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巫、乐舞奴隶和民间的歌舞活动
巫产生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时已有了专职的巫人。巫的职司之一,便是掌管占卜祭祀,以乐舞娱神,所以从他们的具体活动看,职司“婆娑乐神”的巫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专业的舞人。
甲骨文中的舞字,像一个人拿着两根牛或其他动物尾巴跳舞的样子。巫即以舞为祀神施术的专门手段。
卜辞中有“甫×隶”的记载,甫是呼的意思。这×,就是巫的名字。例如:
图33 殷墟卜辞:“乎多老舞……”
其中的多老,就是一个巫的名字,卜辞的意思就是问问要不要叫巫师多老来跳舞求雨。
在神道设教、以宗教迷信作为重要统治手段的商代,商王本身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领袖。所以他有时也亲自作舞祭祀占卜,像前引的“王隶”“王乍槃隶”“王其羽舞”等,都是商王亲自作舞求雨的记录。
巫舞与“禹步”
原始社会中的宗教活动原是由氏族领袖亲自掌握的,商王之作舞求雨,正是这制度的遗留。古代巫觋有一种舞蹈步法,传说这种步法就源于夏禹。据说禹由于勤劳治水,下半身经常泡在水里,两条腿就受了病,走路迈不开大步,行动不便,只能小步小步地往前挪。《荀子·非相篇》中“禹跳汤偏”句注引《尸子》:“禹之劳,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又引《吕氏春秋》:“禹通水濬川,颜色黧黑,步不相过。”[51]可能“步不相过”确是夏禹积劳成疾后的一种步态,人们就把这种步态叫作“禹步”。后来巫人模仿这种步态创作了一种舞步,在祭祀活动中应用,故而又称为“巫步”。巫人之所以要模仿这种步态于法事之中,说明禹原来也是宗教方面的领袖,他在主持祭事时,脚下走的就是因病而形成的这种步态,遂为巫人所模仿而流传于后代的巫舞中。可见“巫步”虽由“禹步”而来,但它们本不是一回事。
晋代道士葛洪撰的《抱朴子》一书中,记录了当时一种所谓“禹步”的步法,并称“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又说:“……禹步而行,到六癸下,闭气而住,人鬼不能见也”。可谓神通广大。当然这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国民间道教的早期,继承了不少原始巫术的成分,“巫步”可能也在其内,但到葛洪所处的魏晋时期,道教已发生了分化,出现了标榜要“清整道教,除去三张(指张陵、张衡、张鲁)伪法”[52]以适应上层需要的贵族化道教流派。葛洪就是这一流派的积极倡导者。他在所著《抱朴子》(内篇)中曾两次说到“禹步”的做法,一次在《仙药卷》,原文如下:
另一次在《登涉卷》,原文如下:
此段文字之前,也有“一步七尺……合二丈一尺,顾视九迹”等语。
这段文字,似乎和上引《仙药卷》中的文字不完全一样。但如果把孙星衍校刊脱漏的文字补上,也分行排列,当如下:
文字不同,但所说禹步的步法还是一样的。
按照他所记录的这份“舞谱”,“禹步”很像是道教法事中的步伐。20世纪50年代,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在苏州调查收集道教乐舞,法师在醮事中的基本步态就类似这样的风格。其代表性的段落为“步罡”,也称“踏斗”,故当时的道士就称这种步法为“罡步”。“罡步”和葛洪标榜的“禹步”很可能是一脉相承的。但这种风格的“禹步”,和今天还能见到的各种巫舞遗存的风格大相径庭,可以设想:葛洪的“禹步”和当时民间巫舞中的“禹步”也并不是同一种舞蹈。据上文所引各条,夏禹的步态应是“步不相过”,巫人模仿而创作的“禹步”,应该仍保有这一基本特征。《荀子》书中还多次说到“禹跳”、“跛觋”、“僵巫”,所谓跳、跛、僵、偏,都是形容瘸腿的样子,而这正是当年民间巫舞“禹步”的步态。如果仅就步态而言,类似的舞步在残存的各族巫舞中似乎还依稀可见,如著名的彝族舞蹈《快乐的罗苏》,其基本步伐之风格就似跛似跳,据创作者介绍,这一步法民间称为“拐跳步”,即取材于彝族巫舞。而葛洪的“禹步”,既不跛,也不跳,而且一大步(含三小步)就是七尺,三大步就有“二丈一尺”之遥,即使古尺比今尺短,和“步不相过”的差距也太大了。所以总的说:巫觋的“禹步”,并不是夏禹创造的舞步;而葛洪的“禹步”也并非是民间巫术中的“巫步”。那么它们为什么都要自称是“禹步”呢?汉代杨雄在其所作的《杨子法言》中说得好:“或问黄帝终始,曰:托也。昔者姒氏(禹)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扁鹊,卢人也,而医多卢。夫欲讎伪者必假真。禹乎卢乎终始乎?”意思就是巫觋多称自己施法走的是“禹步”,而行医者多说自己是卢地人,其实都是伪托,之所以要以假乱真,不过是假借夏禹、扁鹊的崇高威望来抬高自己而已。总之:“托也。”
巫在氏族部落中的地位原是很高的,进入阶级社会的早期也依然如此。20世纪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发现了夏、商之间的古巴蜀文化遗址,其中有两个祭祀坑,出土了金、铜、玉、石、骨器及象牙、海贝等文物千余件,充分显示了巴蜀古国高度发展的青铜文化和物质文明,特别是大量青铜树、青铜人头和立人像、铜面具及璋、戈、矛、璧等玉石礼器,为了解研究古蜀宗教信仰、祭祀礼仪和巫文化提供了珍贵的实物史料。其中的青铜立人像,通高二米六十余,是全国目前出土的最大的青铜人像,体形高大魁梧,神情庄重威严,高冠上饰有变形兽面,衣襟上满饰龙纹。经考证,这正是一位主持王国祭祀的群巫之长的形象。在神权统治的商王国里,巫风更炽,巫仍然保持着很高的地位。他们能代表鬼神发言,指导国家政治行动。他们也是奴隶社会中文化艺术的创造者,为我们保留了最早的有关舞蹈的文字资料的就是他们。但阶级分化的现象也不能不在宗教领域中反映出来。殷代卜辞中出现的巫一般都是男性。只有在求雨时才有女巫舞雩,这可能也是一种等级差別的表现。舞雩求雨,是女巫的专职,求雨无效的时候,就要举行“暴巫”甚至“焚巫”之祭,卜辞中有“赤”祭的记载。“赤”字像人立于火上,大汗淋漓,就是“焚周铜器‘日天甑’巫”之祭。“暴巫”就是把巫人暴晒在烈日下,“焚巫”就是把巫人的铭文。像一裸者活活烧死,实际上也就是以巫人作牺牲来达到求雨的目的。这种野蛮残酷的祭法,直到春秋战国时代还有遗留。
图34 周铜器“日天甑”的铭文。像一裸者在烈日下手舞足蹈
乐舞奴隶的出现和民间歌舞
图35 武官村人殉大墓模型。其中白骨累累,都是殉葬奴隶的残骸
奴隶社会中除了巫以外,还有一种乐舞奴隶,他们的职务主要是以表演音乐舞蹈来供奴隶主们享乐消遣,是奴隶社会中的专业歌舞者,也是我国最早出现的专业表演艺术家。他们在奴隶劳动所提供的物质基础上,创造着歌舞艺术。可惜今天除了一部分乐器外,他们所创造的舞蹈形象现在已无从见到。但是他们在当时舞蹈发展上的作用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由于他们的身份是奴隶,所以他们的命运也和其他奴隶一样悲惨。1950年春,考古工作者在殷墟洹水北岸武官村发掘了一座商代后期的王陵。在这座大墓中,发现了大量殉葬的人、兽尸骨。尤其令人震惊的是,槨室西侧有殉葬的女性骨架二十四具,随葬的还有乐器和小铜戈三件。铜戈皆有绢帛,其中之一并有鸟羽残迹。据考古学家考证,这三枚小铜戈不是武器而是舞蹈用的道具。[53]从这种种迹象来看,这二十四个女性,生前该就是以歌舞为专业的乐舞奴隶,她们为了满足奴隶主的享乐要求,不仅生前受尽折磨,而且还要伴随死去的奴隶主活活地进入坟墓,葬送掉自己年轻的生命,她们的命运和遭遇之悲惨也可想见了。
图36 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铜舞俑
乐舞奴隶是王室和奴隶主贵族专有的享乐工具;而巫则活跃于社会各阶层之中,因此在有关他们的记载中,除了上层社会的祭祀用舞外,也反映了一部分民间舞蹈的活动情况。汇集了上古神话传说的古籍《山海经》,原是一部巫书,它记录了民间的祠神歌舞活动。如祀祠“山神”的时候,要“合巫祝二人舞”;祠“熊山神”的时候,要用“干舞,用兵以禳祈,璆冕舞。”[54]这些都是民间巫师的祠神舞蹈。《山海经》中还有大量关于海外蛮荒之中鸟兽歌舞的描述,如记西方“天山”之中有一种神鸟,名字叫“帝江”,样子像一个大口袋,浑沌一片看不清面目,红得像一团火,长着六只脚、四只翅膀,可是很会舞蹈。[55]北方的“归山”上有一种兽,样子像灵羊,但却长着四只角,还有一条马的尾巴,脚又像鸡爪子,名字叫“”,善于跳一种“旋舞”。[56]又记海外“渚夭之野”,当地之民与百兽群居,吃鸟蛋,饮甘露,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57]所记的这些鸟兽舞蹈,很像是原始社会的拟兽舞。可能是当中原地区已经进入阶级社会以后,而周围某些氏族还处于原始社会阶段,因此还保存着原始舞蹈的反映。那位“浑敦无面目”的帝江,旧注“江”读作“鸿”,就是帝鸿氏(黄帝)的“不才子”浑沌,又名兜,原是被舜放逐于四裔的“四凶”之一。[58]这则传说反映了原始社会后期部落间的矛盾和斗争情况。
成书于西周初年的《周易》古经,也是古巫所用的卜筮书。其中保存着一部分民歌,如一首描写抢婚的歌:
这是写一群骑士,他们骑着花斑马、白马,披着长长鬃毛的马。他们是来抢掠的吗?不,他们是来婚配的。色彩鲜明,情趣盎然,字里行间充溢着喜悦之情。根据古代歌舞紧密结合的规律来考察,这当然也是一场“婚礼舞”了。再看这一首劳动的赞歌:
据郭沫若解释,这是描写牧场上一对年轻的牧羊夫妇在剪羊毛的情形:“这是一幅多么优美的图画呢?假如你画出一片碧绿的草原,草原上你画出一群雪白的羊,在那前景的一端你画出一对原始人的年轻夫妇,很和睦地,一位剪着羊毛,一位承着篮子。这怕会比米勒的《牧羊少女》还要有风致吧?”[61]这岂止是一幅有风致的图画,不也是一幕优美抒情的“剪羊毛舞”吗?
传说周武王伐纣时,决战前夕,宿营在商郊,他所带领的士兵们斗志昂扬,歌舞达旦,他们一面跳着舞,一面唱着歌:
这场歌舞举行在决战的前夜,是由于旺盛的斗志所激起的;但从这首歌词看,它并不是描写战争,或是表现战斗前那种紧张的精神状态的舞蹈,而是表现劳动生活的舞蹈。
这首歌词出于后人追记,可能已不是原貌。但武王伐纣时,战士们斗志昂扬,“前歌后舞”的情况,史籍上是没有异词的。在另一种记载中则说是随武王东征的西蜀(今四川)巴人的舞蹈,传到汉世,即为“巴渝舞”。[63]这些都是民间的歌舞活动。它们和人们的生产劳动和战斗生活密切联系,内容健康,起着鼓舞人们劳动和斗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