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苫着帆布的大车、拉着麦秸和干草的车、救护车、大马槽似的浮桥船,沿着布满稀泥浆的宽阔公路,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移动着。斜斜的细雨下个不停。地里的垄沟和路旁的壕沟都积满了水。远处的树木和丛林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转入进攻的俄国军队的辎重队,在叫声和咒骂声中、在鞭子的劈啪声和车轴的撞击声中,踏着泥浆,冒着风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行进。路旁躺着已死和快死的马匹,翻倒的大车四轮朝天。间或有一辆军用小汽车闯进这股洪流。于是开始了吆喝、咳嗽,马一下子蹿起老高,装满东西的大车翻到坡底下,赶车的士兵也跟着滚下去。
再往前去,在大车的洪流尽头走着步兵。他们背着背囊和帐篷,拉成长长的队形,在泥泞中一步一滑地走着。在这些不整齐的人群中,还夹杂着拉辎重和枪支的大车,车上的步枪横七竖八,朝哪儿放的都有,还有几个勤务兵佝偻着身子坐在顶上。隔一阵子就有人下了公路,跑到野地里,把步枪放到草上,蹲下去。
再往前去,又是满载东西的大车、浮桥船和救护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其中还有几辆城市的马车,上面坐着身穿军官雨衣、淋得湿漉漉的人影。这轰隆作响的车流,一会儿下了坡,进入谷底,在大桥上拥挤着,彼此咒骂和厮打,一会儿拖长队形,慢慢往山上爬去,到了山口便消失了。两旁还有拉着粮食、干草和炮弹的大车不断汇入这股洪流。野地里常有小队骑兵赶过辎重队,疾驰而去。
有时,炮兵也带着喀嚓声和铁板的轰隆声穿插到辎重队里。宽胸脯的高头大马拉着炮车,车上坐着驭手,都是蓄着大胡子、相貌凶悍的鞑靼人。他们用鞭子抽打马匹和行人,就像赶犁杖似的在公路上开出一条道,后面还拖着不住跳动的粗口大炮。人群从四面八方跑来,大车上的人也站起来招手。随后,这条河流又汇合起来,涌进森林。森林里散发着刺鼻的蘑菇味和败叶的霉烂味,到处都柔和地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再往前去,路两旁的垃圾和烧焦了的木头中间,竖着炉灶的烟囱,一盏打碎了的街灯随风摇曳,被炮弹炸塌了的房子只剩下一堵砖墙,墙上有一张电影广告被刮得啪嗒啪嗒响。跟前有一辆大车,没有前轮,上面躺着一个奥地利伤兵,身穿天蓝色大衣,脸色蜡黄,失神的眼睛流露出愁苦的神情。
离这里大约二十五俄里远,在浓烟滚滚的地平线上,沉闷地回荡着轰隆的炮声。这些军队和辎重车不分昼夜往那里赶去。运载着粮食、人员和炮弹的火车,也从全国各地络绎不绝地开赴那里。整个国家被隆隆的炮声震动了。人们在禁锢和窒息的环境里所郁积起来的一切贪婪的、得不到满足的和激忿的心情,终于得到了发泄的机会。
城市的居民对荒唐罪恶的生活已经厌倦了,仿佛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在大炮的隆隆声中,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在宣告世界风暴的来临。似乎从前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了。市民们怀着疯狂的幸灾乐祸心情欢迎这场战争。
在乡下没人仔细询问:这是跟谁打仗?为什么打仗?反正都一样。他们的怨气和仇恨早已像一片血红的雾遮住了眼睛。杀人放火的时机到了。小伙子和壮年纷纷抛下女孩子和老婆,变得又机灵又贪婪,打着口哨,哼着下流的曲子,跳上货车,驶过一座座城市。旧的生活结束了——仿佛有人用大汤勺把俄国搅乱了,搅浑了,一切都动荡了,错位了,被战争所陶醉了。
这些辎重车和部队一进入枪炮声蔓延几十俄里的作战地带便分散和融化了。一切有生命有人性的东西,到这里就结束了。每个人都会在地底下、在战壕里分到一个位置。他就在这里睡觉、吃东西、捉虱子和向雾蒙蒙的雨幕不住地打枪,直到脑袋发昏为止。
一到晚上,整个地平线慢慢燃烧起大火,火光冲天,火箭像闪光的带子划过天空,化作万点星星落下,炮弹带着追逐的呼啸声飞来,纷纷炸开,迸起一团团火光、浓烟和尘土。
在这里由于难忍的恐怖,总感到腹中隐隐作痛,皮肤紧张,不时地握紧拳头。快到半夜发出信号。军官们龇牙咧嘴地跑来,咒骂、吆喝,连踢带打,把由于睡眠和潮湿而发膀的士兵叫起来。于是士兵们一边骂娘,一边像野兽似的吼叫着,趔趔趄趄,不成队形地在野地里跑去,忽而卧倒,忽而爬起,直到耳聋头昏,由于恐怖和气愤而失却理智,冲进敌人的战壕。
事后谁都永远也想不起来,在这些战壕里究竟干了些什么。要是有人想夸耀战功,怎么用刺刀扎敌人的胸膛,怎么用枪托把敌人的脑袋打开了花,就只好瞎说一气。夜间的战斗倒是留下不少尸体。
新的一天开始了,军厨车送饭来了。无精打采、冻得直哆嗦的士兵开始吃饭、抽烟。然后谈论肮脏的事,谈论女人,其中大部分也是胡说。他们捉一阵虱子,接着又是睡觉。他们就在这遍地粪便和鲜血、到处是炮声和死亡的裸露的地带一连睡上几天。
捷列金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在泥浆和潮湿的战壕里滚爬,不脱衣服,几星期也不脱靴子。他所在的团正进行强攻。他当上了准尉。团里的官兵死伤过半,却得不到增援,大家心里只存一线希望:什么时候将累得半死的、衣衫褴褛的他们撤回到后方。
然而最高统帅部的意图是在入冬以前不惜一切代价越过喀尔巴阡山,进入匈牙利,把它夷为平地。人用不着吝惜——后备人员有的是。他们似乎以为三个月持续不断的猛攻,一定会摧毁溃退奥军的抵抗,攻下克拉科夫和维也纳,于是俄军的左翼便可以挺进德国毫无防守的后方。
俄军根据这个作战方案,马不停蹄地向西挺进,俘虏了几万名敌军,缴获了大批粮食、炮弹、武器和军服。在从前的战争中只要缴获这些战利品的一部分,只要有一次像这样消灭几个军的连续血战,便可以决定整个战役的胜负。这一次,尽管在头几次战斗中正规部队已经打垮了,战斗反而更加激烈。全国人民不分老少,都走上战场。在这场战争中有一种为人的理智所不可理解的东西。原以为敌人被打垮了,已流尽最后一滴血,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劲儿是使了,可是在敌军溃败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军队,他们怀着沮丧的固执走向死亡和毁灭。不论是鞑靼的骑兵,还是波斯的大军,都没有这些软弱无力、娇生惯养的欧洲人或狡黠的俄国农民打得这么残酷,死得这么容易,因为双方的士兵早已明白,他们只是不会说话的牲口,是主子们安排的这场大屠杀中任人宰割的肉而已。
捷列金所在团的剩余官兵,沿着一条又窄又深的小河的河岸挖壕据守。这里的地势糟透了,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而且战壕又浅。大家时刻等待进攻的命令,这阵子乐得睡上一觉,脱脱靴子,歇一歇,尽管对岸奥国部队的战壕里不住发出猛烈的射击。
快到黄昏时候,炮火总要停上两三个小时,伊万·伊里奇动身到团部去。团部设在一座没人住的大宅院里,离前沿大约有两俄里远。
凌乱的浓雾笼罩着蜿蜒穿过茂草的小河河面,缠绕着沿岸的灌木丛。周围一片寂静,空气潮湿,散发出一股浸湿了的败叶的气味。偶尔不知什么人打一枪,喑哑的枪声像圆球从水面上滚过。
伊万·伊里奇纵身跳过壕沟,上了公路,停下脚步,点着一支烟。路旁笼罩在浓雾中的光秃的大树,仿佛高得出奇。树木旁边低洼的沼泽地好像泼了乳汁似的。在一片沉寂中,有一颗子弹发出凄哀的嗖嗖声。伊万·伊里奇长长地吐了口气,沿着嚓嚓响的砾石大步走去,不时抬头望望奇形怪状的树枝。由于周围很静,由于一个人走路,他边走边想,心情放松了,白天劈劈啪啪的枪声都退到一旁去了,却有一股细微而尖利的哀愁袭上心头。他又叹了口气,扔掉烟卷,把双手搭在脖子后,径直走去,仿佛走进一个奇异的世界,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有树枝的怪影、他那颗充满着爱的痛苦的活蹦乱跳的心和达莎的无形的倩影。
在这轻松和静谧的时刻,达莎是和他在一起的。每当炮弹的铁的轰鸣、步枪的嗒嗒声、人的呐喊和诅咒——这些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多余的声音——沉寂下去的时候,每当他在战壕里找个角落躲起来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她的亲近,她的倩影便会出现在他的心头。
伊万·伊里奇觉得,如果他被打死的话,直到最后一分钟他都会感到这种心心相印的幸福。他从来没想到死,也不怕死。现在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夺去他对人生的这种美好感情,就连死亡也无能为力。
今年夏天伊万·伊里奇到叶夫帕托里亚去的时候,原以为是跟达莎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心中不免忧郁、激动,并且想好了各种求她原谅的话。但是,他们中途的相逢、达莎出他意外的热泪、她那伏在他胸上的头、她那散发着海水味的淡色头发、手臂和肩膀,还有那张孩子气的嘴——她仰着脸,眯缝起湿润的睫毛望着他说:“伊万·伊里奇,亲爱的,您可叫我等得好苦!”——这种场面好像从半天空掉下来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就在海边的路上,就在几分钟之内使伊万·伊里奇的全部生活发生了变化。他望着可爱的脸庞说:
“我会爱您一辈子的。”
后来他甚至觉得,他可能并没说出这句话,只是这样想过,她便心领神会了。达莎松开抱住他肩膀的手说:
“我有很多话要跟您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往前走,来到海边的沙滩上坐下。达莎抓起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慢慢扔进水里。
“关键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当您了解了一切情形之后,您对我的看法还会好吗?不过也没什么。您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她叹了口气。“我们分手之后,我生活得很不如意,伊万·伊里奇。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您原谅我吧。”
于是她讲起这一段的生活,老老实实,原原本本——从萨马拉开始,讲到她怎么来到这里,怎么遇见别索诺夫,怎么失掉了生活的兴趣,对一切都感到厌恶,因为在彼得堡出现的那种着魔心理复发了,毒化了她的血液,激起她的好奇心……
“一个人究竟能挣扎多久?要是想往泥潭里跳,那才活该。可是我,到最后一分钟害怕了……伊万·伊里奇,亲爱的……”达莎拍了一下巴掌。“帮我一下吧。我不想、也不能再恨我自己了……我的心灵并没彻底毁灭……我所希望的完全是另一种,完全另一种……”
达莎讲完这一席话之后,沉默了很久。伊万·伊里奇目不转睛地望着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水平如镜的蔚蓝的海水,不论达莎讲的是什么,他的心都充满了幸福。
直到海上起了风,浪打湿了达莎的腿,她才想起爆发了战争,捷列金明天就要去赶队伍。
“伊万·伊里奇!”
“嗯。”
“您会对我好吗?”
“会的。”
“很好吗?”
“很好。”
于是她从沙滩上跪着爬到他跟前,就像那次在轮船上似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
“伊万·伊里奇,我也会对您很好。”
她紧紧握住他那颤抖的手指,沉默片刻之后问:
“您方才在路上对我说什么来着?……”她皱紧前额。“什么战争?跟谁打仗?”
“跟德国人。”
“那么,您呢?”
“明天就走。”
达莎哎哟了一声,又沉默不语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远远地顺着海岸跑来,身上还穿着带条的睡衣,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手里一边摇晃着报纸,一边高声喊着什么。
他根本没理伊万·伊里奇。直到达莎介绍说“尼古拉,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才一把抓住捷列金的上衣,冲他的脸叫起来:
“我们活到了这种年头,年轻人。啊?这叫什么文明!啊?这真可怕!您明白吗?这真是荒谬之极!”
一整天达莎跟伊万·伊里奇形影不离,神情温顺,若有所思。他却觉得这充满淡蓝色阳光和大海的喧响的一天过得格外充实。每一分钟都像一生一样长。
捷列金和达莎在海边徘徊了一阵,在沙滩上躺了躺,又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两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寸步不离,到处都跟在他们后面,一边就战争和德国人的横行霸道大发议论。
将近黄昏时候,他们终于甩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这会儿只剩达莎跟捷列金,他俩沿着海湾慢坡的沙岸走出挺远。两人默默地走着,迈着一致的步子。到这时伊万·伊里奇才开始考虑,应该跟达莎说些什么。不用说,她是希望他能做出热烈而明确的表示。而他能说些什么呢?难道用语言能够表达他心中的全部感受吗?不,表达不出来。
“不成,不成,”他心里想,望着脚底下,“我现在要是对她说这些话,那就太卑鄙了,因为她不可能爱我,不过我要是马上向她求婚的话,像她这么诚实善良的姑娘,倒一定会答应。可是这等于强加于人。况且现在我更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因为我们马上就得分手,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而且很有可能,我从战场上回不来……”
这是一种自咎心理作祟。达莎突然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另一只手脱鞋。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说着,把鞋里的沙子倒出来,然后穿上鞋,直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您走之后,我会一心地爱您,伊万·伊里奇。”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脖颈上,用安详的灰眼睛几乎严肃得毫无笑意地望着他的眼睛,又轻轻叹了口气:
“您到了那儿,我们也在一起,对不?”
伊万·伊里奇小心翼翼把她拉到身边,吻她温柔、颤抖的嘴唇。达莎闭上眼睛。后来他俩都喘不上气来了,达莎松开嘴,挽住伊万·伊里奇的胳膊,他们又沿着沉甸甸、黑糊糊的海水旁边走去,海浪闪耀着嫣红的光彩,舔着他们脚下的沙岸。
每当周围平静的时候,伊万·伊里奇总是怀着不知疲倦的激动心情回想这些情景。这时他把双手搭在脖子后,沿着公路在大雾弥漫的树木中间偊偊独行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达莎那谛视的目光,又感到了她那久久的吻。
“站住!什么人?”雾里有个粗暴的声音吆喝道。
“自己人,自己人,”伊万·伊里奇回答说,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在柞树下拐了弯,向一座轮廓模糊的高大宅第走去,正房有几个窗口露出昏黄的灯光,台阶上站着一个人,见了捷列金,马上扔掉烟卷,做出立正姿势。
“怎么,邮件还没到吗?”“没有,长官,马上就到。”伊万·伊里奇走进前厅。前厅紧里头宽敞的柞木楼梯上面,挂着一块古老的织花壁毯,图案里有纤细的树木,树当中站着亚当和夏娃,夏娃手里拿着苹果,亚当手里拿着折下来的鲜花。楼梯的柱子上有一只插在瓶里的蜡烛,朦胧地照出亚当和夏娃的退了色的脸和淡蓝色的身体。
伊万·伊里奇打开右侧的门,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里雕花的天棚有个角已经塌了,昨天有颗炮弹打在那面墙上。壁炉生着火,炉旁的床上坐着中尉别利斯基公爵和少尉马尔特诺夫。伊万·伊里奇跟他俩打过招呼,又问司令部的汽车什么时候到,便在离不远的弹药盒堆上坐下,炉火照得他眯缝起眼睛。
“怎么样?你们那儿还打枪吗?”马尔特诺夫问。
伊万·伊里奇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别利斯基公爵继续轻声念叨着:
“最主要的是这臭气难闻。我给家里写信说,我不怕死。为了祖国我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说真的,我就是为这才调到步兵,在这里蹲战壕,可是这股臭气把我熏死了。”
“臭气倒没什么,你不爱闻就不闻好了,”马尔特诺夫接下去说,正了正穗带,“可这儿没有女人,这倒是最重要的。这不会有好结果。你说说看——司令老得不中用了,把我们这儿搞成了修道院,不给酒喝,也没女人。难道就这么关怀军队吗?难道就这么打仗?”
马尔特诺夫从床上站起来,用皮靴往里踢正在燃烧的木柴头。公爵望着火光,若有所思地吸着烟。
“五百万大兵到处拉屎,”他说,“还有,那些死尸和死马都在腐烂。我这辈子也忘不了这场战争就是臭气熏天。呸!……”
外面响起了汽车的嘟嘟声。
“长官,邮件到了!”一个激动的声音朝屋里喊。
军官们都走到台阶上。汽车旁边有几个黑糊糊的人影在晃动,院子里还有几个人往这里跑。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反复说:“诸位,请大家不要抢!”
装信件和邮包的口袋都搬进了前厅,在楼梯上,就在亚当和夏娃底下打开口袋。这里装着整整一个月的邮件。这些肮脏的帆布口袋好像装着大海一样深沉的爱和思念——装着从前的、亲切的、不可再得的全部生活。
“诸位,不要抢了,”巴勃金上尉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他是个胖子,脸色红润。“捷列金准尉,六封信,一个包裹……涅日内伊准尉,两封信……”
“涅日内伊已经阵亡了,长官……”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
伊万·伊里奇朝壁炉走去。六封信都是达莎寄来的。信封上的地址字迹挺大。伊万·伊里奇一想到写下这些字迹的可爱的手,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柔情。他俯下身子,借着火光小心翼翼撕开第一封信。信里有一股香味袭来,立刻勾起往事的回忆,只好闭上一会儿眼睛。然后读起信来:
我们送您走之后,当天就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起去了辛菲罗波尔,晚上搭开往彼得堡的列车。现在我们又回到了老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很为卡秋莎担心。她一点儿音信也没有。现在究竟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在我和您之间所发生的事,这么重大,这么突然,直到如今我还没冷静下来。请不要因为我在信中称呼“您”而责怪我。我爱您。我一定要真诚、热烈地爱您。可这阵子,我心里很乱——开赴前线的部队正奏着军乐从街上走过,令人那么悲伤,仿佛幸福都随着军号声,随着这些士兵消逝了。我知道,我不应该写这些,但是您在前方总要小心才好。
“报告长官,报告长官!”捷列金吃力地转过身,门口站着一个传令兵。“您的电话记录,长官……要您赶快回连。”
“谁?”
“罗扎诺夫中校。要您赶快回去。”
捷列金把没看完的信叠好,跟另外几封信一起塞到衬衫里面,把制帽往眼皮上一拉,走出房门。
雾现在更浓了,两旁的树木根本看不见,就像走在乳汁里似的,只能根据砾石的嚓嚓声辨认道路。伊万·伊里奇不住地念叨着:“我一定要真诚、热烈地爱您。”突然他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大雾中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是树上偶尔有一颗沉重的水珠滴落下来。这会儿他听出来,不远的地方有潺潺的水声和轻轻的沙沙声。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水声更加清晰了。他猛地向后一退,一大块土块从他脚下裂开,带着沉重的哗啦声掉进河里。
这显然是公路到了尽头,河上的桥已经被烧毁。他知道河对岸离这儿大约有一百步的光景,奥军的战壕一直挖到河边。果然不出所料,河水哗啦一响,对岸就打起了像鞭子一样脆快的枪声,顺着河面传开去,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然后打起一大阵排枪,就像钢铁撞击的声音。为了回答排枪,四面八方都劈劈啪啪地响起急促的枪声,只是在雾里变得低哑。枪声越来越响,整个河面上砰砰啪啪连成一片,在这该死的吼声中,又有嗒嗒的机枪来凑热闹。扑通一声——树林里不知什么倒了。这轰隆作响的雾已被打得百孔千疮,却依然密密实实地笼罩着地面,把这既平常又讨厌的对射遮蔽起来。
有好几次子弹吧嗒吧嗒地打在伊万·伊里奇身旁的树上,打落了树枝。他离开公路,来到野地里,在灌木丛中摸索着往前走。枪击开始得突然,停止得也突然。伊万·伊里奇摘下帽子,擦干湿淋淋的前额。四周又像水底下一样静,只有灌木上的水珠不住滴答着。谢天谢地,达莎的来信他今天还能看完。伊万·伊里奇笑起来,跳过一道壕沟。终于听到就在跟前有人打着哈欠说:
“嘿,总算睡了一觉,瓦西里,我说总算睡了一觉。”
“等等,”有人急促地说,“有人走动。”
“什么人?”
“自己人,自己人。”捷列金连忙说,马上看清了战壕的土胸墙和从地下向上仰着的两张胡子拉碴的脸。他问:
“哪一连的?”
“三连的,长官,我们一个连。可您,长官,干吗在上面走?会被打着的。”
捷列金跳进战壕,从那里走到通军官掩蔽部的交通壕。被枪声惊醒的士兵们议论着:
“这么大的雾,敌人很容易渡河。”
“一点儿也不费劲。”
“突然一阵砰砰啪啪,无缘无故乱打枪……他们是想吓唬我们,还是自个儿害怕了?”
“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算什么?我可胆儿小。”
“弟兄们,加夫里尔的手指头给打掉了。”
“他正叫唤呢,把手指朝上举着。”
“他可真走运……一定会让他回家。”
“胡说!要是打掉一只胳膊还差不多。一个手指头,不过让他在附近什么地方烂上一阵子,然后还得回连……”
“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你就别说了。”
“总有打完那一天,只怕我们是看不见了。”
“要能打下维也纳就好了。”
“你要维也纳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反正打下来的好。”
“过年春天要还打不完仗,大家都会跑光了。地让谁来种?让老娘儿们吗?已经打死多少人了?够多的了。算了吧!我们喝够了血,应该住手了。”
“哼,将军们可不会马上住手。”
“这是什么话?……这是谁说的?……”
“你别找挨骂了,上士……快过去吧……”
“将军们是不会住手的。”
“说得对,弟兄们。头一条,他们能拿双饷,还有十字章,勋章。有人告诉我说,每招一个新兵,英国人就付给我们的将军三十八个半卢布。”
“啊,这群坏蛋!就像卖牲口似的。”
“算了,再忍耐忍耐,总会有好戏看。”
捷列金走进掩蔽部,营长罗扎诺夫中校正坐在墙角的马毡上,头顶上垂着一些松树枝。他是个胖子,戴眼镜,长着稀疏的卷毛头发,见了捷列金说:
“你可来了,老兄。”
“对不起,费奥多尔·库兹米奇。我迷路了,这雾太大了。”
“这么回事,老兄,今天晚上得干点儿活……”
他把一直攥在肮脏的拳头里的面包皮塞进嘴里。捷列金慢慢咬紧腭骨。
“有这么个活计:上级命令我们,亲爱的伊万·伊里奇,我的老兄,渡过河去。我们得想个容易的办法完成这个任务。来,到我这儿坐。想喝点儿白兰地吗?我想出来这么个法子……正对着大柳树架个桥。派两个排过去……”