忽然有了个想法,她在心里说:找找组织上的人,也许能帮上忙;那一次,那个在古槐树下石凳旁取芦苇管的一定是组织中人,而这个人最有可能是六猛子。她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找六猛子试试看。也巧,尹秀娟敞开大门,正见六猛子从西边急急地走来,还满头大汗的样子,他看见尹秀娟就劈头盖脸地说:“二侄媳妇,该藏得快藏起来,鬼子汉奸在下五肼闹,还放了火杀了人!”他的脚步没停下,继续向东去。尹秀娟先是一愣,待回过神来,六猛子已过去六七步之远。她赶紧喊道:“六猛叔,您停一下!”她边喊边快步追过去,六猛子稍停回头过来,她接着吆喝道:“我家大侄子孙士星自个去益都了!”六猛子怔了一下,答应道:“啊噢,我知道了,二侄媳妇快回吧!”说着,他就扭头急急地向东而去。
尹秀娟回身跑进家门,把大门紧关,接着跑去后院,全家人都在这儿。她对爷爷说:“我刚刚见到六猛叔,他说鬼子汉奸在下五肼呢,还杀人放火了。”老太爷听此,便吆喝道:“各人都紧紧手,收拾起来,该藏的快藏好,然后各回各屋,都别乱跑。”尹秀娟、孙许氏、孙文泽,还有史氏、孙刘氏及孙士勋等孩子们,把剪下的麦穗找地方藏起来,磨盘、碾盘底下,窖井、土坑里,甚至鸡窝里,反正能藏的地方都利用起来。
这时,远远的听到街上有敲锣声,并有人高声喊道:“各家各户、乡亲们注意了,大日本皇军就要进村啦,都把东西收拾好了!”老远听着,这个喊声不像是大汉奸冠子的声音,倒像是孙先明的喊声。孙老太爷倒背着双手向前院走去,锣声和喊声越来越近,他敞开大门,果然是孙先明边敲边喊走在头里,六猛子、孙冲、孙相田、孙文刚、孙厚等在后面或一旁跟着。这时,冠子带着三斗子气势凶凶地过来制止说道:“谁让你这么喊的?你们这不是造谣吗?不许喊!”孙厚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喊有什么错?让乡亲们都收拾好,欢迎大日本皇军来做客,有错吗?”冠子恶狠狠地道:“你当老子是傻子?把东西都收拾好是啥意思?老子不明白!”说着就要伸手打孙厚,孙相田一把攥住冠子扬起的手臂,厉声喊道:“放尊重些!你会为日本人办事,我们也会!不信,日本人来了先去搜搜你家?廷全叔,你家现在可是孙家小埠的首富呀!”“哈哈!哈哈……”各人一阵大笑。冠子软下来,他哀求道:“大侄子,你松开手,都是为叔的错,真要日本人来了,都好说、都好说!”孙相田松开手,警告他说:“日本来了,只要你不为虎作伥、乱咬一气、坑害乡亲,就减轻你的汉奸罪名!不然,我们也都有嘴,向大日本皇军告你把家家户户的粮食搜刮了去隐藏、变卖,看看大日本皇军怎么收拾你!”“不敢、不敢!为叔一定照大侄子说的做!”冠子点头哈腰的灰溜溜地跑了。三斗子一看这架势,也忙陪着笑脸道:“各位叔、兄弟,都是老少爷们,我三斗发誓再也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说完,也一遛小跑的回家了。
孙老太爷站在古槐树下目睹了这场智斗,他心中有数了。看来像文源、文菊、翠玉和文清一样的人还在村里,就是说那个组织还在,乡亲们就有了主心骨。孙先明收起铜锣,也不喊了,孙相田示意大家都散去。而六猛子磨蹭着装作闲逛地凑近老太爷说道:“大爷,您老的身板还是这么硬朗!”说着,掏出纸条和烟末,边卷烟边靠近老太爷小声说:“已经派人去找士星了,把家里的粮食都想办法藏好。”说完,掏出洋火点上烟,又嬉皮笑脸地说:“大爷,您老忌烟了,这是好事啊!您侄子我就是忌不了,嘿嘿……”说着扭身而去。老太爷赶紧回家里,抑制不住老泪纵横!没想到组织仍然尽力关怀、保护着宅院。
尹秀娟跟爷爷走了个碰面,见爷爷流了眼泪,关切地问道:“爷爷,您怎么啦?”爷爷“咳咳”了两声说:“秀娟,爷爷这是一时高兴才流了泪,你猜怎么着,刚刚六猛子跟爷爷说,已经派人去找士星了。看来这六猛子也是……”尹秀娟笑着说:“爷爷,我早看出来了,是我试探着跟六猛叔说了士星的事。”老太爷悄悄地说:“秀娟,咱们可要把住口风,把这些秘密都咽在肚子里。”“爷爷,我知道!”尹秀娟就要转身离开,老太爷又问道:“秀娟,咱丝场里麦裹子还有多少?”“不多了,也就还有十几个带麦穗的在上面,底下垛了几十个割了麦穗的,这样把这些就留在那里,一点不留,反而更引起鬼子怀疑。”老太爷赞同地说:“就是!即使搜了去也损失不大,这叫因小保大。”
看天色,也就刚过未时。尹秀娟回自个屋里喝了些水后,接着便到婆婆孙刘氏屋里来。士信看着娘过来,便搬起马扎给娘坐,士仁就给娘倒水喝。看着小兄弟俩的孝顺样,孙刘氏舒心地说:“和他爹小时候一样,从小就知道孝顺。”尹秀娟接着婆婆的话,感慨地说:“长大了可别学他爹,翅膀硬了就飞了。”“唉!谁知道他爹现在何处?!”孙刘氏唉叹的说。尹秀娟知道自己失言,戳到了婆婆的痛处,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六妹妹,抹着高先生开的药好受些吧?”……没等孙刘氏或孙文娴回答,孙士勋急急地跑进屋来,惊恐地说:“后场院里来了好多拿枪的,有穿黄衣裳的,还有穿黑的……”士勋没说完,后院里史氏一家子和孙许氏一家子,大人小孩全跑到前院来,老太爷咳嗽着吆喝道:“都别在家里,都上大街上去,跟着大股的人群跑!”尹秀娟让士勋领着两个弟弟快跟着大娘跑,自己和婆婆架起孙文娴就急忙出屋向大门跑去。到了大街上,孙厚在古槐树旁吆喝大家向东沟跑……
这次突袭孙家小埠的日伪军,是由程子的协同队和铃木小队长带领的十来个日本兵组成,那个一撮毛翻译官也在列随行。程子这是第三次来孙家小埠劫粮,他自然是轻车熟路,带队直扑要害处。这个要害处,当然是有炮楼的宅院。这一队日伪军差不多四五十人众,他们在协同队长程子的指挥下,先在后场院的各个棚里、炮楼底下的密室搜了个遍,然后寻着零散的麦秸秆找到丝场里,接着便发现了垛放在棚里的麦裹子。程子“嘿嘿”地笑着,打发两个伪军拿下两个麦裹子,看了看都带着麦穗,他便报告一撮毛翻译官说:“粮食都在麦穗里,无法带走,烧掉?”一撮毛过去跟铃木小队长哇啦了几句后,铃木小队长一挥手,蹩脚地说:“放火的、烧的!”程子得令,便安排几个伪军点起火来。不多时,丝场里就起了浓烟。铃木小队长跟一撮毛哇啦几句后,一撮毛对程子喊道:“进院里搜!”程子刚要集合队伍进院内,突然“砰砰”两声枪响,一撮毛的右耳被穿孔,疼得他“嗷嗷”直叫!接着又是两枪,一日本兵、一伪军被打中。铃木一挥指挥刀:“土八路的消灭!”所有日伪军便一呼隆地向北坡扑去。
北坡里,齐肩高的棒槌子苗一片一片的,刚好遮挡住人的视线,另外还有多处坟地,一堆堆的坟丘、一棵棵碗口粗的松树,都是很好的掩体,孙相田和孙先明就是凭借这些有利地形,在北坡里跟日伪军周旋。日伪军的火力很猛,但只是没目标的乱射,他俩人就寻机开几枪,接着便转移到别处。就这样,孙相田和孙先明边打边向北撤,一步步的把日伪军引到北沟里来。一撮毛翻译官一手捂着耳朵,听程子进言道:“这里沟深树茂,地形复杂,追两个土八路不值当,天也快黑了,别中了土八路的计谋。”一撮毛跟铃木翻译了程子的原话,铃木小队长转身四处看了看,这里的确处于危险境地。孙相田和孙先明躲在茂密的荆棵后面,孙相田说:“先明三叔,把你那颗手雷扔下去,咱再狠狠地打几枪,这邦狗日的难辨虚实,就会被吓跑。”孙先明点点头,从腰间摘下手雷,撞针后扔向敌群,俩人紧接着密集的打了几枪。正在犹豫不决的铃木突然遭到这猛烈一击,难辨真相的他深怕再中了武工队的埋伏,便慌不择路的带队沿着沟底向西逃蹿而去。
一场大火,把丝场一拉五间的大棚烧的片瓦不存,所幸这五间大棚没与其它房屋扯连,才避免了火烧连营。孙老太爷看着只剩下半圈土坯墙的大棚,也是心疼不已,这又是鬼子汉奸犯下的一桩罪证!孙文泽搀扶着爷爷前后院里四处看了看,日伪军没有进院里搜查抢劫,那一定是组织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引开了这群豺狼猛兽,傍晚北坡和北沟里的枪声就是佐证。糙里找好,保住了大部分的粮食,老太爷心里略感些许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