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春期和此后岁月 克里斯托弗·里克斯/1979年
原载于《听众》,1979年4月12日:第526—527页。经作者许可转载。
伊恩·麦克尤恩出生于1948年;其时,他父亲在军中服役,因此他们一家得以游历世界——德国、的黎波里、新加坡——直至十一岁,他被送到萨福克一所由伦敦教育当局开办的寄宿学校。显而易见,这段日子晦暗惨淡。他进入萨塞克斯大学之后,一切才明媚起来。去了东英吉利大学后更是璀璨辉煌,在那儿,他凭三个短篇小说便可申请硕士学位。紧随其后,《新美国评论》刊登了他的短篇小说《家庭制造》。
他所做的一切熠熠生辉,冰火交融。某些人觉得寒风凛凛,另一些人却感到灼热逼人。然而,它森森然发出钢铁回火时的嘶嘶之声。他的目光凝视一处,盯着人心中的残忍和冷酷,毫不畏缩。不过,近来——对他而言这是一段关键期:他从自己熟知的领域,即青春期,转向目前与其更为接近的领域。正因如此,回顾与展望便难上加难——麦克尤恩已将锐利的目光转向脉脉温情,转向柔和与畸爱招致的痛苦。在他的最新小说《水泥花园》接近结尾处,麦克尤恩将杰克与妹妹朱莉之间的不伦之恋视为既真实又真挚。
克里斯托弗·里克斯:一直以来,许多人认为你在短篇小说中构建的世界异常令人厌恶。我的意思是,其中不仅有想象出来的恐怖,还做了些非常恐怖的事儿。有人批评这种低俗可厌仅能风靡一时,你怎么看待这一观点?
伊恩·麦克尤恩:我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我想,如果你以最简单的方式来谈这一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此刻我坐下来,面对一页白纸——迫使我写小说的并不是那些美好、轻松、惬意和比较正面的东西,而是那些恶劣、困难和令人不安的事情。我需要那样一种张力来推动我写作。此外,我想,我一直都努力在我的短篇小说中凸显某种谨慎的乐观,而且我认为,除非在一个对我来说是完全险恶的世界中实现这一点,否则其实是做不到的。因此,我真正担心的是无端的乐观,而不是无谓的暴力。
里克斯:你本人的生活向来蛮安定的。譬如,我对你的童年很好奇。鉴于在你的短篇小说和《水泥花园》中有许多关于童年的恐怖想象,请问你的童年是怎样的?
麦克尤恩:哦,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比我大很多,所以我可以说是个独生子。我差不多十一二岁前的那段童年时光无疑是挺稳定、挺快乐的。我在北非度过了童年的许多时光——非常安逸的生活,常在户外玩耍。没错,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自己当时是个挺安定的人,我觉得现在依然是,从根本上讲的确如此;只要一坐下来,我就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进入创作小说这一异常封闭而又独特的世界。我并没感觉自己受到小说的威胁。比方说,假如我花一天时间写了篇文章,而这篇文章最终成了某个小说的一部分,虽然它讲的是暴力或可怕的事,但结束之际,只要我觉得自己已实现了开始时设定的目标,就会感到很欣喜。那跟我写的内容没多大关系。
里克斯:你写的大多是青春期的题材,对吧?我知道你并不想被归为专写青春期的作家,但你写了很多有关一个人生理自我的清晰认知,既不同寻常,又似是幻觉,还有手淫和诸如此类的内容。
麦克尤恩:我之所以写青春期题材,或者说我之前写过青春期,那是因为它的确为我提供了一个相当独特的修辞视角。换言之,青少年是人群中异乎寻常的特例;他们靠近孩童时期,然而又时常对跨入世界的另一边——即所谓的阴影线——深感困惑和忿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局外人,而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尤其是第一人称叙述——可以凭借错位、疏离的视角大显神通。
里克斯:那么,你是否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位长篇小说家,而非短篇小说家——也许你想迈出那一步,《水泥花园》已打了头阵,我这样认为对吗?——你有没有可能出于某种技术原因不再写青春期的题材呢?
麦克尤恩:是的,一定程度上是有技术原因的。没错,毫无疑问,我觉得在不久的将来,《水泥花园》必定是我最后一次月复一月地冥思苦索,驻在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脑海中。我曾想设定一个情景:一切社会约束骤然消失。忽然之间,孩子们发现自己待在屋里——没有老师,没有父母,没有任何权威人物,他们拥有彻底的自由——然而他们完全陷入瘫痪。一旦有了自由,叙述者最初几近崩溃,不知所措——根本无法动弹。没错,我想扩展这一范围。这事关为何让青少年作为叙述者的确可使我们获得某种修辞自由——但你也的确把自己锁进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也许,这就是《水泥花园》的问题所在。设法从成人的视角观察成人世界,这颇有几分挑战的意味,但我认为这是必须面对的。
里克斯:小时候,你经常在国外,是吧?而且,据我所知,你曾用自己首篇小说大获成功赚到的钱去阿富汗旅行,你还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畅游这些名副其实的异国他域感觉如何?你觉得这对你影响很大吗?
麦克尤恩:是的,对我影响很大。于我而言,旅行一直十分重要,过去四五年来的旅行尤其如此。我喜欢独自出游,我想旅行是无所事事的一种方式。我的意思是,我旅行时就不写作了。我甚至都不会想到写作。旅行或多或少将你置于作家笔下的角色——你在不断地经历各种情景,但不必对它们负任何实质性的责任。我觉得这一点特来劲。
里克斯:你觉得自己对这些地方负哪种责任呢?我认为《心理之城》是你的最佳故事之一,这个故事显然是讲旅行以及你身处其中却不归属于其的一种特殊方式,并不是不负责任。
麦克尤恩:我认为自己全然没有责任去弄清真实的洛杉矶,因为我觉得借助一系列的会面来展开会更好一些,非常刻意地将你的叙述者见过的所有人弄到同一个地方,进行交谈,以此来展现一座城市。不知怎么的,我对自己初次到访美国兴奋不已,发现自己早晨早早起床,急不可耐地要写点东西。我知道我要写的一定会与洛杉矶有关,我也很庆幸自己只在那儿待了几天。我并不是个特别善于观察的旅行者。我不大会把当地各种各样的特色呀什么的一股脑全记在心里。短暂的停留让我从关系和情爱之城的角度来重构洛杉矶容易许多,而不是像雷纳·班汉姆那样把它当做一个地方来描述。
里克斯:你写到洛杉矶时,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电影,而《心理之城》触动我的一点是,小说和电影的展示方式是不同的:同时发生的争论,小说中是可以做到的,而电影做不到。也就是说,你知道一个人正在说这个,同时另一个人正在和他一较高下,据理力争。在电影里,你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等会儿,”他说,“你不能把所有女性肋骨的那套东西强加于几千年前的社会。基督教表达思想,就要借助现有的……”
几乎是同时特伦斯说:“反对基督教的另一个理由是,它导致人们被动地接受社会不平等,因为真正的奖赏在……”
玛丽打断乔治,辩驳道:“如今基督教为性别歧视提供了一整套思想体系,还有资本主义……”
“你是共产党员吗?”乔治愤怒地质问道,然而我并不确定他在同谁讲话。特伦斯自顾自地继续振振有词。我听到他提及十字军东征和宗教法庭。
“这和基督教没有丁点儿关系。”乔治几乎是吼了出来,脸都涨红了。
“以基督的名义所犯的恶行还有更多……这没什么关系……把女草药师当作女巫加以迫害……一派胡言。这毫不相干……腐败、受贿、扶持暴君、在圣坛聚财……胡扯……搞阴茎崇拜……瞧瞧伽利略……这没什么……”我几乎没听到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在声嘶力竭地炮轰基督教。
这段对话精彩极了,部分原因在于这是一场生机盎然的争论。
麦克尤恩:是的,毫不谦虚地说,我对《心理之城》那最后的十页倍感自豪。
里克斯:我曾在心中想过一件事,就是关于结尾的问题。例如,你在构思结尾时花了极多的心思——既没有严格支配的意味,没有干脆而错误地不留任何争论余地;另一方面,也并非包容一切思想,并非开放式的,并非尽随你意——这点于我而言显而易见,我希望对你的每一位读者而言亦如此。
麦克尤恩:我觉得写结尾绝非易事。我认为客观而言,写结尾格外艰难。我知道自己小说中的某些结尾就是不行。对于这些结尾,我感到惴惴不安。这简直就是在走钢丝——正如你所言,你不想让一篇短篇小说哗啦啦地收尾,就像钢琴家用双肘抵撞钢琴,与此同时,你也想避免绞刑时刻的故弄玄虚或以悬垂分词收场。你必须写出配得上内容的结尾,要在结尾上大下功夫。我觉得《心理之城》的结尾确实不错。我在结尾上花很多时间,我要等到最后才写结尾,因为通常我到了最后才知道结局。这就是结尾占用了我如此多时间的另一原因——我一定得弄清它们的真面目。
里克斯:我想《新美国评论》一采用《家庭制造》这篇小说,你就知道自己已成功了。你是否觉得自己的作品与美国文学作品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你受美国作家的影响大吗?
麦克尤恩:我当然读过所有美国当代大作家的作品,理所当然地,他们书中的许多文段以及某些书,我也都非常喜欢。但就我自己的作品而言,这些书的确看起来和我的大不相同。我想人们真正欣赏的作品是那种,你心想:哇,天哪,我可做不到这样——你知道,这是我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或者无法合成的。早些时候,我刚开始写作时,如果某个人读了本书,拼凑出一篇仿作,以此开启文学生涯,那会容易许多。梅勒和米勒均为《家庭制造》提供了一个起点;亨利·米勒的某种心声,借着一位愤世嫉俗、唠唠叨叨、格外浮夸,可又十分有趣的叙述者发出。对这一角色,我既喜欢,亦厌恶,想由我自己来塑造,使其变得甚至更加浮夸自负。
里克斯:不过,你有一篇小说同你的其他小说大不相同。我想到了《来回》。我不得不承认这篇小说起初并不吸引我。我如今想来当时那想法不对,但我仍旧觉得它是个特例。关于这篇小说你有什么要说吗?
麦克尤恩:是的,我有话要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篇小说是我的最爱。我想,在所有对该小说所在合集的评论中,它至多被提及了一次。一般来说,我都是一门心思写那种非常容易理解而又干净利落的文章,任何人都可以读懂——我竭力避免写那种过分文雅或华而不实、深奥艰涩的东西。但《来回》是一篇原本五十五页的小说,后来压缩至大约八页,这似乎是解决特殊问题的唯一方法,这篇小说更像是一首诗。它的确需要读上两三遍。我认为自己最喜欢这篇,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它。
里克斯:我能问一件我觉得你可能不大喜欢的事儿吗?——这和你作品中的惊世骇俗有关。《来回》有点实验主义的味道,但丝毫也不惊世骇俗;然而,你的许多其他作品虽然没有令人惊讶的实验色彩,但是,某种程度上,显然是希望人们为之一惊的——至少对某些揭示他们幻想和执念的真相大为惊讶。
麦克尤恩:如果我们在谈论惊讶,那我倒要对这份惊讶稍稍感到惊讶了,我还真的从未遇到过任何人跟我说他们被我写的短篇小说惊呆了。我见过许多不喜欢这些小说的人,但我还没遇见过有人说:“你的小说令人作呕得叫我读不下去。”然而,纸媒中常见的却是一种恐怖和惊讶的反应,而我认为这与人们在报纸这样的大众媒介上撰文反应有关,你写稿我撰文,在纸媒上你来我往,于是这惊讶就有了某种矫饰的成分——我是说,同小说本身一样虚假。我的某篇小说曾经出现在一本耸人听闻的色情杂志上。
里克斯:那是一篇反色情小说……
麦克尤恩:是的,的确是,这篇小说的意图其实挺纯粹的。
里克斯:那么当代小说呢?你觉得自己在这一座座活生生的文学丰碑中是否占有一席之地?
麦克尤恩:哦,不,我并不这么觉得——那是非常难的。我不知道当下是不是英国小说的美好时代。当然在我看来,这是戏剧的黄金时代,而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我认识许多作家,我喜欢他们的为人,也喜欢他们的某些作品,他们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但我的确无法把自己纳入到任何一个共同体,任何一种集体趣味、美学追求、批评立场或其余种种之中。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归属任何派别。
里克斯:你如何看待传统?我真想把你整个人拎起来,而且多半是违背你的意愿,将你置于某个传统之中,这一传统的最伟大作家是吉卜林,而其中的短篇小说想象奇谲,谈残忍,论耻辱,说传统道德价值。你对这种传统有何看法?
麦克尤恩:嗯,我还没读过吉卜林的作品呢——十六岁时我只读过他的一首名为《如果》的诗——所以,我想说,如果你想把我整个人拎起来,然后放入那一传统中,那是你的特权。但你觉得我的小说一直都关涉道德,我恐怕无法苟同。确实,我的小说包含种种皮相之谈,对生活抱持相当脆弱的乐观。我希望避免对短篇小说作任何程式化的道德操纵,对长篇小说亦如此——我尽量搁置小说的道德性意蕴,希望人们可以有节制地怜恤正派人,即使正派人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反派人。这就是为什么在《水泥花园》中作者并没有站出来说乱伦是丢人的,千万使不得,但作者也没说乱伦是好事,也没推荐大家都去乱伦,都去我行我素。其实,我根本没那个意思。不妨退一步吧:在我忙活时,在我写作时,我真的感到自由舒畅。即使我在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最不自由的情景时,我也切身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自由自在。没有什么比重新动笔写作更令人欢欣了——你的食物更可口,你的脚步更轻快,充盈双肺的空气仿佛愈加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