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支僧载与《外国事》
西晋无佛教行记存世。汤用彤认为,“晋末宋初,西行之运动至为活跃”,又言:“西行求法者,朱士行而后,以晋末宋初为最盛。”[1]东晋时期,记载汉地僧人亲历佛国巡礼之作,除法显《佛国记》以外,另有支僧载撰著《外国事》。支僧载《外国事》亡佚已久,《隋志》与两《唐志》并未著录。但是,中古类书和古注屡有征引,清代《晋书》补志诸作,即丁国钧、文廷式、秦荣光等学者同名著作《补晋书艺文志》亦均有著录,足见此书别行于世。兹试图探讨该书撰者及其时代、现存辑本及其优劣、学术地位及其价值等,以促进佛教行记的文献整理和相关研究。
一、支僧载活动时代与国籍
支僧载生卒年不详,学者或称曰支载、僧载、僧支载等。此人不见于慧皎《高僧传》诸书,其他传记亦不可考,而前贤多谓其活动于晋世。丁国钧等《补晋书艺文志》依据郦道元《水经·河水》注征引《外国事》“据者,晋言十里也”“半达,晋言白也”“钵愁,晋言山也”等多处,遂断定“支载为晋时人无疑”[2]。同样,清人杨守敬《水经注疏要删补遗》谓支僧载为晋人。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亦以杨说为然。今人向达、岑仲勉、陈连庆等亦肯定此说。
至于更为确切的时间,向达指出:“今支僧载《外国事》仍称播黎曰国,疑其漫游五印,乃在三摩陀罗麹多即位初叶,麹多帝国征服四境之大业未告厥成之际,为时尚早于法显之游印度。”[3]岑仲勉赞同向氏观点,但认为:“据含国,法显游历时已不能举其名,而《外国事》有之”,“惜未确知其年代耳”[4]。又云:“拘那含国,支载能举其名,而法显只云从那毗伽北行减一由延到一邑,谓载为西晋时人,此亦一旁证。”[5]李德辉亦认为,支僧载为“西晋时自月氏东来之沙门,三、四世纪时尝漫游五印度,时代尚在法显西游之前”[6]。陈连庆则认为,把支僧载定为西晋时人不妥,因为“西晋亡于愍帝建兴四年(316),那时笈多王朝还没有兴起”[7]。陈氏考证得出:“僧载当是东晋时人,其赴印度旅行当在笈多王朝的极盛时代”,“支僧载所记当是海护王当政时期”,“支僧载的年代约略和月护王、海护王相当(320—380),它相当于东晋元帝太兴三年至孝武帝太元五年之间”,“如果能够考定超日王迁都之年,则支僧载的年代还可以进一步确定”[8]。无论如何,法显于后秦弘始元年(399)发迹长安,那么支僧载西行佛国求法巡礼应早于法显,并藉此写成了佛教行记《外国事》。
关于支僧载的国籍,据向达推测:“魏晋时外国沙门东来,辄以国名之一字冠于名上,如竺佛图澄,为天竺人,康僧会为康居人,安世高为安息人,则支僧载者当亦晋时自月氏东来沙门之一也。”[9]陈连庆亦云:“支僧载的时代当略早于法显,是大月氏人,也有可能是佛图澄的弟子。”[10]李德辉亦赞同。与此不同的是,岑仲勉依据叶梦得《避暑录话》云“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未有僧称,通曰道人,其姓则皆从所授学,如支遁本姓关,学于支谦为支”,强调“未能即姓而遽定其国籍”[11]。今考之晋唐典籍,中土游方沙门中未有名曰支僧载者,亦未见其师承关系,故当以月氏之说为近。
可以推测的是,支僧载撰著《外国事》之动机,大致与法显《佛国记》、释智猛《游行外国传》等同时代佛教行记类似,其西行求法与佛国巡礼并行不悖,惜其赍经未传抑或未能参与翻经,故而隋唐经录阙载,亦未见于史志。
二、《外国事》现存辑本
支僧载行记《外国事》,秦荣光曰支僧载撰《外国传》[12],疑误。此书早佚,今仅存逸文数则。为搜辑和整理佚文,清代陈运溶与近代以来向达、岑仲勉、陈连庆、李德辉等学者都曾有意关注。
早在民国时代,向达就以佛驮耶舍为笔名,曾于《史学杂志》发表《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地理书辑佚》(第一辑),该文首序云:“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地理书,辑成一篇者,至今未见”,“因不揣谫陋,从事于此。唯时作时辍,又限于见闻,致所成无几。然人事靡常,竣业难期,乃取已辑者稍加排比,揭之于斯,其有未及采辑者,俟诸异时更为补缀写定”[13]。遗憾的是,文章尚未针对《外国事》进行辑佚,其后续采辑和补缀工作亦终未完成。
抑又,陈连庆曾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1期发表《新辑本支僧载〈外国事〉序》,陈先生所辑《外国事》则未曾面世。张鹤泉认为,陈氏于“断代、校勘、辑佚和文献研究方面的著述颇富”,其所撰“《唐五代小说钩沉》《西域南海古行记辑佚》《岭南古地志辑佚》《诸家异物志辑佚》等书,均已次等完成”[14]。无独有偶,据白寿彝《中国通史》第五卷《三国两晋南北朝时代》题记,亦言陈连庆“主要著作有《秦汉魏晋南北朝姓氏研究》《西域南海古地志辑佚》《岭南大地志辑佚》《诸家异物志辑佚》,所写论文已收录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1989年去世”[15]。然而翻检书目索引以及《中国古代史研究》,未见有《西域南海古行记辑佚》或《西域南海古地志辑佚》。故笔者以为,陈氏所辑支僧载《外国事》并未公开出版发行,疑为遗著。
由此,《外国事》今存陈运溶、岑仲勉、李德辉三种辑本。兹逐一介绍:
陈运溶(1858—1918),字子安,号芸畦,湖南善化人。曾授修职郎、江苏补用县丞,毕生致力于著书、辑书和刻书,为晚清著名的方志学家和地理学家。陈氏搜辑支僧载《外国事》佚文23条,相关内容按照私诃条国、播黎曰国、舍卫国、罽宾国、迦维罗越国、那诃维国、碓国、拘那舍国、波罗奈国、拘宋婆国、拘私那竭国、维邪离国、摩竭提国、大月氏国、维那国15国先后编排,后被收入《麓山精舍丛书》第二集《古海国遗书钞》。
岑仲勉(1885—1961),又名汝懋、铭恕,广东顺德人,曾任中山大学教授。岑先生对古史研究用力颇勤,著述亦富,特别是对隋唐史和古代西北各族史地研究贡献卓著,是我国享誉盛名的历史学家。岑氏撰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其中搜辑支僧载《外国事》佚文21条,相关内容则按照拘私那竭国、维邪离国、播黎越国、迦维罗越国、舍卫国、那诃维国、拘那含国、碓国、摩竭提国、波罗奈国、拘宋婆国、罽密国、私诃条国13国先后编排,后被收入其《中外史地考证》。
李德辉(1965— ),湖南汨罗人,现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唐代交通与文学》等学术著作多部。李先生不仅研究中古行记,而且辑校支僧载《外国事》佚文23条,相关内容则依据佚文出处《水经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先后编排,多种佚文出自同一文献则依其卷次为序,后收入其《晋唐两宋行记辑校》。
三、《外国事》三种辑本之优劣
相较而言,陈、岑两种《外国事》辑本虽然各有短长,但是岑辑本后出转优。
以《外国事》为辑佚对象,岑仲勉辑本之优长,首先表现为征引更为广泛,体例更为恰当。陈辑本于每条佚文末尾仅标出一种出处,说明其征引文献单一,辑佚工作相对简单。与此不同的是,岑辑本为了得到一则佚文,不仅搜辑多样文献,而且试图把最完整的佚文内容展现给读者。
岑氏一方面深谙类书征引文献之道,由此试图衔接、拼补以及整合不同版本的佚文内容,另一方面则在佚文中标注和补充其他文献征引的异文情况。以“私诃条国”首则佚文为例,陈辑本仅从《艺文类聚》卷七十六中搜辑佚文,岑辑本则从《艺文类聚》卷七十六、《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以及同书卷九百九十九中搜辑佚文,缘于三处征引的佚文内容略有不同,岑氏继而进行佚文衔接和文字拼补工作,又在相关位置注明异文,其文献出处则统一注明前述三处。又以迦维罗越国该条为例,陈辑本从《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搜辑得到佚文:“迦维罗越国,今无复王也,国人亦属播黎曰,国人尚精进。昔太子生时,有二龙,一吐水,一吐火,一冷一暖,今有二池,尚一冷一暖。”[16]岑辑本则搜检《艺文类聚》卷七十六和《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两种文献,经整合得出佚文:“迦维罗越国,今属播黎越国,犹有优婆塞姓释,可二十余家,是白净王之苗裔。昔太子生时有二龙王,一吐冷水,一吐暖水。今有池,尚一冷一暖。”[17]并且在相关位置进行必要的标注工作。正因为如此,岑辑本《外国事》为后学提供了一个更加接近原文的比较完善的版本。
岑仲勉《外国事》辑本之优长,还表现为文辞更为精善,考证更为精审。核查上述两种辑本的征引文献,不然发现岑氏辑佚学更为精深,文字誊录失误之处较少。譬如,陈辑本佚文“私诃调国王供养道人,日食银三两”,文献出处为“《御览》卷百八十二”[18],岑辑本佚文则为“私诃调国王供养道人食,日银三两”,文献出处为“《御览》八一二”[19]。今检读《太平御览》,可见陈辑本佚文有乙倒现象,而岑辑本佚文及其出处更为准确。又如,拘私那竭国“佛欲涅槃”条,陈辑本佚文出自《艺文类聚》卷七十六,经核查原书文字,或缘于版本不同,其实与陈氏所录有多处不同。而岑辑本结合《艺文类聚》卷七十六与《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佚文更为完整。又如,陈辑本佚文“那诃维国土丰乐,多民物,在迦维罗越南,相去三千里”,文献出处“《御览》卷七百九十七”;另两例佚文“迦叶佛生碓国,今无复此国,故处在舍卫国西,相去三千里”,“拘那舍国,牟尼佛所生也,亦名拘那舍,在迦维罗越西,相去复三千里”,文献出处均为“《类聚》卷七十六”[20]。比对岑辑本佚文,上述“三千里”均为“三十里”,文献出处均为“《御览》七九七”[21]。经核查《太平御览》,得见陈辑本佚文致讹,上述三例岑辑本佚文以及引文出处同样更为准确。与辑佚学体例直接相关,岑氏搜辑所得《外国事》佚文,诸如“那竭王乃作金棺椱(《御览》作栴,当是旃误)檀车送丧佛(《御览》作送金佛丧,金字衍)”“维耶离(《类聚》作维那误)国,去舍卫国五十由旬(《御览》由旬误里)”“昔太子生时有二龙王,一吐冷水,一吐暖水(《御览》作一吐水一吐火,讹也)”[22]等,其中有文内标注多处,足见作者在版本、校勘、训诂等方面有更多的学术思考。
较为明显的是,借助考据学手段,岑氏通过文献辑佚彰显出了较为科学的学术判断,而陈氏辑佚罕有标注和说明,故而后出者明显优于前著。譬如,岑辑本把前述“拘那舍国”径改为“拘那含国”,佚文后附以按语云:“法显《佛国记》称那毗伽北行减一由延到一邑,是拘那含牟尼佛所生处,又东行减一由延到迦维罗卫。今鲍本《御览》上下文俱作拘那含,疑上句作含,下句作舍,别文乃能见义也。”[23]作者深厚的学术素养于此得以观见。而事实上,类似的学术考证在岑辑本中较为常见。譬如,搜辑私诃条国相关佚文,岑氏有按语云:“私斯、诃呵、条调均同声,此则传钞之异也。”[24]又如,搜辑拘私那竭国相关佚文,岑氏有按语云:“《水经注》与《艺文类聚》同引一事,而文字迥异,必两书互有删略,故如此也,后仿此。”[25]较为典型的例证还有,陈氏搜辑罽宾国相关佚文,出现了誊录失误的情况,岑氏搜辑同种佚文,不仅文字准确,而且附有两段按语。其一是征引前贤并参以己意:“向达云:‘罽密(《御览》引)疑即迦湿弥罗。’按密,《类聚》作宾,藤田氏谓‘但云地平温和,已非迦湿弥罗’(《往天竺国传笺释》四十九页),然则云土地寒者为迦湿弥罗无疑矣。氏又谓‘魏(北魏)晋隋唐之交,概以罽宾为迦湿弥罗’。今观此文,则支僧载尚未混称也。”[26]其二是通过议论给读者以思考和启发:“印度贵霜王国,或谓衰于二二五年(汉后主建兴三年),至笈多王朝成立以前(三二○年,晋元帝大兴三年),其中间继起纷争情况,史阙弗备,此云罽密国属大秦,如大秦指欧洲,岂希腊小侯,当日尚雄踞北印一隅耶?”[27]此外,岑辑本学术态度更为谨严,其文献出处几毫无失误,陈辑本则出现失误多处。要之,比较陈氏辑本,岑仲勉《外国事》辑本更具学术价值,值得读者参考。
诚然,上述两种《外国事》辑本都存在着某种局限。因为版本、校勘等因素,即便是较优的岑氏辑本,同样存在着征引欠全面、誊录致讹抑或引文未全、径改引文乃至失辑等不良现象。譬如《外国事》摩竭提国相关佚文,原本出自《艺文类聚》卷七十三、《太平御览》七百九十七,陈辑本仅引自《类聚》,岑辑本仅引自《御览》。又如《外国事》佚文“私诃调国有大富长者条三弥”条,原本出自《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二、《太平御览》卷七百○一,而两种辑本仅引自后者。又如《外国事》佚文“佛泥洹后”条,原本出自《水经注·河水》《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三,两种辑本同样忽略了后一种文献。又如迦维罗越国相关佚文,原本出自《水经注·河水》。今核查原书,可见岑辑本径改引文之例较多,且无任何标注和说明。
抑又,《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九征引《外国事》曰:“大拳(当作秦)国人援臂长胁”[28],两种辑本均失辑,而清人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卷三认为其当属支僧载《外国事》佚文[29]。抑又,陈辑本从《艺文类聚》卷九十九搜辑得出:“毗呵罗寺有神龙住米仓中。奴取米,龙辄却后,奴若长取米,龙不与。仓中米若尽,奴向龙拜,仓即盈溢。”[30]从《艺文类聚》卷七十三辑出:“佛钵在大月氏国,一名佛律婆越国,是天子之都也。起浮图,浮图高四丈,七层,四壁里有金银佛像,像悉如人高。钵处中央,在第二层上,作金络络钵,炼悬钵,钵是石也,其色青。”[31]岑氏均失辑。此外,两种辑本虽然使用唐前古注和唐宋类书来进行辑佚,但是佚文出处之文献版本都未注明。然而瑕不掩瑜,两种辑本都存在着一定的学术价值。
与陈、岑两种相比,李氏《外国事》辑本在诸多方面吸收陈氏、岑氏两家优点,总体上与岑氏辑佚学更为接近,同时避开前人之不足。详言之,从佚文多寡看,《外国事》佚文“大秦国人援臂长胁”条,前述陈、岑两家失辑,而李氏据《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九补辑。《外国事》佚文“毗呵罗寺有神龙住米仓中”“佛钵在大月氏国”两条,陈氏有辑,岑氏失辑,李氏亦加补辑。从文字和体制看,李氏所辑佚文及其断句更合语境,其书《辑校》末尾标明征引文献版本,彰显出严谨的治学态度。李著之优点还在于:“各书之首均撰一作者小传,说明作者之生卒年代、字号、籍贯、仕履、封爵、赠谥、著述。叙述文字力求准确、信实、简要,不作评论”,“后接以辑校说明,对该书之作年、背景、文献真伪等做必要考辨,但不作无根之谈”[32]。如此做法,势必让辑本呈现出更大的学术价值。
李辑本“辑”与“校”明显分开,其中尤以“校”见长,“校勘重在存真,不备录异文。凡正文有脱讹衍倒者,异文文义有较大差异者、人名、地名、官称、年号讹误者,均出校记”[33]。李氏之“校”,集中表现为三种特征:
其一是注重佚文存异。譬如《外国事》佚文“迦维罗越国今无复王也”条,李氏校云:“昔净王:《艺文类聚》卷七六作‘白静王’”,“故:《古今姓氏书辨证》卷三九作‘俗’”[34]。又如,《外国事》佚文“摩竭提国在迦维越之南”条,李氏校云:“流:《水经注》卷一作‘没’”,“那:《水经注》作‘郊’”[35]。这种校勘异文的做法,避免了陈氏辑本之弊,与岑氏辑本较为一致,正是辑佚学应有之举。
其二是结合佚文存异,注重佚文更正和学理判断。譬如《外国事》佚文“私诃条国在大海之中”条,李氏校云:“私诃条国:《类聚》作‘和诃条国’,据《水经注》卷一、卷二、《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太平御览》卷九九九改。《御览》卷七○一作‘斯诃调国’,斯、私同音,可证原译音为‘私’,非‘和’”,“以供奉佛:《类聚》作‘供养佛’,据《御览》改”[36]。又如《外国事》佚文“佛在拘私那竭国般泥洹”条,李氏校云:“亡:《类聚》作‘土’,据《太平御览》卷七九七改”,“佛丧:《类聚》作‘丧佛’,据《御览》乙”[37]。又如《外国事》佚文“舍卫国今无复王”条,李氏校云:“住:《御览》作‘注’,据《御览》库本改。”[38]与岑氏辑本相比,这些校勘同样体现出了积极有为的学术姿态,值得后学借鉴。
其三是或结合佚文存异,或结合佚文更正,注重佚文拼补并加校语。譬如《外国事》佚文“摩竭提国在迦维越之南”条,岑氏辑为两条,李氏合为一条。其校云:“先三佛钵……魔兵试佛:四十一字《类聚》无,据《水经注》补。”[39]又如《外国事》佚文“迦维罗越国今无复王也”条,岑氏亦辑为两条,李氏同样合为一条。又如《外国事》佚文“维那国去舍卫国五十由旬”条,李氏校云:“国人不复奉佛悉事水火余外道也:十四字《类聚》无,据《太平御览》卷七九七补。”[40]又如《外国事》佚文“罽宾,小国耳,在舍卫之西”条,李氏校云:“小国耳:《类聚》作‘国’,据《太平御览》卷七九七补”,“饮酒食果国属大秦:八字《类聚》作‘饭’,据《御览》改补”[41]。与岑氏相比,李氏某些拼补事实上更加符合辑佚学原理。
关于鉴定辑佚成果优劣的标准,梁启超概括为:“佚文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既辑一书,则必求备。所辑佚文多者优,少者劣”,“既须求备,又须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此外更当视原书价值何如。若寻常一俚书或一伪书,搜辑虽备,亦无益费精神也”[42]。以此为法度,则李氏辑佚应多见优势,前文已有详述。
令人遗憾的是,李氏辑校亦略有不足:其一是佚文次序编排欠妥,不利于学者更好地利用辑本。这里,辑者根据佚文出处及其卷次来编排佚文,自然更加方便誊录。然而文献辑佚之宗旨,在于尽可能地还原文本。考察晋唐佛教行记文本,对于同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相关记载,大多进行集中叙述,故而辑佚亦当如此。相比之下,陈、岑两种辑本的佚文次序则更为可取。其二是佚文出处只注明一种,佚文内容实则有拼补其他文献征引的异文,这种做法亦不尽符合客观。相比之下,岑氏辑本对文献出处标示则更加合理。其三是佚文有当合而遂分之例,亦有误认他文为佚文之例。譬如《外国事》佚文“弥勒佛当生波罗奈国”条,李氏辑为两条,岑氏则合二为一,同时标注异文,似乎更为恰当。又如《外国事》佚文“迦维罗越国今无复王也”条,末尾“此言与经异,故记所不同”[43]一句,应为《水经注》中语,李氏误录。然而瑕不掩瑜,李氏《辑校》在总体上是值得我们肯定的。
四、《外国事》文本特征与学术价值
从现存佚文看,《外国事》正是缘于支僧载记录其巡游佛国之事而成。其重要依据是,支僧载《外国事》习惯使用一种今昔对比的表达方式,藉此叙述所历诸国的当下状况。譬如“播黎曰国者,昔是小国耳。今是外国之大都,流沙之外,悉称臣妾”;“舍卫国今无复王,尽属播黎曰国,王遣小儿治,国人不奉佛法”;“迦维罗越国,今无复王也,城池荒秽,惟有空处。有优婆塞姓释,可二十余家,是白净王之苗裔,故为四姓,住在故城中,为优婆塞,故尚精进,犹有古风。彼日浮屠坏尽,条三弥更修治一浮图,私诃条王迸物助成,今有十二道人住其中”;“拘宋婆国,今见过去佛四所住处四屋,迦叶佛住中教化四十年,释迦文佛住五年,二佛不说”[44]。如此表述,实与同时代以及之后的佛教行记类似,客观上印证了撰者的在场和记录的真实,并为彰显该书的综合价值提供了有利条件。
从现存文本看,除了对旅行者和时间秩序暂无交代之外,《外国事》叙述了佛国诸政权的地理位置和相对距离,诸国的当下势力范围、风土人情、佛教文化及其发展状况,种种与国家和地理位置相关的佛本生故事,诸佛以及著名佛教徒的相关传说、佛教遗迹以及其他传说等,佚文内容虽详略不等,而表述清晰有度,风格神秘诡谲,可谓史学价值与文学价值并存。
关于《外国事》的史学价值,向达指出,“魏晋以降,佛教传入中国,西域大德,络绎东来;东土释子,连袂西去。历游所至,著之篇章。法显《佛国记》与玄奘《西域记》后先辉映,为言竺史者之双宝,治斯学者莫不知之”,至于“志不著录者亦多。如晋时支僧载之《外国事》”,“于考史者亦不无裨益”[45]。向达还认为,《外国事》所见播黎曰国疑即华氏城:“华氏城自孔雀王朝以降以至麹多王朝,历为国都,相继勿替,旅人因即以国都之名名其国;梁《高僧传·释智猛传》所云华氏国阿育王旧都之语,即其证。华氏城至麹多王朝国王三摩陀罗麹多(Samudragupta)以后,虽仍人民殷庶,而政府中枢,已移至阿逾陀城(Ajodhya)”,因《外国事》仍称播黎曰国,疑支僧载漫游五印早于法显之游,“惜其书只存断简零缣,否则必足以补苴第三、第四世纪间之印度古史,而可与法显、玄奘之书成鼎足之势也”[46]。
至于《外国事》的文学价值,则主要表现为书中的佛本生故事和相关传说,可与《佛本行经》等汉译佛典之叙事文学交相辉映。而唐代以来,不少学者已认识到《外国事》浪漫瑰奇的文本风格。杜佑《通典》、董逌《广川画跋》、马端临《文献通考》、汪师韩《谈书录》等著作,都曾将其与法显《游天竺记》、法盛《历诸国传》、道安《西域志》、昙勇《外国传》、智猛《外国传》、支昙谛《鸟山铭》等文献相提并论。上述诸家,或曰其“盛论释氏诡异奇迹”[47],或曰“其说怪诡”[48],或曰“所载奇踪诡迹必多”[49],可见《外国事》展示出了中古佛教叙事的独特魅力。
毋庸置疑,《外国事》与诸种西域文献的复杂关联,亦藉此彰显出其不凡的学术价值。譬如前述《外国事》大月氏该条曰:“佛钵在大月氏国,一名佛律婆越国,是天子之都也。起浮图,浮图高四丈,七层,四壁里有金银佛像,像悉如人高。钵处中央,在第二层上,作金络络钵,锁悬钵。钵是石也,其色青。”[50]而《水经注》卷二引东晋《佛图调传》云:“佛钵,青玉也,受三斗许,彼国宝之。供养时,愿终日香花不满,则如言;愿一把满,则亦便如言。”[51]又,《水经注》卷二亦引宋竺法维《佛国记》云:“佛钵在大月支国,起浮图,高三十丈,七层,钵处第二层,金络络锁县钵,钵是青石。或云悬钵虚空。须菩提置钵在金机上,佛一足迹与钵共在一处,国王、臣民悉持梵香,七宝、璧玉供养。”[52]陈连庆认为,上述三种文献“可以互相参证”[53]。
事实上,《外国事》不仅与其他现存的晋唐佛教行记齐驱并驾,而且往往呈现互证之用。譬如,《外国事》佚文有:“鸠留佛姓迦叶,生那诃维国。”岑仲勉指出:“此国即法显《佛国记》之那毗伽邑。”[54]抑又,《外国事》佚文有:“私诃条国全道辽山有毗呵罗寺,寺中有石鼍,至有神灵,众僧饮食欲尽,寺奴辄向石鼍作礼,于是食具。”岑仲勉指出:“毗呵罗为Vihara之音译,今云寺也。《佛国记》云:‘城南七里有一精舍,名摩诃毗诃罗,有三千僧住。’殆即指此。”[55]抑又,《外国事》佚文有:“拘宋婆国,今见过去佛四所住处四屋,迦叶佛住中教化四十年,释迦文佛住五年,二佛不说。”岑仲勉指出:“此即法显《佛国记》之拘弥国,《大唐西域记》之赏弥国,皆一音之转。《西域记》赏弥国云:‘城东南不远有故伽蓝……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立,高二百余尺,如来于此数年说法,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记事亦符。”[56]陈连庆亦强调:“从今天所能搜辑到的佚文来看,支僧载的足迹”,遍及诸国,“都属于中印度,它所记录与释道安、佛图调、竺法维遥相呼应,也可与《法显传》互为补充”[57]。可见,支僧载《外国事》非但为其后的佛教行记提供了叙事摹本;更为重要的是,该书呈现出了多学科研究价值,是法显《佛国记》之前不可多得的重要的西域文献资料。
[1]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6—269页。
[2] [清]丁国钧撰,丁辰注:《补晋书艺文志》卷二,《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670页。与丁氏持同样观点,文廷式认为支僧载《外国事》“亦晋人书”〔[清]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卷三,《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741页〕。秦荣光同样认为僧支载“为晋人无疑”〔[清]秦荣光:《补晋书艺文志》卷二,《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822页〕。抑又,吴士鉴认为支僧载“当为晋时人”〔[清]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卷二,《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872页〕。
[3] 向达:《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古地理书叙录》,《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70页。
[4] 岑仲勉:《〈水经注〉卷一笺校》,《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24页。
[5]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8页。
[6]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7] 陈连庆:《新辑本支僧载〈外国事〉序》,《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1期。
[8] 陈连庆:《新辑本支僧载〈外国事〉序》,《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1期。
[9] 向达:《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古地理书叙录》,《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69页。
[10] 陈连庆:《新辑本支僧载〈外国事〉序》,《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1期。
[11] 岑仲勉:《〈水经注〉卷一笺校》,《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24页。
[12] 参见[清]秦荣光:《补晋书艺文志》卷二,《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822页。
[13] 佛驮耶舍:《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地理书辑佚》第1辑,《史学杂志》1929年第1期。
[14] 张鹤泉:《陈连庆教授学术成就概述》,《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6期。
[15] 白寿彝:《题记》,何兹全主编《中国通史》第5卷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16] [清]陈运溶辑:《古海国遗书钞》,《麓山精舍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7页。
[17]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6—167页。
[18] [清]陈运溶辑:《古海国遗书钞》,《麓山精舍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7页。
[19]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页。
[20] [清]陈运溶辑:《古海国遗书钞》,《麓山精舍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8页。
[21]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7—168页。
[22]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167页。
[23]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7—168页。
[24]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页。
[25]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5页。
[26]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9—170页。
[27]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页。
[28]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九,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701页。
[29] 参见[清]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卷三,《二十五史补编》(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741页。
[30] [清]陈运溶辑:《古海国遗书钞》,《麓山精舍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7页。
[31] [清]陈运溶辑:《古海国遗书钞》,《麓山精舍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9页。
[32]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凡例”,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33]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凡例”,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34]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35]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36]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37]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38]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39]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40]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41]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42] [清]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95页。
[43]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44]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5—169页。
[45] 佛驮耶舍:《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地理书辑佚》第1辑,《史学杂志》1929年第1期。
[46] 向达:《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古地理书叙录》,《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70页。
[47] [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一百九十一,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199页。
[48] [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65页。
[49] [清]汪师韩:《谈书录》,《丛书集成续编》第23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422页。
[50] 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51] [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5页。
[52] [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5页。
[53] 陈连庆:《辑本〈佛图调传〉序》,《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3期。
[54]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7页。
[55]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页。
[56] 岑仲勉:《晋宋间外国地理佚书辑略》,《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9页。
[57] 陈连庆:《新辑本支僧载〈外国事〉序》,《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