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苏索夫!”
“有,长官。”
“挖坑……轻一点儿,不要往河里扔土。弟兄们,往前走,往前走……祖布措夫!”
“有,长官。”
“等一等……放在这儿……再挖深点儿……往下放……轻点儿……”
“轻点儿,弟兄们,快把肩膀给拽掉了……往上顺一顺……”
“喂,再推一推……”
“别叫,你小点儿声,混蛋!”
“把那头顶住……长官,往起竖吗?”
“头上都拴好了吗?”
“好了。”
“竖吧……”
在月光照射下的浓雾里,有两根长长的杆子用横牚连接在一起,吱吱咯咯地竖起来——这就是座吊桥。河岸上勉强可以辨认出志愿兵的影子在来回移动。他们不论说话或骂人,都急促而低微。
“怎么样,落下去了吗?”
“立好了。”
“往下放……轻点儿……”
“尽量轻点儿,轻点儿,弟兄们……”
两根杆子,这头支在河岸上,在河面最窄的地方开始慢慢往下落,悬在河上面的雾中。
“能搭到对岸吗?”
“慢点儿放……”
“太沉了。”
“停下,停下,轻点儿!……”
然而,桥的那一端落在水面上时仍然发出响亮的啪嚓声。捷列金一挥手。
“卧倒!”
志愿兵的身影悄悄伏在岸边的草丛里,隐蔽起来。雾稀了,可天色更黑了,黎明前也更冷了。对岸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捷列金叫道:
“祖布措夫!”
“有!”
“下水,架桥!”
志愿兵瓦西里·祖布措夫高大的身影散发着刺鼻的汗臭,从捷列金面前闪过,从岸上滑进水里。伊万·伊里奇看见他那只大手颤抖着抓住岸上的草,然后一松手就不见了。
“好深哪,”祖布措夫用打寒战的小声从河里说。“弟兄们,递板子……”
“板子,递板子!”
大家手递手,迅速地悄悄传递着木板。不敢用钉子钉——怕发出声响。祖布措夫把头一排木板放好之后,从水里爬上浮桥,牙打着颤,压低声音说:
“快点儿,快点儿递……别睡觉……”
冰冷的河水从桥下潺潺流过,桥身在颤动。捷列金已经辨认出对岸灌木丛的黑糊糊的轮廓,尽管那里的灌木跟岸上长得一样,它们的样子却令人觉得阴森可怖。伊万·伊里奇回到河岸上其余志愿兵躺着的地方,厉声喝道:
“起来!”
成团的白雾里立刻站起许多模糊的、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单行跑步前进!……”
捷列金回身往桥头走。就在这一刹那,就像阳光射进云雾似的,黄色的木板、祖布措夫惊惶失措向上仰起的黑胡子拉碴的脸,一下子都被照亮了。探照灯光向旁边的灌木丛射来,照亮一根丫杈光秃、盘曲虬结的树枝,然后又落到木板上。捷列金咬紧牙,跑过浮桥。这黑洞洞的寂静仿佛一下子被撕破了,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奥军开始用步枪和机枪向桥上射击。捷列金跳上岸,蹲下身子,回过头。有个大个子士兵正从桥上往这边河岸跑——他没认出是谁——这个兵本来把枪紧抱在怀里,突然把枪一扔,举起双手,往旁边一栽就落进水里。机枪朝桥上、水里和岸上疯狂扫射……第二个士兵跑过来,是苏索夫,在捷列金身旁卧倒……
“我要咬死他们,撕开他们的心!”
接着又有一个人向桥上跑来,第三个,第四个,又有一个人掉下去了,号叫起来,在水里打扑腾……
志愿兵全都跑过来了,就地卧倒,用铁锹挖些土堆在自己前面。现在整个河面上,枪声发疯似的响成一片。有一挺机枪朝志愿兵卧倒的地方泼水似的狂射,让你无法抬头。突然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半空中飞过,接着是第二声,一共六声,就听前面响起六下低沉的爆炸声。这是我方在炮击敌人的机枪阵地。
捷列金和在他前面的瓦西里·祖布措夫跳起来,往前跑了四十步,又卧倒。机枪又扫射起来,是从左面黑洞洞的地方射来的。但是这时已看得清楚,我方的炮火更猛烈,奥军已经被赶到地底下去了。志愿兵趁敌人暂时停止射击的机会跑到奥军的战壕跟前,那里的铁丝网昨天就被我军的大炮给炸开了。
夜里敌军曾动手修过铁丝网。上面还挂着一具尸体。祖布措夫把铁丝剪断,尸体好像一个大口袋落在捷列金面前。这时志愿兵拉普捷夫没带武器,匍匐前进,抢在大家前面,猛然向前一跳,趴在战壕的胸墙跟前。祖布措夫向他喊道:
“站起来,扔手榴弹!”
但是拉普捷夫没吭声,一动不动,连头也不回——他一定是给吓懵了。敌人的火力更猛了,志愿兵没法前进,只好紧贴着地面,用铁锹挖土挡在头上。
“站起来投弹,混账东西!”祖布措夫叫道。“投手榴弹!”于是他探出身子,手把着枪托,用枪上的刺刀去捅拉普捷夫鼓起来的军大衣。拉普捷夫转过脸,龇着牙,从皮带上解下手榴弹,突然向前一扑,把前胸伏在胸墙上,把手榴弹扔进去;手榴弹爆炸之后,他马上跳进战壕。
“杀呀,杀呀!”祖布措夫拼命叫喊……
大约有十个志愿兵站起来向前跑去,消失在地底下,只能听到一片撕裂的、尖厉的爆炸声。
捷列金像瞎子似的,在胸墙前面来回跑,怎么也解不下手榴弹,好歹算跳进了战壕,便顺着战壕跑去,肩头直往黏糊糊的壕壁上撞,脚底下被绊得直打趔趄,张着大嘴拼命喊着……他突然看见一张脸,白得像面具,那人把身子贴在战壕的小洞里。捷列金抓住他的肩头,那人还像在梦中似的念叨着……
“住嘴,你这混蛋,我不会碰你的。”捷列金几乎用哭声向这张白面具喊道,然后跳过几具尸体,向前跑去。但是战斗还没结束。一群灰色的人放下武器,从战壕里爬出来,走到野地里。后面有枪托推着他们。在四十步远的光景有个隐蔽的枪眼,里面的机枪还在嗒嗒地响,向渡桥扫射。伊万·伊里奇从志愿兵和俘虏中间穿过去,喊道:
“你们瞅什么,你们瞅什么!……祖布措夫!祖布措夫在哪儿?”
“我在这儿……”
“你瞅什么,该死的混蛋!”
“难道能靠近吗?”
他们向那里跑去。
“站住!……在这儿!”
战壕里有一条窄道通机枪阵地。捷列金弯着腰顺着小道跑去,跳进掩蔽部。里面黑洞洞的,一切都被难以忍受的嗒嗒声震得颤抖。他抓住一个人的胳膊肘,往外一拽。机枪立刻沉寂了,只有被他从机枪旁边拉开的人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个混蛋倒活得挺来劲儿,不愿意投降,松开他吧!”祖布措夫在后面嘟哝着,用枪托朝那个奥军的头上打了三下,那个奥军哆嗦着,只说出:不,不,不,然后就不作声了……捷列金松开他,走出掩蔽部。祖布措夫从后面赶上来喊道:
“长官,原来他是被锁着的。”
不一会儿天光大亮了。在黄色的黏土上可以清楚看出斑斑的血迹和一摊摊鲜血。凌乱地放着几张破烂的小牛皮、罐头盒、平底锅和许多尸体。这些尸体大都把脸扎进地里,像布口袋一样倒在那里。志愿兵都疲惫极了,有气无力——有的躺着休息,有的吃罐头,有的翻奥军丢下的行军包。
俘虏早都被赶过河了。团队正在渡河,占领阵地。炮兵向奥军第二道防线开炮,奥军有气无力地还击着。下起濛濛细雨,雾已经散了。伊万·伊里奇把胳膊肘靠在战壕沿上,凝望他们夜里跑过的田野。这一片田野跟别的田野没有什么不同——灰褐色,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残存着一块块铁丝网,有的地方保留着挖过坑的黑糊糊的痕迹和几具志愿兵的尸体。这道小河离得很近。既看不见昨夜的大树,也看不见阴森可怖的灌木丛。为了跨过这三百步,花了多少力气!
奥军继续撤退,俄国部队不肯稍停地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天黑。捷列金接到命令:率领他那些志愿兵占领小山上苍翠的树林。经过短暂的对射,他们在傍晚时候占领了树林,匆匆挖好战壕,派出岗哨,通过电话跟团部建立了联系,把行军包带的东西吃上一点儿,就在濛濛细雨里,在黑暗和树林的霉味里,有许多人都睡着了,尽管上级命令他们要彻夜不停地射击。
捷列金坐在树桩子上,背靠树干,树干上长满青苔,显得很柔软。树上的水珠有时掉进衣领里,这倒很好——省得睡着。早晨那种兴奋的心情已经消失了,而在被水泡了的庄稼地里走过十里之后,又钻过篱笆,跳过壕沟,两腿发麻,不问深浅高低地胡乱走去,脑袋涨得发疼,因而连极端的疲乏感也消失了。
有人踏着败叶走到近前,听语声知道是祖布措夫,他轻声说:
“您吃不吃点儿面包干?”
“谢谢。”
伊万·伊里奇从他手里接过一块面包干,嚼起来。这面包干真甜,一到嘴里就化了。祖布措夫在他旁边蹲下来:
“能让我抽口烟吗?”
“你可千万要小心。”
“我抽烟斗。”
“祖布措夫,你不该把他打死,是不?”
“您说的是机枪手吗?”
“是呀。”
“的确不该打死。”
“你想睡吗?”
“不要紧,我不会睡。”
“我要打盹儿,你就捅捅我。”
水珠慢慢地轻柔地落在发霉的败叶上,落在手上,落在帽檐上。在枪炮声、喊杀声和讨厌的忙乱之后,在打死机枪手之后,这些水珠就像小玻璃球似的,慢慢落下来。落进黑暗里,落进散发着发霉的败叶气味的密林深处。簌簌的雨滴声不让人入睡……不能睡、不能睡……伊万·伊里奇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模糊的、好像用炭笔勾勒出的树枝轮廓……彻夜不停地射击也是蠢事,让志愿兵好好休息一下吧……打死八个,打伤十一个……当然,在战场上是要多加小心……啊,达莎,达莎!这玻璃水珠会使一切都平息下来,使一切都安静下来……
“伊万·伊里奇!……”
“啊,啊,祖布措夫,我没睡……”
“这个人不是白白给打死了吗?……他一定有家,家里有亲人,可你用刺刀一捅,就像捅个草人似的——一下子就完了。我头一次打死人,连饭也吃不下,恶心得很……可现在,打死的不是十个,就是九个了……多可怕,您说是不是?这么说,不知什么人把这罪过承担过去了……”
“什么罪过?”
“比方说,我的罪过……我是说有人承担了我的罪过——可能是哪个将军或者彼得堡哪个管这事的人……”
“你是在保卫祖国,能有什么罪过?”
“倒是这么回事……可您听我说,伊万·伊里奇——总有人要承担罪过的,我们会找到他的。谁挑起这场战争,谁就应该负责任……为了这事,他们要受到残酷的惩罚……”
树林里发出响亮的枪声。捷列金身子一哆嗦。从另一面又打来几枪。
从昨天傍晚敌人就没有反击过,所以这枪声就更显得蹊跷。捷列金跑去打电话,话务员从坑里探出头说:
“电话断了,长官。”
现在林子四周都响起密集的枪声,子弹打在树杈上,啪啪地响。最前面的岗哨渐渐靠拢,一边向敌人还击。志愿兵克利莫夫突然出现在捷列金跟前,用草原人难听的口音说:“敌人在包抄我们,长官!”说完,用手捂着脸,坐在地上,然后就趴下了。黑暗里还有人喊道:
“弟兄们,我要死了!”
捷列金可以分辨出树干中间那些志愿兵高大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他们大家都望着他——他感到了这一点。他命令大家散开,一个个向树林北面摸去,那里大概还没被包围。他自己和愿意留下的人守在战壕里,尽可能多拖延一些时间。
“需要五个人。谁愿意留下?”
有几个人离开大树,走到他跟前。他们是祖布措夫、苏索夫和年轻的小伙子科洛夫。祖布措夫转过脸喊道:
“还缺俩!里亚布金,来!”
“好,我可以留下……”
“还缺一个,缺一个。”
从地上站起一个矮小的战士,穿着短皮袄,头戴毛茸茸的皮帽子。
“我行吧。”
六个人相距二十步远,卧倒开火。其他人都消失在树后了。伊万·伊里奇打了几排枪之后,突然清楚地看到,明天早晨将会有几个穿天蓝色大衣的人,把他龇牙咧嘴的尸体翻个仰面朝天,搜遍他的全身,有一只肮脏的手一定会伸进他的衬衫里。
他放下步枪,扒开松软的湿土,把达莎的信掏出来,吻了吻,放进坑里埋好,上面又撒些败叶。
“哎呀,哎呀,弟兄们!”他听见苏索夫的声音从左面传来。伊万·伊里奇只剩两夹子弹,便爬到头触地的苏索夫身旁,挨着他躺下,从他的行军包里掏出几夹子弹。现在只有捷列金和左面一个人还在开枪。后来子弹打光了。伊万·伊里奇等了一会儿,四下望望,站起身来,挨个儿叫志愿兵的名字。只有一个声音回答:“有”——科洛夫拄着步枪走到跟前。伊万·伊里奇问:
“子弹没有了?”
“没了。”
“别的人都没答应吗?”
“没有,没有。”
“好。我们走。你快跑!”
科洛夫把大枪挎在背后,撒腿就跑,不时找个树干做隐蔽。捷列金还没走上十步,一个钝的铁指头从后面顶住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