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归园田居[1]五首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2]中，一去三十年[3]。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4]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5]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6]里，复得返自然。

◇注释

[1]归园田居：“田园居”是陶渊明的一处居舍，靠近南山，即庐山。陶渊明少时居于此处，约二十五岁时离开，至五十五岁才重归“田园居”。

[2]尘网：尘世。此处指在官场生活如同在罗网中一般。

[3]三十年：此处应为“十三年”之误。陶渊明自出任江州祭酒进入官场，至辞去彭泽令归隐田园，前后恰为十三年。

[4]守拙：保持自身的节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5]暧暧：迷蒙隐约的样子。

[6]樊笼：鸟笼。此处指官场生活。

◇译文

年少时就不适应世俗的气韵，天生就爱好丘陵山野。

失足落入这官场的罗网中，一下子就过去了十三年。

如笼中的鸟儿眷恋旧时的林子，如水池中的鱼儿思念从前的深渊。

在南边的原野里开垦荒地，保持本心归耕田园。

环绕宅屋有十余亩的田地，还有八九间茅草屋。

榆树柳树荫蔽着房屋的后檐，桃树李树排列在厅堂前。

远处的人烟村落隐隐约约，村落里缓慢上升着缕缕炊烟。

深巷中传来了几声狗吠，桑树顶有鸡在鸣叫。

庭院内没有尘世的繁杂琐事打扰，空室内有的是安适闲暇。

长久困在鸟笼一般的官场，今日总算又回到了山野间。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1]。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2]中，披草[3]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4]，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注释

[1]轮鞅：车马。鞅，驾车时套在马匹脖颈上的皮带。

[2]墟曲：乡野。曲，偏僻的处所。

[3]披草：拨开荒草。此处指隐居者之间的相互交往。《晋书·文苑传·袁宏》载：“披草求君，定交一面。”

[4]杂言：指谋求官禄的言论。

◇译文

城郊外的山野罕见人烟，偏僻的巷子很少有车马来往。

白天里经常关上柴门，在空室里独处而断绝尘世的杂念。

乡村的人们十分淳朴，常常拨开荒草相互交往。

相见时没有谋求官禄的言论，不过是说说桑麻的长势。

种植的桑麻日渐长高，我开垦的土地也日渐广阔。

经常担心霜雪的降临，使得桑麻也零落得像草莽一样。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1]，带月荷锄[2]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3]无违。

◇注释

[1]兴：起床。荒秽：野草。

[2]带月：披着月光。荷（hè）锄：扛着锄头。

[3]愿：指隐居田园、远离俗世的意愿。

◇译文

在庐山下种豆子，草丛茂盛豆苗却稀疏。

早晨起来去田里铲除野草，披着月光扛着锄头归来。

道路狭窄草木丛生，夜晚的露水沾湿了我的衣服。

衣服被沾湿了并不可惜，只要不违背我归隐的意愿。

其四

久去山泽游[1]，浪莽[2]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陇[3]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4]？”

薪者向我言：“死殁无复余。”

“一世[5]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注释

[1]去：放弃，离开。游：出游，此处指出仕。

[2]浪莽：放旷。

[3]丘陇（lǒnɡ）：坟墓，墓地。

[4]焉如：何往，到哪里去。

[5]一世：古人称“一世”为三十年。

◇译文

长久地离开山泽外出做官，如今返回林野间尽情娱乐。

姑且带着子侄们，拨开杂乱的草丛去寻访废墟。

在墓地间来来回回，昔人的居所依稀可辨。

井灶还有遗留的痕迹，桑竹只残留枯朽的枝干。

向砍柴的人询问：“这里居住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砍柴的人告诉我：“都死光了没有后裔。”

都说三十年一朝市，这句话真不是假的。

人生就好像一场虚幻变化，终究会归于空无。

其五

怅恨独策[1]还，崎岖历榛曲。

山涧清且浅，适以濯我足。

漉[2]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3]。

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注释

[1]怅恨：惆怅恼恨。策：扶杖。

[2]漉：过滤。此处指用布过滤酒。

[3]近局：近邻。

◇译文

我怀着惆怅恼恨的心情拄着扶杖回家，山路崎岖到处是丛生的杂草。

山间的水流又清又浅，可以用来洗濯我的脚。

用布过滤那新酿造的酒，杀鸡来招待我的近邻。

太阳落下，室内也渐渐幽暗，点燃柴火代替明亮的蜡烛。

欢乐时都埋怨夜晚的短暂，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