怂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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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宋火

云台城,太子东宫,宋火在一个金黄色的软榻上幽幽醒转。他感觉口有些渴,旁边却没有一个人在侍候。这时,院内正传来阵阵喧嚷,该是东宫的太监宫女正嬉戏打闹。

这些太监宫女,丝毫不惧怕宋火。因为,自小到大,宋火没有一丁点儿脾气。不论他们犯了什么错误,或是做出什么荒唐事,宋火从不发火。若不是因为惧怕那个肥懒的总管太监,他们就连当值的时候,也懒得过来。

宋火瞪着眼,细细盘算着:那个打断自己腿的辽东野丫头陈渔,该到家了;那个书呆子小马,不知道寻到他姑姑没有;还有偷鸡蛋生吃的小鸡贼,自己带着几个孩子认的干爹泥人张……他又想起炎阳来了。

……

玄瑞三十一年,宋火在随从护送下,一路往南。不久,因风声走漏,遭了惨烈的追杀。他一路逃窜,直到晕倒在东海城的柳巷中。

为了混口饭吃,宋火成了红袖坊的小杂役。而那时的炎阳,就是红袖坊的窑姐儿。她每日浓妆卖笑,夜间,却动辄因不肯陪客而遭受老鸨子的鞭笞。

到后来,炎阳彻底疯了。老鸨子打她打得越厉害,她就笑得越厉害。

再后来,大饥荒来了。客人少了,红袖坊遭劫,老鸨子也被杀死。

于是,宋火背着遍体鳞伤的炎阳,从已然化作一片火海的红袖坊中逃了出来。

“其实,老鸨子还有一口气,我只是不小心,一脚踩断了她的脖子……好吧,我是故意的……”

宋火忍住眼泪,别过头,喃喃的,自言自语。

宋火一动,那条该死的断腿,就开始钻心的疼,疼得他又落下些眼泪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多眼泪。

他在床上躺了半日,慢慢坐起,方才柱杖出宫。

宋火路过中庭,太监宫女,喧闹依旧。就好似他们的王储根本不存在一样。其中,也只有几个新来的,偷偷瞥了宋火一眼。却也只是稍稍侧目,瞥了眼而已。

……

……

山有多高,水就多高。

云台城外,有咸池。炎阳就葬在城外的咸池边上,只一抔小丘。

咸池边,幽静的只有风声,一尾大鱼甩了甩尾巴,扑通一声,涟漪溅起水珠,高高跃起,不偏不倚,洒上了炎阳的坟头,也惊醒了睡在坟侧的宋火。

宋火闻声,慢慢伸头,望向那幽深得教人心寒的湖水。那一尾黑色的大鱼,似是受到了什么威胁,心惊胆战的慢慢沉了下去。湖面上,却多出了一抹纤细的黑色倒影。

透过倒影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宋火就差点哭出声来。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毁天灭地般的阴冷和绝望……这倒不仅仅因为,那抹黑影本身,正散发出阵阵寒意,还因为关于这抹黑影的那段往事,让宋火实在无法面对,不敢面对。

这几乎就是他的灾厄,他的瘟神,他的梦魇,让他就算睡着了,想起来都能哭出声的杀星。

咸池的鱼沉了下去,陈渔,却来了。

……

……

玄瑞三十二年。

那道阴影自北冥而来,威压垂天,惊惧四野,锋镝直触长安城。

抱病在身的太傅陈庆之,素袍萦体,倚杖旧城楼,抽出近侍的配刀,一刀斩了过去……那场来自北冥的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

彼时,泥人张吹着火炉,带着他的“孩子”们,在潼关口外讨生活。这荒年不成,但凡能活下去,就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那一天,宋火带着炎阳、小马儿、小鸡贼,瑟缩着手,顶风冒雪,在荒野捡柴。

捡柴,自然是为了生火。生火做饭,生火取暖,生火烘干泥人,只有生火,才能勉强糊口……半日劳累后,当宋火背着一捆半干的柴草,拉扯着疯疯癫癫的炎阳,召唤着小马儿、小鸡贼,踉踉跄跄回到山洞边的时候。猛然间,他瞥见了一个纤弱的少年。这少年,正卧在雪上,于柴堆边瑟瑟发抖。

他看上去不大,只有十五六岁模样,长得倒是极秀气。浑身上下,却只裹着一件纯黑色的,花纹奇特如祭服模样的单衣。

炎阳见状,尖叫一声,疯疯癫癫的挣脱了宋火的手,跳着叫着,围着少年不停转着圈。

好似听到了招呼,洞内半聋半哑的泥人张迟钝的转身,猫着腰,从山洞里出来。他手里捏着个半干的泥人,向宋火比划着。意思是,这孩子就要死了。

宋火见状,慌忙扔下柴,将少年抱进山洞,塞进自己那如败絮般的铺盖卷中。饶是靠近灶火,那少年却仍旧长出寒气,牙齿战战,昏迷不醒。

夜来,风雪更盛,寒气亦如潮……

水米未进的少年,冷的低声呻吟,浑身抽搐。按惯例值夜的宋火于心不忍,犹豫再三,终于钻进铺盖中,脱去衣衫,紧紧抱着他取暖。

一连三四天,喂了几顿粥,少年终于慢慢暖和下来。饶是如此,却仍旧高烧不醒。

直到一天,后半夜,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少女尖叫声,宋火几乎赤裸着奔出山洞……杀猪般的声音,传遍了四野……这个少年,瘦弱的少年,竟然是个少女……

这个少女,就是陈渔。

……

……

在之后的大半年里,宋火就不曾过一天安生日子。因为,陈渔对宋火的追杀,几乎没有片刻停过。

这也绝对不是打打闹闹的追杀,是真正要命的以死相搏。直到他们在渭水渡河,陈渔断了他一条腿,宋火跳河逃生,炎阳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们走散了。

再后来,炎阳从水中将他捞起,把他送了回来。

如今,炎阳也不在了。

……

……

“你杀我吧!”

宋火闭上眼,他想炎阳了。他要去见炎阳了。

活着,真累,他想。一直怂,怂到最后了,也只好不怂。

他是这么想着,可是眼泪还在流。

然而,良久以后,陈渔却始终没有动手。

宋火有些失望的睁开眼,眼前的人,让他不禁头晕目眩。

眼前的陈渔,长高了一些,头发长了一些,也更瘦了一些。那拢在一袭黑色祭服里的陈渔,仍旧冷若冰霜。然而,秀眉微蹙间,袅娜风流,周身掩抑不住,秀丽清雅的风姿……只是,她浑身隐隐寒气浮现,教人不敢接近。

宋火见了陈渔,一下子又想起炎阳来了。准确的说,他没有一时一刻,将炎阳从心头放下。或者说,只要见到任何与炎阳有关的人,他就禁不住想起她来。

当然,炎阳跟陈渔很不一样。

如果说,炎阳的美是明艳,是燎原的烈火的话。那陈渔,就是冷艳,就是一抹夕阳斜照的金顶冰雪。

宋火上下打量着陈渔,目光,不经意间,停在了本不该停留的地方……

……

“你!要!死!啊!!!”

陈渔连天的怒火,好似跨越云帆,蹈海而来……宛如千里奔袭的重甲骑兵,淹没着一切本不该涂炭的生灵……宋火被陈渔一把拎起来,一脚踢进了咸池。他猛然呛了口水,下沉四五丈,又晃动着,可怜的浮了上来,招摇之间,活像大鱼吐出的一个碎泡……这怒火的来源,起因于宋火在她那修长匀称的躯体上多看了两眼。这两眼,自然无疑的,让陈渔想起了先前的某种经历……看着狼狈万分的宋火,她那不施粉黛,宛若冰洁玉面的双颊上,现出了一抹极其古怪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